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身上沾染了些微潮意的元頔來到榻前扶起元猗澤,将接住的玉枕安放回原位,伸手示意董原端來安神湯。他一手各一碗,在元猗澤面前揚了揚:“取桂圓蓮子百合吊了人參,寧神靜氣、健脾補腎。我們都喝一碗吧。”
元猗澤接過他手裏的瓷碗,拿調羹舀了舀,見湯液澄清知道這湯不是急火煮出來的,便問元頔:“本來是你自己喝的?”
元頔微微點頭:“我早早吩咐下去的,便順道帶來,趁熱喝吧。”說着他坐到榻尾,舀了舀湯底抿了一勺。
元猗澤托着碗不動,對他說:“你這樣的年紀,本來用不到這個的。少年貪睡,安什麽神?”
聽了這話元頔擡起頭笑道:“那該如何?這碗也給父親喝?”
元猗澤被他氣得噎住了,元頔連忙讨饒:“父親快喝吧,挺好喝的。”
元猗澤仰頭将一碗湯盡數灌進了肚子裏,把空碗遞給董原。元頔怔道:“倒也不必這樣。”
元猗澤接過董原遞來的帕子拭了拭嘴角,看着元頔慢條斯理喝盡了這碗湯。
元頔将那只瓷碗捧在手裏,微微撥動着勺子柔聲道:“方才我在讀書,想起小時候在甘露殿陪父親讀書的場景。”
那時候元頔初開蒙,因為識字很快的緣故有些自得,夜裏見父皇讀書便要一道看。在寝殿中元猗澤随意許多,将小兒抱到坐榻上自己身側,便又翻起書頁來。元頔歪着頭差不多要擱到父皇肘彎裏,一個一個念出自己識得的字。皇帝也不惱,掰過他的小腦袋笑着問他:“丹兒不累?”
元頔搖搖頭,坐正了身子傾向父皇那側繼續跟着父皇翻書。遇到一頁上下竟無幾個字識得,他又把腦袋歪倒在父親的肘彎裏,嘴裏念念有詞。
元猗澤看了忍俊不禁,擱下書抱起他走到廊下,宮女內侍們魚貫而出提着燈一路跟随,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北壁的書架去。元猗澤的本意是想挑選一本淺顯易懂的書叫元頔認認字給自己瞧瞧。沒想到走到一半皇帝便停下了腳步,原來是懷裏的小兒不知是什麽時候睡了過去,正趴在父皇肩頭細細喘息。
大皇子的乳娘過來準備服侍小主子去睡,元猗澤看到兒子茸茸的顱頂忽然道:“罷了,今夜不折騰了,随朕睡吧。”說着便輕輕回身抱着孩子回去了。
待元頔再大一些,元猗澤覺得一個男孩子不能成日抱在手裏,便少了一些親昵的動作。倒是元頔,知道父皇燈下讀書是最放松最惬意最好說話的時候,時不時湊過來歪着腦袋跟着一道讀書。元猗澤慣在睡前讀前朝政要,覺得未來的儲君跟着一道學學并無壞處,有時候還會把元頔抱上膝頭,偶爾同元頔講解兩句。這算是甘露殿中一段叫人難忘的溫馨時光了。
如今聽元頔這麽一說,元猗澤也想起那個時候。自開蒙以後元頔也日漸懂事,知道自己孩提失母自此再也見不到生母。尤其穆陵地宮完工後他親證了崔後梓宮落葬,便越發思念起母親。元猗澤貴為帝王,卻萬難再為他尋回母親,由此越發憐惜起小兒,父代母職寵溺頗多。最後甚至是崔令光之父崔衍親自上書勸谏,請将大皇子元頔搬離甘露殿另擇他處。這自然也不是崔少師的心裏話,無非是以退為進堵住悠悠之口。他雖有些迂直,但也是經受了喪女之痛心中萬般難舍懊惱。如今帝王心念舊情,對于崔氏、對于元頔、對于故去的女兒來說都是再好不過的了。
年輕的熙寧帝對國丈的回複是“牽愛兒女人之常情,你我自當相恤”,惹得板正的崔少師拭淚。崔令光病逝使他們一個喪妻一個喪女,天底下最傷心的兩個人怎麽能不相互體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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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憶起往昔,連崔衍業已作古,那些回憶竟多半化為風塵入了土。
元猗澤朝元頔招招手,元頔乖順地擱下湯碗湊近了他。
大概之前是準備就寝了,元頔的發髻已經散了,臨出門的時候草草绾發,可見走得匆忙。元猗澤替他正了正玉簪,拂手間都是袖籠中的香氣。元頔注視着他的動作,下一刻忽然低下頭。榻上那條薄毯上的團花紋快被他盯得綻開來的時候元頔澀聲道:“我錯了。”
他從來都知道自己不對,卻在這敬安莊越發不安。
他可以駁綱常規矩違天道倫理,卻沒法堂堂正正地面對十月懷胎誕育自己的母親。
元猗澤嘆了一聲:“自結憂愁自己解,你和我都對彼此說了不少氣話狠話,也……”元猗澤頓了頓,見元頔頸間被他大力掐出的瘀痕褪得差不多了,便按了按兒子的肩膀道,“我和你母親都不會同你計較。”
元頔笑了笑:“不計較?”他擡起頭來望向元猗澤,“父親真的願意原宥我?”
