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暮色四合,浩浩蕩蕩的車駕終于抵達了穆陵旁的敬安莊,這是穆陵地宮落成前明德皇後梓宮暫安之處。當年元猗澤為使崔氏盡快落葬,甫一登基便加急建造穆陵地宮,征發民力無數,為此也是惹來頗多争議。只是他深憾崔氏早逝,不忍她神位不安,倒在民間博了“深情天子”的名聲。
元猗澤的祖父廢陵邑制,由此帝陵之側再不徙豪族世家來居。只是有一些人家尚留在這洛京之北邙山一脈,如今自然被安排着來迎東宮一行。元頔通通命退下,叫人将整個敬安莊裏外圍得似鐵桶一般。
三日齋戒後的夜裏,元猗澤捧着綠绮坐在木輪車上,在董原陪伴下進曾經停放崔令光梓宮的慈恩堂。“慈恩”二字是元猗澤以元頔的口吻命名的,而轉眼這麽些年過去元猗澤恍覺崔氏當年也不過只有十八歲。
慈恩堂裏清燭瑩瑩,迎面有微涼氣息。
董原弓身将綠绮安置在香案前,點燃祭香後退到了元猗澤身後。
香案之上懸着一幅畫像,非端莊的明德皇後像,而是些微泛黃的小像,其中可窺見麗人絕色。畫像上無題跋,只在左下蓋了一個“嘉潤”的印。
元猗澤靜靜地注視着畫中人。同崔氏成親後的兩年是他一生中最惬意自如的光景。兩位序齒壓他一頭的兄長相繼過世,半朝文武悉歸其下,崔氏盧氏連傳喜訊,父皇更賜了“頔”字給他的長子。他的王爵加冠指日可待。而嫡妻崔令光又是普天下男兒都夢寐以求的伴侶,她溫柔美貌兼有才情,且真切柔順地愛着自己。
元猗澤從小便習得取悅父祖的本領,他以為長者的慈愛往往是掙來的。在多子多息人口繁雜的裕王府裏,母親疼愛着自己,但也必須用大部分的精力去迎順父王、壓服妃妾、立威後院。元猗澤有過一個未出月便早夭的幼弟,那段時間母親以淚洗面,他發覺原來連母親都不是只屬于自己的。專屬他元猗澤的或許只有一個伴當董原。
直到娶了王妃,元猗澤才終于又有了一個矢志愛他絕無二心叫他安心的陪伴。
元猗澤望着畫像中嫣然一笑的崔令光,想起那時候她正在花園撲蝶,甫看見特地早早回府的自己時臉上露出的動人神采,後知後覺自己辜負了許多。
只是往事不可追,或許是那時候他太年輕了。
“阿映……”元猗澤輕聲喚了聲,在心底道,你如今可好?
慈恩堂的大門敞着,元頔立于檻外遠遠注視着在燭光中似同自己相對的母親。宮中老人所言不虛,他确有明德之影,只是他從來沒有這樣的笑容。
這是執筆之人心中所念的美好。
他一步一步走入空寂的室內,燭火搖曳,将他的身影拉得愈長。
待走到香案前,元頔重新擺放了祭馔,然後接過許培遞來的酒杯,一邊默念悼詞一邊分傾杯中酒。酒液灑地,在青磚上暈開水漬,望之猶如淚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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酹酒三爵,元頔放下酒杯,仰頭對着母親的畫像道:“母愛者子抱,謝母親予我生予我慈恩。”
他上一次來到這裏還沒有今日萬般糾纏難言的心緒,如今眼眶莫名酸澀,只能回神瞥向香案上端放着的綠绮。
穆陵地宮再啓只能是在元猗澤百年後,或許将來元猗澤的梓宮也要停放于此,讓這副琴一道随入地下黢黑冰冷悄寂的身後王宮。那裏便只有帝後死後相伴了。
元頔回身對父親道:“我如今已經比母親過身的時候還要大了。”
元猗澤點點頭:“我們與她作別十八年了。”他點點董原的手示意要走,木輪車轉動将背身的時候他又回頭凝視着崔令光的畫像緩緩道,“阿映,我走了。”
縱人間帝王,也有無法主宰的生死輪回。
祭禮之後深夜忽落滂沱大雨,淺眠的元猗澤被一道驚雷吵醒,見窗外白光大作,耳畔更是雨聲急驟似萬馬奔騰。他緩緩地支起身來,董原端來溫水伺候他喝下,聽他嘆息道:“水患稍平,莫要再出了汛情。”
四時于農人,是看天收成,為了全家糊口。四時于君王,是全境黎庶的憂樂在心頭。元猗澤按了按額頭蹙眉道:“董原,你來探探我額前。”
董原一駭,連忙上前試他的額溫,又把了把他的脈,倒不覺得有異樣,為防萬一董原問詢道:“陛下是哪裏覺得不适?”
