第34章
第34章
當年杜恢以文幸進,任秘書省下着作郎,雖伴君側但也少有與東宮碰面的時候。熙寧帝對太子期望甚深,因知道杜恢孤貞的性情,有時也會将太子的文章交與他點評。
杜恢首先留意的便是太子同熙寧帝相仿的字體。熙寧帝笑稱太子愛好書法,外祖崔衍的字他也習過,采衆家之長罷了。
儲君模仿禦筆本是一件不尋常的事,熙寧帝倒不以為忤,說新昌公主的飛白書亦同他的幾無差別。
杜恢心知熙寧帝并非不知其中要害,只是心懷父慈之念,對太子又十分放心罷了。
太子元頔,明德皇後之子、名士崔衍外孫,杜恢從前只知這些。他的恩師華陽先生早年同崔衍一道游學,私交甚好。老師偶爾談起早逝的明德皇後,每每便要嘆息絕豔人間難長久,可惜了崔令光這樣心思剔透的女郎。杜恢深以為然,明德皇後這樣出身鼎族的世家女,如何能同窮兵黩武性情暴戾的胡兒之後相處?
直到杜恢自己迷戀君王越陷越深,方知其中苦澀糾纏。
如此想來,這世上最幸運的人便是太子元頔。他身具皇帝無所求無所顧忌無所保留的愛,且無窮期。
在宮苑中杜恢遠遠望見過同伴讀知交并肩交談的太子,他步幅盈盈神情和煦,笑意亦十分矜持,儀态無可指摘。
多年過去,少年長成,舉手投足比之當年更多了幾分沉穩內斂。杜恢望着正瞥向自己父親的東宮,而後微微弓身道:“四海清明宇內毓秀,朝中所任唯才是舉,臣感念隆恩浩蕩。”
話音剛落,杜恢似乎聽到了太子一聲輕嗤,他只作未察,欠身而下。
元猗澤明了杜博原的才情禀賦,也知道他頗為恃才傲物,故而當年送他出京叫他挑的都是貴胄子弟青睐的清資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如今在金明山遇到此子,不用多想便知其中有異。他不喜歡身側的人暗懷心思,見元頔同他話語糾纏了許久,再想起那夜在長春別苑床笫之間元頔說的那些瘋話,頓時恍然大悟又一陣心煩。
想到這兒元猗澤對元淨徽道:“這幾日先叫馮尚儀教教你規矩,儒生的學問莫不以禮為先,你卻本末倒置了。”
馮珣聽到皇帝點名,急忙出列告罪。
元猗澤對她是有些不滿,但想到馮珣在宮中十多年,算得上是可靠的老人,便吩咐下去有心要叫小女兒好好靜心學規矩,也是要把杜恢打發走的意思。
杜恢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他不甚意外,卻終是有些傷心,微微苦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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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猗澤随即又點了元頔的名,叫他随自己一道去善為堂。
元頔替過董原推着木輪車,叫随侍者落在身後,對父親道:“博原君何以會在此處?”
元猗澤不耐煩地回道:“我如何知道?揚州煙花之地,他竟呆膩了不成?”
“他又不是自願要去。縱風景再好美人再多,心裏卻還想着回來。”元頔悠悠道。
元猗澤聽他這個話,忍不住嘲諷道:“他人即在眼前,你可與之比美了?如何?”
元頔聞言揚眉,笑道:“原來父親什麽都記得。”說着他低頭附耳道,“這得問你,哪個腰肢柔?哪個床上麗色驚人?父親來說道說道。”說完這個話他自己便朗聲大笑起來,十分得意。
衆人見素行嚴整的太子殿下這般放聲大笑,皆忍不住悄悄面面相觑。
董原和許培綴在身後。許培也猜不出二位主上在談論什麽,只是他亦識得那位昔日風頭極盛的博原君,便有意試探道:“那位杜先生倒是似曾相識。”
董原冷冷一笑,回道:“許培,你裝什麽糊塗?”
許培舒了一口氣,讨饒道:“董老莫怪。只是這博原君匿跡已久,沒想到卻在此處得見,叫人有些意外。”
董原望着前方一坐一立的父子倆,緩緩道:“在我看來倒不意外。當年博原君冒媚上之惡名,你覺得他是為了家族同己身前程?”
許培搖頭:“自然不是,杜仆射之子不消如此。”
“他只是糊塗罷了。”董原蹙眉道,“我看他,只覺得可憐。”
許培似懂非懂,但旋即了悟了,有些澀然地望向太子的背影,同董原一道沉默了。
元頔推着木輪車,花串醒目,元猗澤便道:“你還戴着作甚。”
元頔笑道:“不是你替我戴的嗎?我自然不舍得褪下。”
元猗澤一時語塞,而後道:“随你怎麽想。”
“我想此刻杜恢正在注目你我離開。父親,他舍棄盛名仕途乃至家聲,屈居此處癡癡相候,為的不過是得君一顧,你竟絲毫未覺嗎?”元頔沉聲問道。
元猗澤扣着木輪車的扶手道:“你在胡說些什麽?杜博原其人,合該做閑雲野鶴往來于名山大川,才高而難為我所用,有些可惜。寒門庶人潛學多年,莫不想貨與帝王家。只有這些貴介子弟優游度日,全然不懂世道艱辛,更不明白帝王恩澤何其難得。放着好好的揚州別駕不做,貶至不入流的典吏,自棄自賤,實在辱沒杜氏并華陽先生的名聲。”
他說着又道:“我雖命其伴駕,但也不曾輕屑,說來不算誤了他。”
元頔聽着他的話,心裏起了些不想有的“物傷其類”的苦澀。
這個可惡的人,什麽都不懂。
當年元頔奉君父之命遠赴燕州大營,隐約聽見父親近側新攬一位賢良文學。他是人子,不好過多幹涉。倒是宋禹來信不怕事大無所顧忌,竟在同好友的書信中調侃起這位出身清貴才名遠播的世兄,說在宮中人稱“博原君”,京中貴人口口相傳各種分桃豔事把他兄長杜少卿都氣倒了。杜少卿不敢對皇帝作色,但朝會之時面色冷肅,無人敢與之攀談。
元頔雖明白所謂分桃斷袖之癖,但是不免對博原君其人好奇,不知他為何獻媚君前,要走這佞臣的路子。
有次陶骁在軍中親斷公案,處決了一位百夫長。因為行事隐秘,元頔以為是軍中混入細作,定要到陶骁帳中問個明白。
他記得很清楚,素來灑脫豪爽的陶都督漲紅了臉,半晌憋出了一句話:“此賊?奸同袍禍亂軍心,實在可惡,剮之亦不為過。”
元頔也一時語塞,歉然告退。
他暗想,難道父皇亦會脅迫人臣?