元猗澤看着他近日來越發清瘦的臉頰道:“你我二人既為父子又是君臣。資父事君都是你東宮的職任所在,你并沒有什麽錯處,甚至做得不錯。除了..……丹兒,我沒有好好待過你母親,叫她早生離恨。後來盧德妃、王淑妃等人都是妃妾媵禦,就談不上什麽真心相待了。尋常富戶乃至田舍翁,多有資財便思添妾添子,何況皇家?新昌的母親陪葬穆陵,距元宮不過數裏,我卻再沒有去過。長在太極宮中,我沒有叫你見過好好的人家好好的夫妻是什麽樣子的,或許這是讓你行有偏差的緣故。”元猗澤慢慢坐起,傾身向元頔道,“養教不力總是父之過,你不曾成年我就姑且這麽認下。待你行了冠禮是大人了,一定要懂事。”
“娶許灼是不是第一樁該做的事?”元頔問他。
元猗澤不語,他向窗外望去只能看見忽閃的白光,将視線定格在窗棂上道:“她是我屬意做你的妻和子之母的,不喜歡可以另擇一人。”
“但要待她好。這話本不該我叮囑,你母親若還在,勢必會同你說。”元猗澤回神過來,有些唏噓,“她應該會喜歡許三娘子。”
元頔微微一顫,攥着手沉聲道:“你不能逼我。”
元猗澤盤膝跏趺坐,扣着元頔的肩道:“這是在逼你嗎?”
元頔不回話,元猗澤再問他:“你因何心神不寧?既然于心難安,為什麽不回頭?”
元頔同他相對而坐,琉璃燈火下人影幢幢。
屋外豪雨大作,天地間仿佛只剩這靜默的一角。
半晌之後元頔緩緩道:“你是不是不曾體會過這種感覺?有一個人永遠走在你前面,你步步相随循着他走過的路,讀他讀過的書、去他去過的地方,無論你如何追逐,那些都只是他的曾經。我無意同他的過去相争,對我而言毫無道理。我想擁有他的現在,只是這樣的願望。我許這樣的願,雖然你不必成全,但也不要親口對我說這是在癡心妄想。”
“我說我錯了,是因為我只能承認我錯了,母親在看着我,我只能說我錯了。”元頔伸出手掌撐住額角,露出疲倦和愁悶的神情,“我同你一道來,我就知道會這樣,可我必須領受這一遭。阿耶,我們不要去談這個了。”
他放開手展顏道:“談些別的,譬如母親的故事,你們的故事,都好。”
不知過了多久,內室窸窣的聲音漸漸息了,董原小心翼翼地到榻前,擡眼後微怔。他看見太子元頔枕在父親的膝彎上睡着了。
元猗澤随手給他掩了薄毯一角,見到董原進來便輕聲問道:“去問問許培,太子最近歇得如何,怎麽就這麽躺倒了?”
董原定睛去瞧,元猗澤蹙眉道:“他裝的還是真的我瞧不出?只怕他年紀輕輕心事重重,不是什麽好事。”
董原一凜,急忙退了。
元頔的嘴微微翕動好像在呓語,元猗澤見狀緩緩地抽離自己的膝蓋,想着他應該是睡熟了。未成想元頔側了側身又枕回他腿上。
元猗澤暗想:你倒是福分不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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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掌天下權,睡卧美人膝。确實是好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