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杜恢在這裏意外見到內侍監董大人,便迅疾反應過來,熙寧帝定也在此。
想到這兒,杜恢不着痕跡地打量四周,見前方有輛兩個力士推送的木輪車,在濕滑的山路走得頗為小心。杜恢心中一凜,又帶着難以壓制的狂喜,手上微顫着勒了勒毛驢的口缰向上走。
董原攔道:“博原君怎麽在這裏?”說話間他不自覺向上望去。
杜恢反過來問他:“董大人是随聖駕前來?”
董原心道我如今這副模樣也不甚威風,有什麽好說的,但旋即又換了面孔沉聲道:“正是,博原君若無召還是回去吧。”
杜恢微微一笑,沉定的樣子叫董原起了疑,暗想難道陛下與他有約?不然杜博原何以會恰巧在此處。
杜恢躍身下來,将驢子讓給了氣喘籲籲的董原,扶着不明就裏的董原坐上去,自己在前面牽着,不由分說便去趕那輛木輪車。
董原第一次騎驢,手足無措了一會兒。杜恢笑道:“董大人安心,這老驢性情溫順,您只管坐着便是。”
這下省了不少功夫,董原揮手喊道:“陛下!”
元猗澤惦記着後面的董原,所以也沒有走多遠,聽到這聲音回身向下望去,透過幂籬的薄紗看到他正坐在一頭耷拉着耳朵的毛驢背上優哉游哉向上走。元猗澤覺得甚奇,命人停住木輪車移到道旁,安心等董原上來。
等那頭毛驢款步踏過最後一個小水坑,元猗澤看清了那個牽驢的人。
正在這時董原也顫巍巍跨下驢背,朝杜恢道聲謝,跑到元猗澤身前放低了聲調道:“陛下,是杜郎君。”
元猗澤聽他這個稱呼覺得奇怪,細細認了一會兒“咦”了一聲:“杜博原?”
這時杜恢也上前拜道:“臣杜恢見過陛下。”
元猗澤只覺得董原真的老糊塗了,随意打發了這人不就好了,還坐上人家的驢子跑來通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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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兒元猗澤揭起紗網,打量了一下垂首恭敬的杜恢,緩緩道:“免禮。你怎會在此處?”還過了值守崗亭。
杜恢回道:“臣任本縣教谕,荀仲明老先生回鄉後便由我接手明康公主的課業。”
元猗澤看着這個姿态內斂的青年又問:“縣教谕?”
杜恢神色不變,語氣尋常甚至帶着些羞赧:“此前醉酒誤事,吏部考評得了下……”
元猗澤微微颔首,笑了笑:“你本來就是這樣不羁的性子,倒也不意外。只是怎麽一貶數級成了流外官(1),你兄長那裏如何過得去?”
杜恢聽着他的口吻心中一熱,回道:“我素來不成器,兄長請了家法後也無法了。”
元猗澤聽了又問道:“上回來看望兕兒的時候還不曾見到你,來晖縣多久了?”
杜恢回道:“調令是一年之前的事,交接後自廣陵一路水路跋涉,耽擱了數月。”
元猗澤問他:“兕兒好學,是不是?”
杜恢應道:“自是。”
“她身子弱,我總擔心她用心太過,小小年紀累着了。”元猗澤打量着始終不曾擡頭的杜恢道,“你與荀攸不同。你本是名士宿儒,大好年華屈居小小教谕,便是做了公主的老師也畢竟是屈才了。”
杜恢心下一沉,回道:“臣不勝惶恐……”
元猗澤擺手:“守職即需勤勉。朕再給你一個機會,若再有倦怠渎職,倒不妨挂印而去,反而落得一個清名。”
他語氣溫和,但杜恢明白,這是朕意已決的意思,要叫他老老實實離開晖縣離開明康公主。
杜恢笑了笑,只能謝恩。既已至此,他也無所謂顧忌,緩緩擡頭直視聖顏。
他與熙寧帝一別三年有餘,在此空山相逢猶如夢中。
坐在木輪車中遮着幂籬,叫素來威嚴的聖人都有了些脆弱的況味。杜恢近乎貪婪地凝視着熙寧帝的面容,面上卻裝作鎮定。
杜恢想:上天賜他無上權柄,予他惹人心折的美貌,又不生他一副多情性子,平白造了多少情孽?這般想來,杜恢甚至有些自嘲,他自己倒是栽得明明白白,只是經年站不起來罷了。
杜恢這樣專注的眼神本來是逃不過元猗澤的眼睛的,只是元猗澤此刻心念着無量山莊中的幾個孩子,指尖叩着木輪車的扶手垂眸思忖了會兒,而後示意力士們繼續推他上去。轉身之際他看了看董原,嘆道:“你就勞杜卿送你上去吧。”
此時元頔元續并元淨徽三兄妹正在善為堂中,元頔坐着,元續元淨徽一道跪在堂下。
元頔壓抑着怒氣問道:“兕兒,你是決計不起,要陪你四哥跪下去?”