後來歷練半年期滿他回京,宮宴之上見到了傳聞中的博原君。
身姿如竹氣韻不俗,元頔心想,壞了,真是父皇淫亵臣屬?
在燦若日月星輝的燈火中,他望向障扇下起興豪飲的父親,目光不由自主地順着自父親唇邊溢下的酒液一直滑入瑩潤的頸間。這一顧竟叫他喉頭幹澀忍不住舉杯飲了一口。
這時父親瞥向他,面露欣然之色,舉杯道:“丹兒出關歷了半年風霜,像是大人了。今夜賀你歸來,你我父子之間不必拘太多禮數,滿上與我共飲,不醉不休!”
董原笑着過來勸,說太子年少,不宜飲太多酒。
元猗澤廣袖一揮,不以為然:“你以為他在陶骁那老小子那裏會喝得少?只怕太子還覺得這宮中禦釀沒有北境的燒刀子勁。”
元頔連忙起身避席同父親對飲,元猗澤心情大好,衆臣屬自然跟着湊趣,對太子的溢美之詞不絕。
元猗澤随即命人啓了太原郡上貢的葡萄酒,以夜光杯相盛,對元頔道:“沙場旦夕生死,想必你也體味過了。我大昭今日之升平仰賴邊關将士出生入死,與我酹酒三爵痛飲一場!”
元頔接過父親遞來的酒杯,見酒液如血,立時想到了燕州所見所聞。他擡眼望向面有微醺之色的父親,欲言又止,随即酹酒告慰而後滿飲三爵,一下子喝得周身發熱。
朦胧間他聽到父親在耳邊的笑語道:“果真還不能把他當成大人,陶骁怎麽回事,連喝酒都不曾教會他,那還能教什麽?許培陳滿,你二人照看好太子。”
元頔穩着腳步離席,想去哪裏吹吹風散散酒意。
許培和陳滿小心翼翼跟着,一路走到了承天門西的盈月樓。
盈月樓雙層廊庑環繞,內有層觀可望遠。元頔借着酒意登樓,一步一步踏上層觀,望着天邊圓月道:“月色甚好,想必燕州亦是。”
許培應道:“那是自然,天下共此一月。”
“我在燕州時常跑馬登山,唯孤月一輪相伴映照大地。洛京在千裏之外,窮目力難及。”元頔迎着清涼晚風展臂道,“我回來了。”
許培見他醉意不息,恐他登高有不測,便勸着殿下下去。
陳滿端來醒酒湯,元頔卻倔着不喝,道:“父親既發了話,自要回去同他醉飲一場。”
兩個近侍無法,只能扶着他下樓。
這時近處傳來絲竹之聲,元頔駐足谛聽,忽然笑道:“錯了。”他随即循聲而去,那琵琶的絲弦之聲漸止,唯笛聲悠揚婉轉多情。
許培和陳滿以為是盈月樓裏的樂班伶人在嬉鬧,便跟在太子身後一道過去。
等到了燈火輝映的屋前,二人見到董原,立時明白方才在這裏頭奏樂的是誰,正想攔着太子,卻不成想元頔已經大步向前走了進去。
輕紗幔帳之後兩個身影糾纏在一起,抱着琵琶的元猗澤斜倚在憑幾上,放下翠笛的杜恢從其身後攬住他正要按下唇印,突如其來的腳步聲叫二人頓住。
元猗澤不悅地支起手肘,剛想出聲叱問,那人撩起紗幔便笑道:“父親,我猜是你在這兒。”
待元頔站定看清眼下的情形,方才認出琵琶聲的喜悅陡然消失殆盡。
昏黃的燈火相照,博原君的雙臂正繞在父親頸間,兩個人以相偎的姿态同時望向自己。
想是酒酣正熱,兩個人皆發絲缭亂衣襟大敞,混亂間他甚至看清了父親胸膛上暧昧的紅痕。
元頔奪路而逃,快得許培和陳滿及其他內侍都根本追不上。
他三步并兩步跑上方才望月的層觀,力竭一般癱坐在地上,晚風拂來面上掠起濕意。他觸了觸臉頰頓時一怔,自己竟不知為何流淚了。
元頔望着天邊懸月,努力忘記方才見到的場景。
他的思念,有了着落又沒了着落,堕入了沒有邊際叫他恐懼的深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