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這一場豪雨天明方息,元頔早起便伏案,将快馬呈報的書信一一閱過。
許培在旁研墨侍書,見元頔指尖輕叩在一份密報上,便斟酌着問道:“是有何事不妥?”
元頔推開那張紙,半晌沉聲道:“元續離京,竟敢不報!”
許培大驚,而後為其找補道:“魏王畢竟……”
“畢竟什麽?陶明華穢亂宮闱,我已是大大成全了他母子體面。他今年十四歲,不是四歲。因父兄寬和便不知道規矩了?親王無谕離京,他是想做什麽?”元頔面露冷色,“他最好不要絕我手足情誼。”
許培一凜,忙道:“絕不至于,魏王敦淳,怕是驟失了母親心裏難過。可有報他去往哪裏?”
元頔笑了笑:“敦淳,希望如此。父親子嗣唯我二人,魏王府屬并陶氏上下焉能無此想頭?”想到這兒元頔一陣頭疼,“這回我定要重重罰他。”
“要不要報給陛下?”許培思忖道,“賢妃逾軌陛下分明早已知情,卻隐而不發,這其中是何道理?”
元頔揭開另一封信緩緩道:“這幾年來父親所為有許多我都不甚明白的地方,先不必告訴他。宋禹做得不錯,先跟着吧,我需知道元續無視祖宗家法出京作甚。”
元續不管自己身後是不是綴着兄長的眼線,一路奔馳後渡涵碧河沖入晖縣境內。
連日有雨山色空濛,天也暗得早了。
元淨徽埋頭在書案前抄經,馮珣看她小小的身子坐得端正,筆下字跡一絲不茍,忍不住道:“殿下,天色漸晚,今天便歇了吧。”
元淨徽頭也不擡道:“姑姑放心,不妨事的。多點兩支燈,我這兒看得清楚。”
馮珣只得吩咐宮人多上兩支連枝燈,将屋裏照得更明亮些。
元淨徽一邊抄一邊同她說道:“這幾日大雨,山中及縣裏受災的人家都造冊了嗎?”
馮珣應是,元淨徽便道:“赈災事宜交袁家令吧,同晖縣令商量着,無須亮我公主府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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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晖縣并非公主封邑……”馮珣道,“因公主栖駕于此,反倒酌減了不少賦稅。”
元淨徽擡眼道:“那是因為父皇為我安全着想,斷了晖縣連通洛京及外阜的多條商道,百姓又如何想迎我這公主?吩咐下去吧。”
馮珣只得應是退下。
不一會兒馮珣的腳步聲再傳來,元淨徽疑道:“馮姑姑怎來去得這麽快?”
馮珣面色微僵,元淨徽擱下筆再問:“出什麽事了嗎?”
“兕兒,是我!”
有一個少年從廊下步出,越過馮珣走到元淨徽面前,此人正是魏王元續。
元淨徽猛地起身,睜大了眼睛喜道:“四哥,你怎麽來了?”
待看清元續的情形,元淨徽喜色漸退。只見元續風塵仆仆,面上冒出少年的青須,連腳上沾着泥濘的筒靴都不曾換下。
元淨徽疑道:“四哥,你是從京中來?”
元續點頭,随即歉然道:“四哥想見你心切,一時沒留心這些。”他的目光落在書案上元淨徽未曾抄完的經書上,不由得憤憤道,“兕兒是金枝玉葉,倒來做這經生(1)了!”
元淨徽面色一凜,下意識吩咐馮珣道:“馮姑姑,你去叫人準備熱湯給皇兄沐浴。随行人等也安置好,山莊衆人即刻起不得下山,你去取我的令,違者立決。”
馮珣見魏王匆匆而來,立時懷疑京中生亂,本想派人去打聽消息,卻不成想公主出此嚴命,想來是不管不顧要護自己的哥哥了,只能先依命退下再想辦法。
待馮珣退下,元淨徽急忙道:“四哥這是怎麽回事?”
元續看着小妹焦急的模樣,立時上前抱住她。元淨徽遲疑了下,想着皇兄定有大事,便先展臂安撫他。
“兕兒,我母妃薨了……”元續埋着頭嗚咽道。
元淨徽先是一驚,随即想到賢妃常年抱病沉疴不起,倒也不是什麽意料之外的事。想到四皇兄也失去了母親,元淨徽忍不住出言安慰道:“生死病死世所難免,賢妃娘娘也不願見你太過悲傷的。”
元續松開懷抱,随意拭了拭眼角的濕痕後道:“兕兒,你知道父皇為什麽要送你來金明山嗎?”
昏沉的雲氣終于化作瓢潑大雨傾瀉而下,元續元淨徽兄妹兩個坐在門檻上望着廊外密織的雨簾一言不發。
宮人們在各處點了燈,昏黃的燈火一簇一簇漸次排開。風雨襲來燈影飄搖,元淨徽雙手撐着臉頰喃喃道:“這雨還真是大呢。”
元續拿絲帕揩着靴子上的泥濘道:“方才上山真是一通好走,還好那會兒不曾下雨。”
元淨徽想了想道:“你上回來是暮春,那時候正是山裏最美的時候。入了夏山裏的景致也很好,還很涼爽,庭院中常有流螢。睡的時候還會聽到蛙鳴。”
元續嗤道:“你的延仁殿不美嗎?長林苑沒有比這好的景致?”