元淨徽脊梁挺直回道:“四哥犯錯,我多有包庇,自然同罪。”
元頔剛想拍桌,看到案上擺着的那個眼熟的冰瓷香爐,忍住了沉聲道:“你應該明白,我素來恨人要挾。我疼你,不代表你做什麽我都忍。”
元淨徽默了默,元頔看向元續,冷哼道:“魏王殿下也就這麽讓妹妹陪你一道跪?”
元續不耐道:“你何須問我,找人将她帶走就是。”
“你!”元淨徽氣道,“我可是為了你。”
元續別過臉:“你要是跪傷了我拿什麽賠你?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事,不消你管。”
“那你來尋我作甚?平白給我惹麻煩。”元淨徽斥道,“反正是你們男人之間的事。”
“元續!你在胡說什麽。明康,你這樣哪有公主的娴靜模樣?”元頔敲打道,看着眼前一雙弟妹,他忽然覺得有些荒謬。
他平素忙得很,今天倒在這兒給這一個蠢貨一個犟驢升堂。
元淨徽斂了袖,嗫嚅道:“太子哥哥說的是。”她皺着臉,好像又要哭了,元頔大為頭疼,朝她招手道:“你過來。”
元淨徽見有轉機,急忙起身,踉跄着到了哥哥身前。
元頔看着她兩只眼睛腫得似核桃,蹙眉道:“你這樣子着實難看,好好下去敷敷。”
元淨徽聽到這話喊道:“鏡子,給我取鏡子!”
元頔扭過她的臂膀好笑道:“這時候知道愛美了?要什麽鏡子,只想想你哭成什麽樣,臉不得像個花貓?”
元淨徽扭頭對元續狠狠道:“都怪四哥!”
元續哼了一聲不應。
元頔直想嘆氣,好言道:“兕兒,哥哥有話要同你四哥講。你放心,我不打他不罰他,若他不犯渾的話。”
“不是說了一概不究嗎?”元淨徽露出無辜的眼神。
元頔後仰道:“他沒聽從我的話,幾次才下馬,我也不必管這個允諾。兕兒,你先下去。太子哥哥是什麽脾性,你有什麽擔心的?”
元淨徽本想賣乖幫元續遮掩,眼看是沒法了,只能默默點頭。
元頔松了口氣,心道得讓小妹好好整饬一番,否則父親看了怕是又要遷怒元續。
本來賢妃觸犯宮規當得一死,自有妥帖不着痕跡的辦法賜死,也算全了母子二人的體面。只是元續竟一力認定母妃為太子元頔所害。
元頔實不願将賢妃私通內侍的實情和盤托出,只想着元續若識大體,再細想想個中蹊跷,想必也能猜到一些隐情。只是元續竟私自出京直奔金明山,其意所指昭然若揭。
快到晖縣境內的時候元頔告知了元猗澤此事,父親面上不顯,棋勢卻亂了,想必心中也是波瀾起伏。
元頔心想,元續若再冥頑不靈, 招父親親來問罪,怕是好不了。
這麽想着,等元淨徽退下後元頔看着跪得頗為不服的弟弟,問他:“你我做了十餘年兄弟,你究竟是如何看待我這個兄長的?”
元續不語,元頔支着肘嘆道:“你慢慢想,今日必須同我好好交代。”
他的眼神落在粉青香爐上升起的袅袅香煙,不免有些黯然。
元淨徽離了善為堂,也不敢安插人偷聽兩個哥哥談話,只能坐在天井下面一邊讓侍女給自己敷眼睛一邊仰頭呆怔地望着那方雲絮灰白的天。
這時候她甚至記恨起四哥元續。太子哥哥本來就是她的好哥哥,他非要來和她說那些有的沒的作甚?
