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元續一路日夜兼程,終是有些吃不消,夜裏安分歇下了。
元淨徽聽了下人回報後恹恹地發呆,馮珣見狀屏退了侍女,自己拿起梳子給小殿下梳頭。
掌中青絲如瀑,馮珣一邊輕柔地梳開一邊捋平,一時室內只餘更漏聲聲。
元淨徽抱着膝蓋蜷作小小的一團,半晌喃喃道:“馮姑姑,你切莫報與父皇。”
馮珣一驚,急忙放下梳子拜道:“臣不敢。殿下何出此言?”
元淨徽轉過身去望着她,馮珣擡頭與她相對。昏黃的燈火之中長發披散的少女露出脆弱的神情說道:“他是我哥哥,我不想他出事。”
馮珣躊躇道:“可是魏王私自出京……”
元淨徽垂眸道:“好辦,我自陳情與父皇并東宮,說我喘疾複發央見四哥,他這才違命出京,其情可憫。”
馮珣凜然道:“殿下,你要賠上無量山莊為魏王遮掩嗎?”
元淨徽沉默了,她的指尖不自覺地繞上發梢,頹然道:“我年紀小,又是女孩兒,父皇和哥哥不會同我多計較,只會覺得我任性不懂事,自然也不會殃及我身邊的人。只是馮姑姑,怕是要委屈你。”
“臣并非牽懷己身,只是不免要問殿下一句,這般說辭如何能瞞過宮中二位?”馮珣正色道,“魏王殿下風塵仆仆奔至晖縣,絕不會僅僅是思妹心切,聖人同東朝如何能原宥他?殿下又會惹上不必要的嫌疑。”
元淨徽嗫嚅道:“四哥信我才來我處,我當然得護着他。他只是失母後哀傷太過,行事難免有差,但我們都明白他的為人性情。”
看着馮珣不甚贊同的神情,她不由得哽咽道:“為什麽?我總是擔心他要做傻事,偏偏就做了。馮姑姑,我該怎麽辦?”
馮珣起身上前安撫她:“只能請魏王殿下暫且歇下,公主宜回報京中,以免橫生枝節,到時才是真的收拾不了的局面。”
元淨徽搖頭:“不行,我不能這麽做。”
馮珣面色冷肅,沉聲道:“殿下,不論你如何抱持兄妹情深的念頭,卻不得不好好思量聖人和太子會如何看待魏王。公主雖與皇位無涉,但前朝高陽公主、郜國公主事猶歷歷在目,望殿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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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話,馮珣還是不免軟了聲調:“今夜晚了,先歇了再說,看明日魏王欲如何吧。”
元淨徽到底只有十歲,止了淚意點點頭。
未成想第二天晨色熹微的時候馮珣便行色匆匆地直入元淨徽寝室。元淨徽熬到子時才睡下,這時睡眼迷瞪地翻身朝亮處嘟囔道:“幾時了?”
馮珣跪在她榻前道:“殿下,方才得訊,東宮儀仗将臨。”
“什麽?”元淨徽猛地清醒,急聲問道,“怎麽回事?”
“臣亦不知,只怕魏王殿下所為東宮俱看在眼裏。”馮珣想了想,“此事不宜報與魏王,殿下宜早做準備。”
元淨徽踏着絲履往外去,一邊說道:“做什麽準備?困住四哥不讓他走,等太子哥哥過來将他問罪?”
她想到昨天四哥同自己說的事,心下一沉。
元續告訴小妹,太子元頔本是克父母無妻子體孱弱或早夭的“童子命”,他們的父皇為解太子這樣不祥的命數,才在相士高人的指點下将她送到西北位利金利水的金明山清修以作替身。雖然在四哥面前她冷靜地一一駁斥,那是怕他一時不慎誤着了奸人道。但見四哥言之鑿鑿,再想到離宮前父皇種種囑托,元淨徽忽然覺得心中發冷,有些意興闌珊。
她扶着門框望向雨後落花滿地的庭院,忽然有些倦意,對馮珣道:“太子哥哥來便來,他們一個是太子一個是親王,總歸要照着國法家規來,想來太子哥哥也不會真的對他怎麽樣吧。”
馮珣急急地跟上來,柔聲道:“是臣太魯莽。誠如殿下所言,太子殿下乃仁恕君子,魏王殿下又是稚年,一切都好說。”
元淨徽露出勉強的笑意:“我先梳洗,吩咐下去,魏王随從都得看住了。只怕他們現在便是跑了,也只會落入太子的彀中,罪加一等。”
樹木青蔥林深幽靜的金明山莫名籠罩了詭谲的氣氛。等元續所攜衆人察覺不對的時候,元淨徽已經坐到了善為堂,一邊焚香一邊做晨課,認認真真地讀先生杜恢囑咐的三卷書。
元續面色陰沉地闖入善為堂,見小妹一副怡然的模樣,不由得對侍從們斥道:“退下。”
元淨徽翻頁的手指停住,合上書擱到一旁,擡眼對一臉怒色的元續道:“太子哥哥就要到了,特叮囑了不必下山去迎,你同我一道在這裏候他吧。”
元續怒極反笑:“我的小妹,我自視同你最親近,你卻轉頭投靠了太子。”
“你在胡說什麽!”元淨徽猛地起身厲聲道,“我投靠誰去?我是國朝的公主,父皇的女兒,太子的親妹,也是你的妹妹。你是魏王,聖人之子,太子的弟弟。如今我們要迎的是帝儲,也是我二人的兄長,于國于家都要恪行禮儀。你跑來嚷嚷這些作甚?”
