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元猗澤見太子近身湊過來,便順手将那個花串套到元頔腕上,對元淨徽道:“好了,不許鬧了,這個就給你皇兄。”
元猗澤只想躲開愛嬌的小女兒,沒想到元頔倒是欣然戴上了這串子。
元淨徽也便作罷,眼神來回躊躇一會兒問元頔:“四哥呢?”
“還在善為堂跪着。”元頔望向父親,“我問他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怕是也不想同我交代什麽。依我看便罰他跪着吧。”
元淨徽仔細聽着哥哥的話,總覺得太子哥哥與父皇說話的口氣有些不同尋常。
元猗澤合目靠向椅背,沉默了半晌道:“跪了就能記住嗎?就能明白嗎?他這麽輕易便被陶氏教壞了,上的學做的文章講的道理全都白費。”
元頔聞言忍不住替元續道:“四弟才十四歲,多加引導自能明理。”
“十四歲?”元猗澤嗤笑了聲,“我十四歲像他這樣,只怕早就被啃得骨頭都不剩了。”
元頔一時不語,元淨徽急了,正想出聲,卻見父皇蹙眉望向自己,沉聲道:“兕兒,這回你鬧得不像話。”
元淨徽猛地起身,聽父皇繼續道:“只你心疼兄長,難道你長兄便是無視手足之誼的人?魏王私入晖縣,你多有包庇。說輕了是你年幼不懂事,說重了是你不明是非無視祖宗家法。不許哭,我大昭的公主如何能整日哭哭啼啼?不論是長兄訓誡幼弟,還是儲君治罪藩王,于國于家皆有理有據。你無非是仗着太子寵你容你,換作那些個不受寵的皇女,哪個敢像你一樣?”
元猗澤語調平平,話卻很重。他寵溺孩子的确沒有結出多少善果,叫他不免有些灰心。
“普天之下,你最該信的人是父皇,其次便是你的長兄。元續做不到,你也做不到?”元猗澤見元淨徽要跪下,剛想攔她,旋即又作罷,有心叫她記住教訓。卻不成想元頔把元淨徽攔在懷裏,一副為難的模樣。
“你放開。”元猗澤看到女兒又是泫然欲泣的模樣,放軟了聲調:“父皇不是有意怪你,只是你不該再管你四哥的事。國無法不治,便是我、太子、你,都自有法度約束。”
元淨徽喃喃稱是,知道自己再為四哥發聲則要适得其反。元頔覺得這話也亦在敲打自己,便同妹妹一道站着受教。
看到兩個孩子噤聲呆立着,元猗澤輕嘆一聲:“罷了,太子随我去善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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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這話元淨徽攥着手道:“那兒臣去找杜先生。”
“杜先生?”元頔乜了眼身後,“是誰?”
元淨徽有意要叫老師在東宮面前也露露臉,便指着董原身後道:“在董老身後,那位着青衫的文士就是杜先生。他是晖縣教谕,也是替了荀老先生來為我授課的老師。”
元頔順着她的手指望過去,董原踯躅着不讓。元淨徽挑眉道:“董老,太子哥哥想見見杜先生。”
董原見小公主天真爛漫,心道你太子哥哥哪裏想見他?
馮珣也頗為緊張,正想悄悄示意公主,卻見杜恢跨出兩步拜道:“臣晖縣教谕杜恢見過太子殿下。”
元頔溫煦地應道:“免禮。杜教谕可是出身南陽杜氏宛東房?”
杜恢回道:“正是,先考故尚書左仆射杜援、家兄太常卿杜怡。”
元淨徽從前只知他出身南陽杜氏,以為是沒落旁支。這會兒聽他說來家世顯赫,忽然便覺得有異,不免露出微訝的神情。
元頔笑道:“孤記得杜十二郎不但家學淵源,更是師承大儒華陽先生,為其門下得意弟子,明康倒着實是找了位好老師。”
元淨徽更驚訝了,望向杜恢的眼神也有了些狐疑。
杜恢回道:“殿下過譽,忝列師門心中不安。”
“杜先生,這些你怎麽不曾同我提起過?”元淨徽直接發問道,“父皇,吏部考功司是怎麽做事的?”
竟叫這樣的人物栖身小小縣衙,做個不入流的教谕。
董原聽小公主這麽發問,心都揪起來了。
元猗澤輕斥道:“又胡說,吏部做事自有章法。”
元頔卻開口道:“兕兒所慮并非全無道理。杜卿此等人才既投身仕途,自不能随意埋沒。”
本來以杜恢如今的官職是根本論不上“卿”這個字的,他平素也無謂這仕途經濟,貶也好贊也好,自他一意孤行選擇伴駕之後便都如浮雲。只是今日在熙寧帝并他的兒女面前,被一步步問詢以至要到了剖開他迷霧般的行徑直抵他不能言說的心底這樣的地步,杜恢只能作出一副黯然的模樣回道:“臣履職失察多有遲怠,實在愧負聖心,吏部褒貶必當絕無謬誤。”
元淨徽看着潇灑明朗的先生露出這般黯色,想來他也是心中不安頗多懊悔,自然不願多提曾經,便釋然了,反而勸道:“先生實有大才,如今适逢調令,必有擢升。”
元頔聽說杜恢要調走,心裏覺得奇怪。上回他來金明山還不曾聽說這麽一位“杜先生”,何以這般頻繁調動?
但他眼下更想知道這杜恢莫名來到晖縣,同元猗澤是否有幹系?