元淨徽的眼神落到腳邊這方淺塘。昨夜豪雨,水面上浮着不少落花殘葉,豢養于此的魚兒在花葉間擺尾。小公主又不免想,自己是不是也是被人圈住的游魚呢?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元淨徽忽然吟道,轉而對侍女道,“你說這詩好不好?”
侍女雖通文墨,但也不敢随意作答,含糊道:“奴婢不大懂這些。”
元淨徽黯然道:“才不是呢,你只是不敢回我。這詩換作是別人寫的,我一定覺得他惺惺作态。若是山中宰相陶弘景,我倒是信他是真心話。他呀就是沒有生對時候,若趕上本朝,父皇一定大大重用他,直接能做宰相。”
侍女聽不大懂,馮珣卻臉色一變,悄悄道:“殿下慎言。”
元淨徽攥着帕子道:“這有什麽不能說的。”
馮珣不知小公主對父皇怎生的氣,卻不得不勸道:“殿下,這些話不能再說。聖心所向,便是太子殿下也不敢置喙。”
元淨徽點點頭,随即又道:“我只是随口這麽一說,父皇也聽不到。”
天井外重檐之下候着的元猗澤不做聲,董原想大着膽子提醒裏頭的人,杜恢則暗想指摘君父可絕不是我教的。
三個人神情各異,元猗澤眼風掃過董原将他定住,護衛們更是噤聲不敢有動作。等元淨徽照了鏡子說“這下可不大看得出了”後,元猗澤清咳了兩聲。馮珣一驚,心道府中護衛怎麽離公主這麽近?
但是元淨徽福至心靈,提着裙裾大步流星地往外跑,面上都紅彤彤的。繞過池塘跨出門檻,馮珣急着跟上,便聽到公主驚呼道:“父皇!”
衆人下意識跪拜行禮,元淨徽則反應過來父皇竟坐在木輪車上,便撲到元猗澤膝頭道:“父皇,兕兒好想你……”
董原不自覺咳了聲,同杜恢眼觀鼻鼻觀心。
元猗澤自然不同她計較,撫了撫她的發頂道:“擡起頭叫父皇看看,兕兒是瘦了胖了。”
元淨徽擡起頭來露出秀美的容顏,元猗澤道:“胖了。”
元淨徽頓時委屈:“怎麽會?”
元猗澤見她眉頭緊皺的模樣哈哈大笑,随後安撫道:“不胖,我的兕兒越來越美。”
元淨徽不信,追問道:“果真?”
元猗澤撫了撫她的垂髫笑道:“你還小,不到計較體态的時候,只管長身體才是。”
元淨徽原本存着氣,但是見到父皇頓時忘光了,只顧着撒嬌,拉着父皇的手道:“那父皇呢,孩兒覺得是瘦了。之前大姐姐來看我,說你微恙……”
“父皇不是好好地來看你了嗎?”元猗澤拉她起身,“個頭也長高了,你大姐姐十歲的時候沒有你這般高。”
元淨徽有些得意:“大姐姐也和我這麽說。”這時她的眼神移到元猗澤身後的董原和杜恢身上,先喊了聲“董老”,随即便望向杜恢道,“杜先生見諒,我忘了派人同你說我這幾日不便,課業要耽擱幾日。”
杜恢欠身道:“不敢,臣此來是同殿下道別的。”
元淨徽一驚:“為何?”
杜恢的眼神掠過元猗澤的背影随即垂首道:“剛接的調任,不日便要離晖縣了。”
“調去哪裏?”元淨徽問道,随即又想杜先生這般才學屈就此處着實可惜,自己也不能斷了他人前程,“可要我附手書?”
董原心道小公主也是無機心,當着皇帝的面杜恢怎敢應下這份恩典?
杜恢回道:“殿下寬心,此去當是十分妥帖的。”
元淨徽這才反應過來父皇在這兒聽着,便赧然道:“那杜先生此去一路順風。”
“承殿下吉言。”杜恢謝道,随即話鋒一轉,“只是《公羊傳》注未能講完,臣有愧。”
元淨徽想起來,便對父皇道:“杜先生精通三傳之學,我從前只覺得那些學問艱深,先生一講深入淺出,竟能了悟七八了。兒臣以為……”
她躊躇了下,元猗澤挑了挑眉:“如何?”