“你都是被元頔撺掇壞了。只十歲的小女兒,竟然對自己的哥哥耍心機,明裏親近暗裏防備,勢要将我作甕中鼈獻于你的太子哥哥是不是?”
元淨徽聞言氣得發抖,甩出一冊書朝元續擲去,邊哭邊罵道:“你越說越不像了!元續你好好想明白,你是什麽身份,你該做什麽事該說什麽話!你以為自己是你外祖父手下那些兵痞嗎?就算是兵痞也知道不能開罪長官,軍紀嚴明丢了命都是有的。我為你徹夜操心,你倒是不管不顧便來興師問罪!”
元續接住那冊書擲回案上,憋着嘴道:“你做什麽哭?”
元淨徽追出來仰着頭道:“我做什麽哭?四哥你問得好。你疑心我通風報信,怎麽不想想太子哥哥為什麽這麽快便能過來?是我的信使生了翅膀還是太子的車馬生了翅膀?”
她抹了抹眼淚沉聲道:“我确實瞞着你,想的無非是等長兄過來,你同他好好說個明白。你犯錯在先,若是賢妃娘娘薨逝有內因,你執着不下,不妨就同他問清楚。若太子哥哥确實坦蕩,你也好好認錯,求他和父皇寬恕。”
“父皇?此刻父皇在哪裏?”元續嗤了一聲,“你是公主,沒有刀懸在頭頂,自然會說這樣的的風涼話。”
元淨徽睜大了眼睛,手指顫顫地指向他,半晌咬牙切齒道:“我再不管你了!你遲早誤了自己!”
元續揮袖冷聲道:“我找大姐姐去,找煦親王,找宗親,我不信他元頔能遮天!”說着便要走。
元淨徽上前拽住他,執拗道:“如果父皇無事呢?他若就是在宮中好好靜養呢?你告訴我,是哪個給你出的這些主意?他要把你逼上無君無父的絕路上去!”
“是我母妃說的!”元續吼道,“她死得不甘不願不明不白,我身為人子如何不要給她讨回公道?你口稱父皇,哪裏真的憂心過他的安危?也是,他心裏只有那個奉天命而生的嫡長子,為着這個嫡長子,連欺瞞宗正僞造玉牒的事都做得出,他哪裏在乎你這個不值錢的女兒?”
“元續!”元淨徽怒喝道,“你發什麽瘋?賢妃娘娘怎麽能和你說這些?她難道不樂見自己的孩子好好活着嗎?你母妃偏執,你若還不清醒,滔天巨禍怕是要來了,到時別說我,誰也護不住你!”
“我何須你護?”元續掙脫她的手,回頭深深地望着淚漣漣的妹妹,冷冷道,“當我沒有來過,你讓山下人馬放我走。”
元淨徽同他四目相對,忽然譏诮一笑,抹了眼淚重新坐回案前,翻開書頁道:“你走不了。”
元續指着她寒聲道:“元淨徽,你好得很!”說罷拂袖而去。
心中震蕩難平,書頁上的字越來越模糊,不多時,淚滴一顆一顆落下暈開了字跡,善為堂裏只剩下女孩的抽泣聲。
這一頭元續怒而點齊人馬出莊,卻被無量山莊的府兵攔住。
元續揮鞭在山莊門前喝道:“吾乃魏王,誰人敢攔?”
府兵們得了主人之命,既不答話也不退讓,一時成膠着之勢。
正在元續意欲突圍的時候,他眼神一掠身形僵住。
遠目下山的石階近處,潮水般的人馬布列開來,其中一架五采華蓋分外醒目。
元續見狀向府兵之首狠狠甩了一鞭,将那人的臉幾割為兩半。汩汩的血自傷處淌下,那人卻不為所動。
元續不由得仰天大笑:“父皇果真是疼惜他,把這樣的豪橫漢子都派到明康身側了。”
說罷他扔了鞭子,縱馬躍到石階旁的平臺處,似笑非笑地坐在高頭大馬上一路望着太子元頔坐上步辇拾級而上。
元淨徽也得了消息,知道四哥鬼迷了心竅,顧不得方才說的氣話,急急沖出了山莊,一眼便看見元續的挑釁模樣。
元淨徽氣怒交加,吼道:“四哥你作甚,還不下馬行禮?”