他這麽想着,眼神不免落到了父親身上。杜恢也在這時擡眼望向東宮。
博原君長伴君側的時候東宮正在燕州大營,父子間尺素往來不絕。
熙寧帝不能算體貼的情人,甚至不能算是情人,卻着實是位用心的好父親。
杜恢記得當初長林苑的驚鴻一瞥。那時他初初拜別恩師回京,同京中子弟并不熟稔。長林苑的馬球賽貴子貴女雲集,兄長杜怡便命他同幾個從兄弟一道去觀賽,也好結識二三全無壞處。
他久居山中素習經義,呆慣了偏遠冷清的華陽縣,甫歸洛京,見滿城繁華,只覺得格格不入。故而馬球賽那天他尋了諸多借口留在府中,被兄長得知了便命家仆備車半押半送地把他帶入了長林苑。細說起來,杜怡對此也是懊悔得很。
那時馬球賽比了半程,他聽說今上長女新昌公主不但拔了頭籌,更是連奪三旗,閨閣女子逞勝起來不遜男子。
杜恢到底是心存了好奇,正想坐下好好觀賽,卻被潮水般的山呼“萬歲”裹挾着跪拜。
低頭的時候他只見到赭黃的衣角,傳說中的聖人不知是什麽模樣。
免禮起身後他遠遠望向場邊,看到一個紅衣騎裝少女正在同背身的皇帝說話,雖不看清神色,卻能感覺到少女的喜悅。這時堂弟湊過來悄悄同他道:“那便是大公主。聖人素來寵愛她,故才拔冗前來觀賽。說起來聖人亦是高手,只是近年少有見他英姿了。”
杜恢看不清聖人的模樣,應了聲,又聽堂弟道:“站在聖人身側的便是東朝,本來特意留的離主賓臺近的位子,卻不成想這會兒都看不清。”
杜恢望過去,随意道:“殿下生得清舉秀逸,有崔少師的影子。”
堂弟知道這位堂兄頗為仰慕名士崔衍,笑道:“十二兄好眼力,這麽遠都能看清,殿下确實龍章鳳姿不同凡俗,大公主亦是少有的美人。”
“這麽說來,聖人也必是樣貌英偉了。”杜恢猶在嘆息不在京中未能送別崔衍,便無意搭話。
堂弟笑了笑不說話。
待賽事恢複,熙寧帝在太子陪同下坐到主賓臺,杜恢才看清天子的模樣。
他看見熙寧帝正舉着千裏望觀看場上,必是在注目公主。這時太子靠近了不知同他說了一句什麽話,他微微點頭露出笑意回了一句話。
不多時宮人抱來一個宮裝小女兒,堂弟又湊來介紹:“這是沈昭儀所出的明康公主,序齒最幼聖眷甚隆。”
熙寧帝抱過這個玉雪粉團,同她一道指向場上,想必都在為新昌公主的飒爽英姿叫好。
杜恢想,昔日只聽聞今上好征伐,為人專斷獨行頗為嚴苛,未成想在子女面前倒是一派溫和的慈父模樣。
他的老師華陽先生論及本朝施政多有微詞,杜恢自然也不甚贊同今上為政多年似無扼制的拓邊擴域。其間征發民力不可計數,杜恢便兀自将熙寧帝想象成了一位貌魁梧奇偉、行止暴厲的君王。今日一見有些意外,熙寧帝非但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反而神姿清發如瑤林瓊樹,笑的時候容眸流盼,足可稱得上是位風姿絕塵的美人。杜恢心裏暗自這麽想。
後來比賽結束,宗室女組成的“毓英隊”自然是贏了。新昌公主躍馬奔至主賓臺下,嬌聲說了幾句話。
杜恢已生去意,未曾留意公主說了些什麽,卻被堂弟拽住衣袖聽他喜道:“公主竟請戰陛下,這可太有意思了。我這裏也有千裏望,這回讓與堂兄看個仔細。”
“不知陛下可願下場?”衆人紛紛猜測。
熙寧帝竟真的應了。
一時場中喧沸,熙寧帝下了主賓臺,想來是去換騎裝。
馬球場整面澆築油膏,絕無揚塵也不需平整,旁人下場後只剩下新昌公主策馬在場上同相熟的閨中好友挨個打招呼。
杜恢看着有趣,心道這大公主性情宏放實在難得,倒是有帝女的氣度。
不多時傳來內監唱道之聲,場上幾乎所有人不約而同循聲望去,只見一匹纏着繡錦的斑斓神駿疾馳而出,挾來一地落英。馬上之人金冠束發騎裝英挺,手持月仗策馬奔躍直入場中。
待珠球擲出,熙寧帝馳馬揮仗運鞠于空中。公主夾緊馬腹迎上,但見父皇側身轉臂,身若游龍閃避而過,迅如閃電般直沖網門。随後熙寧帝反身面向掉頭而來的女兒,忽起頑皮笑意,炫技一般反手揮仗将球直直擊入網兜,所謂“霹靂應手神珠馳”大體如此。
場下山呼,場上新昌公主又是氣惱又是嘆服,總算将這“先籌”送給了父皇。(1)
歡呼平息後堂弟不勝唏噓:“堂兄實該謝我,竟将千裏望讓與你看了。只怕往後也再難見陛下這般英姿了。”
杜恢卻不答,手持鏡筒忘了放下。
他方才看見熙寧帝那個略有得意又摻着寵溺的笑,心裏竟起了酥麻的感覺,以至手有些微顫,人亦怔住了。
他只覺得,皇帝為什麽是這個樣子,皆同他想得不一樣,卻又說不出有哪處不好。
春風微拂,多有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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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按規矩,皇帝上場的話頭籌一定要讓給他。所以大公主變着法讨好父皇。
搞場馬球賽,元頔心動陸萍君心動杜恢也心動。杜恢就是回溯往事的一雙眼睛啊,對不起工具人,給你哐哐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