元猗澤按了按眉心:“我的腦子裏嗡嗡的,不知道是不是方才被吵醒了才這樣,還是外面的雨聲太吵了?”
董原屈膝跪在榻前伸手給他揉按額前耳後諸穴,溫言道:“陛下腹裏空不空?齋戒這幾日吃得寡淡,難免有些體力不支,要不要老奴去傳膳?”
元猗澤笑了笑道:“祭禮需誠需敬,叫崔氏看見了得多傷心?為她着累些也是應當的。”
董原應道:“也是,老奴考慮不周。”
元猗澤瞥了他一眼:“你只是萬事放我在前罷了。阿董,你也快到頤養天年的時候了。”
董原心裏咯噔一下,垂眸道:“可是老奴笨拙了,叫陛下覺得使着不順心了?”
元猗澤哈哈大笑:“竟會同我拿喬了。我的董太監啊,你可是越老越刁了。”
董原佯裝請罪,元猗澤擺擺手示意他停下,笑道:“你這些年費心置業,挑的都是好地段,不住難道不可惜?”
董原斂了輕松的神色,慢慢正跪在元猗澤身前道:“臣董原有罪……”
“你這是做什麽?”元猗澤伸手扶他,“我會同你計較這些?誰人不想置好屋購良田?你是家中因罪罰沒入的裕王府,族中應該還有不少子弟,尋個老實孝順的過繼到自己膝下,也算有後。”
“陛下!”董原叩首道,“您是誅老奴的心啊!”
“我怎麽,怎麽舍得放心你……”董原泣道,“你小時候嬌氣,又霸道,整個王府裏誰能哄着你的心意來叫你點個頭應聲好?你被接去宮裏,摻了毒的茶水差點把我這條賤命送了,我可模模糊糊聽到你哭喊大伴快回來,這才撐着一口氣活轉過來的。你封了王爵有了自己的湯沐邑……”
“好好好,好了!”元猗澤急忙攔住他硬生生将他拽起,無奈道,“大伴啊大伴,遇人不揭短,你總不會想把我這三十餘年的糗事一道吐露幹淨吧?”
董原拭了拭淚嘟囔道:“可都是确确鑿鑿的事。”
元猗澤點頭:“是,你一樁樁都記着。我是如何被陽安令做的假賬騙了一年多的賦稅,你還想說這個,是不是?”
“我明明年紀小尚不善經濟,卻樁樁件件要總攬大權,被母妃訓斥了多次才改,裏面有你的通風報信,是與不是?”
董原冷汗涔涔:“哪裏是通風報信?”
元猗澤輕哼一聲:“你這把歲數若再哭哭笑笑,真叫一個為老不尊,平白讓人笑話。好了,此事我絕不再提,你且安心。”
董原剛想換上笑臉,一想到皇帝說他這把歲數哭哭笑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元猗澤看得好笑,正想出言調侃,又是一聲轟雷巨響,把二人都驚着了。
元猗澤想了想道:“不知晖縣可有如此雷雨,兕兒是怕打雷的。”想到幼女小小年紀遷居宮外,他忍不住嘆道,“是我對不住她。”
“諸子面前我難免有取舍輕重,只是天意未必憐我。”元猗澤合上眼道,“事已至此,我該讓兕兒回去了。”
董原想起小公主元淨徽不免道:“四位皇子皇女算是有昭以降幸甚之至了……”他眼神漸漸黯然,“老奴無家累,倒是真的不大懂這些。”
說着家累,元猗澤的家累便來了。
窗外現出人影,不一會兒便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元猗澤倒向榻內:“他也怕驚雷不成?趕他走。”
董原心道我哪來這樣的本事?一邊想着他一邊只能硬着頭皮去應門。
門口傳來談話的聲音:“屋內燈火亮了,是不是父親被鬧醒了?”
“正是,方才幾道閃雷。”董原回道。
“我帶了些安神的湯過來請父親服用。”
元猗澤聽他又要來灌藥,順手将玉枕砸了出去,卻沒有聽到玉碎的聲音,反倒是聽到元頔在耳畔道:“砸了它你枕什麽?百病生于氣,同你說過了是不是?放心,這不是藥,只是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