元淨徽自然是想為杜恢讨官,但也明白這是忌諱,元猗澤觀她神色便明白了,說道:“吏部既有調任,自然是朝廷重杜郎之學。”
元淨徽聞言豁然開朗,如今杜先生在父皇這裏挂了名號,何愁不得升遷,便展顏道:“那就好。”
“只是先生幾時動身?可否暫留晖縣将剩下的半冊講完?”元淨徽轉而問杜恢。
杜恢默了半晌,見元猗澤不發話,便回道:“不急,蒙公主不棄,自然是要講完了再走。”
元淨徽喜道:“如此甚好。”
原本元猗澤叫杜恢一道來見女兒,不過是想着女兒小時候抱只兔兒貓兒,見它們被送走了都要淚漣漣哭一場,如今老師要走自然也要叫他們話個別。未成想他二人師生情誼甚厚。
元猗澤轉念想,連他都頗為欣賞杜恢的才學性情,更遑論這個小女兒了。只是幸而明康年幼,想不到其他地方去,如今看來對杜博原也沒有什麽旁的心思,元猗澤安下心,便随他去。
見過了小女兒元猗澤心情舒暢許多,可轉念想到兩個兒子便又是胸口一沉似有塊壘。他也懶得往善為堂去,只等二子來見他。
元淨徽忙前忙後給父親斟茶,心想四哥見了好好的父皇還能說什麽?至于所謂替身一事,元淨徽下定決心只作不知。
天際漏出微光,想來是要放晴了。元猗澤由元淨徽陪着在庭院中坐着,笑着看她串侍女摘來的花。山中與外頭有異,山茶自六月開了之後竟陸陸續續開到了這八月上旬。
元淨徽手裏正撚着一朵丹紅的山茶,重瓣交錯十分美豔。她在自己鬓邊比了比,對元猗澤笑道:“父皇,待我梳髻了就用花相飾,金玉什麽的沒有它好看。”
元猗澤無奈地笑道:“吾家兕兒哪懂這些?你手中的赤丹可不比金钿玉簪價賤。”
元淨徽睜大眼睛盯着手裏綻放的花朵,随即眼神瞥見遠處随從簇擁而來的太子元頔,便招手道:“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元頔見父親正與妹妹坐在一處,心稍稍定,聽到妹妹喊自己便加快腳步走上前問道:“兕兒何事?”
元淨徽舉起那朵山茶花問他:“太子哥哥可知一株赤丹賣到什麽價錢?”
元頔未及深想,回道:“六月報洛京鬥米四百文,花市的價倒是沒有細細報來。只是這赤丹是山茶名種,尋常的山茶一株值百文是有的,這赤丹約能合五六倍,大體是這個價錢吧。你問這個作甚?”
元淨徽還是不大能聽懂,只知道怕是不便宜,嗫嚅道:“父皇說這花值錢,說我不懂。”
元頔聞言笑道:“你自然不懂這些,也不用懂這些,你是皇家的公主,金尊玉貴。”
“可是太子哥哥便知道,你不是比我更尊貴?”
元頔上前拿起她手邊的花串端詳,悠悠道:“做得挺漂亮。我是儲君,民生所系怎麽能不曉得?父皇不也知道嗎?只是兕兒不必管這些,哥哥給你買花的錢總有。”說着又道,“給你自己戴?”
元淨徽眼珠一轉:“伸手來,給哥哥戴。”
元頔好似那花串燙手一般丢到她手裏:“不用。”
“那就給父皇戴。”
元頔聽了這話揚了揚眉不說話,倒想看看思女心切的元猗澤答不答應。
正在這其樂融融的時候元頔無意間瞥見董原身後那個青衫竹簪的身影。
那人身形颀長,在一衆弓身的內侍之間顯得格外突兀。
元頔的眼神在此人和正同元淨徽推搡的元猗澤身上來回流轉,随即挪了腳步站到元猗澤身側,籠住了元猗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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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完全狀況外
(1)流外官,官制用語。隋唐兩代因襲魏晉以來之制度,将官員等級分為九品,并于每品中設正從兩等,四品以下又各分上下,總計為三十階,此外還有視流內九品。凡在此範圍以外之官,稱為流外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