元淨徽搖搖頭:“我不是說金明山就比洛京好、比太極宮好,我只是想說這裏也并無不好。就算父皇是為了替太子哥哥……”她頓住,扭過頭對元續道,“父皇是我們的父親,也是我們的君上,太子哥哥将來也是。本來他們要我做什麽我都是該聽的。”
“小妹,你在渾說什麽!元頔不是标榜仁人君子你我的好兄長嗎?他身負童子命,克父母無妻緣,若這真是他的命數,憑什麽要你做他的替身?”元續怒道。
元淨徽微微蹙眉道:“四哥,這些事又是誰告訴你的呢?”
元續面露遲疑之色,元淨徽便繼續道:“你既是父皇欽封的親王,是不準與群臣交結的,且沒有聖谕不得離京,這也是祖宗立下的規矩。今次你貿然離京,必然逃不過父皇并長兄目光所及,實在是犯了大忌。四哥你聽小妹一言,你府中必有奸佞。”
此言一出元續落了臉色,沉聲道:“兕兒,我這個哥哥是不成器的,不像長兄是東宮是儲君,将來父皇登極樂,他便是咱們頭頂上的天了,難怪你要替他說話,疑到我身邊的人身上。”
元淨徽擂了下他的肩頭嬌斥道:“你現在什麽話都敢說了?四哥你乍失了母親,這種心情我太了解了。可是你要想想透徹,第一是誰報給你這些父皇絕不會叫人曉得的秘事?第二是誰慫恿你私自出京來我這裏?這時正是太子赴穆陵之際,你不敬嫡母。父皇聖躬違和,你不思事孝。這樁樁件件不止能削了你的王爵,宗正府問罪都是有的。”
元續矮了聲音正色道:“父皇聖躬違和?我們誰見過?”
聽了這話元淨徽面色大變,直直盯着元續道:“四哥,魏王殿下,你知道自己眼下在說什麽嗎?”
元續冷哼一聲:“父皇春秋鼎盛,何以會突然病倒乃至不能見人?大姐姐和我進宮皆不曾得見聖顏。太子為什麽要暗害我母妃,無非是忌憚陶家,恐擁我生亂。”
元淨徽細細辨着他的神色,忽然問道:“那為什麽不直接殺了你?”
元續一怔,而後道:“自然是不能做得太過。”
元淨徽拽過他手裏攥着的絲帕,低頭給他擦拭靴上另一面的泥點,沉聲道:“除了你,則正裔只他一人了。縱你外家如何勢大,也翻不起什麽風浪。況如今的陶家,恕小妹直言,你兩位舅父一位病故一位任國子祭酒,清貴有餘,卻實無大權。威震邊關的陶都督則是不溺近情的純臣,聽說還是父皇的少年知交。東朝有必要曲折迂回,這般落人話柄嗎?”
“我們兄妹四人雖生于帝王家,但都得了父皇眷愛,這一點四哥你認不認?我聽說當年王淑妃害你,惹得他震怒,一門幾無幸免。太子哥哥雖然是他最看重的孩子,但是對大姐姐對你,對我,哪個有看輕?你可是我大昭最年輕的親王,哪有十二歲即敕封一字王爵的?父皇當年也不過是郡王。”元淨徽将那個帕子團了團紮好扔到廊外,“于我而言,若我每日抄經焚香、在這個地方呆上個三五年或者更久就能化解太子哥哥孤鸾命數,那我願意。且我自從來到山中身體好了許多,每日修習經義人也明達許多,并沒有一絲壞處。”
“四哥是不是想讓我同你一道回京入宮,趁着太子不在請見父皇,再親與太子對質?你身後的人卻不擇大姐姐,她可是長女,這是為何?只因覺得我亦牽涉其中,當與你同進退?還是覺得大姐姐壓根不會聽你的話,而我會?”元淨徽嘆了一聲,“四哥,你再好好想想。”
她緩緩起身向前幾步,伸手接了接雨點:“我是女兒家,很多事不會學也不大懂,我只明白一個人是不是對我好。”
“連日奔波,今夜你先好好休息。你同我說的話,我同你說的話,都不要再讓第三個人知道了。”元淨徽轉身望着自己的哥哥,鼻間酸澀,顫聲道,“你可千萬不能出事。”
元續埋在自己臂間默不吭聲,元淨徽便又坐回去。兄妹倆并肩坐在門檻上,像小時候同坐在東宮明德殿外一道仰頭看着天際飛鳥一樣。那時候他們等着太子哥哥接見完群臣帶他們去玩,可現在他們都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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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經生:唐代抄寫經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