元續自然不從,元淨徽大步流星來到馬前,伸手便要拽他下來:“我看你是迷怔了,該找太醫給你放血,再胡鬧下去小心命都不保!”
兩兄妹推推搡搡,元續又不敢施大力,倒是眼見着要被元淨徽拉下馬來。
元頔自然瞧見了這荒唐的場景,忍不住按住突突的額間,揮手叫步辇行得再快些。
等步辇停下,元頔厲喝道:“你們兩個成何體統?”
元續元淨徽兩兄妹下意識停住手,元淨徽上前拜道:“明康見過太子哥哥。”
元頔下了步辇,扶起她道:“叫你在裏頭等,出來作甚?”
元淨徽正要回話,見到還坐在馬上一臉冷峻的元續,頓時氣得無話可說,只躲到元續身後眼不見為淨。
衆人皆拜倒,唯元續十分突兀。
元頔背手道:“魏王殿下,如何,要孤來拜見你?”
元續梗着脖子道:“東宮駕來,好大的排場。”
元頔嗤得笑了:“竟比從前能說會道了些。元續,你給我下來,乖乖進去,我只說這一遍。”
他背手笑得溫和,身後的元淨徽卻本能覺得不妙,探出腦袋瞪着眼睛暗示元續。
兄長積威甚深,元續心裏發憷,但不願意在手下面前露怯,故而硬撐着與東宮叫板。
元頔笑意漸斂,緩緩道:“元續,你聽到沒有?”
元續攥緊了缰繩沉默不語。
元頔舒了一口氣道:“我是以兄長的名義勸導你,你此刻下馬同我進去,則一概不究。你若執意要與我較量,待會兒坐的可就不是馬了。”
“聽到沒有,四哥你快下來!”元淨徽急出了哭腔。
元頔撫了撫她的額頂,對元續道:“小妹眼睛這麽腫,是不是你惹哭的?”
元續一時語塞,半晌嗫嚅道:“是她同我吵架。”
“混賬!你是哥哥,她是妹妹,你倒是有本事和妹妹吵起架來了?”元頔不耐煩地朝他招手,“好好地自己下來不願意,要人擒你是不是?”
元續自知勢弱,只能乖乖下馬。
元頔這才環顧四周,沉聲道:“都起身吧。”
那個臉被元續鞭傷的府兵垂着頭,但是元頔元淨徽都留意到了,元淨徽甚至被吓得輕呼一聲。
元頔擋在元淨徽身前道:“你們先進去,善為堂等我。元續你該同我交代什麽,好好想想清楚。”
元續不情不願地同元淨徽一道進門。元頔走到那被傷的府兵身前道:“魏王年少,行事難免沖動。這一鞭你受之無辜,但不得心存怨恨,記住了嗎?”
那人拜道:“屬下遵命。”
元頔指了指旁邊的人:“領他下去敷藥,向許內監支五百兩銀子并孤玉韘一枚,待金明山職守完畢後回京可自擇去處。”
安撫了傷者,元頔便去料理不成器的弟弟。
此時下方華蓋中還坐着一個人,正透過幔帳冷眼打量着山上的情形,正是元猗澤。
元頔身影消失後他放下幔帳,一時氣怒難銷,将元頔同他下了一半的棋盤都打亂了。
思忖了半天,他喚董原道:“吩咐下去,我要下車。”
董原忙命人取來木輪車,給元猗澤披戴好幂籬後由兩個精壯兵士另擇一條土路推上山。
董原跟得有些氣喘,元猗澤溫言道:“叫你乘步辇了。”
董原擺手:“臣是內監,怎麽能逾制。陛下安心,不妨事的。”
走了半道,董原扶着一塊大石輕喘道:“陛下先行,臣随後便到。”
護衛元猗澤的人得了元頔指令,不敢放董原單獨一人,便留下了兩人相陪。
董原也是無奈,目送着元猗澤的木輪車上山,一邊對着兩個兵士打哈哈道:“我這麽一個老閹人,還能跑了不成?”
這兩個人自然認得大名鼎鼎的內侍監董老,連忙告罪。
董原也不過一句牢騷,扶着大石頭喘了幾口氣正準備走,忽然身後有人試探的聲音傳來:“董老?”
董原一凜,回身向下望去,只見一頭青皮老驢上馱着個青衫書生,再一觑眼細瞧,連董原都有些驚訝:“博原君?”
那人點頭,董原心道:壞了,今天這都是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