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元淨徽想了想點點頭:“大姐姐出降的時候父皇就很舍不得,親自去了陸家。”
新昌公主的婚事是昭朝多舛之際難得的喜事,元猗澤給了長女元道徽無限風光。元淨徽那時候陪着病重的母親,并沒有親眼見到十裏紅妝的場面,只記得清瘦的母妃隔着一道薄薄的帳幕低泣“我的兕兒還那麽小”。
歸寧的長姐鮮妍更勝往昔,停駐宮中的時候特地來看望她的生母。元淨徽記得自己被長姐抱在懷裏一道坐在母親榻前,不多時父皇也來了,站在病榻前溫言安慰了幾句。元淨徽已經不記得父皇說了什麽,只記得長姐的手很溫暖。她也不記得母親回了什麽話,只覺得母親目送父皇背影的眼神分外憂傷。
杜恢見公主若有所思,正想出言帶過,卻見小公主笑了笑:“我還小呢。”
杜恢點頭,戲谑道:“無妨,這些話馮大人都沒聽見。”
元淨徽轉身眼神掠向周遭的宮婢道:“馮姑姑是宮中老人,是父皇指給我的,我敬着她你們更得敬着。只是無論在無量山莊還是延仁殿,我才是你們的主上,可聽明白了?”
宮婢們自然連連稱諾。元淨徽回身時一個不經意的神情叫杜恢微怔——太像那個人了,高高在上尊貴冷淡,叫人遠不得近不得進退失據。
元淨徽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到了另一側,支頤望向他眼神頑皮:“杜先生可曉得我為什麽屬意你做我的老師?”
杜恢眼簾垂下,注視着她另一只手的食指尖不斷輕叩茶臺的動作,不免有些失神,定了定心神回道:“臣願聞其詳。”
元淨徽伸手在他眼前招了招,笑道:“因為先生不拿我當小孩子,卻也不會只當我是公主殿下。”
杜恢微微笑道:“因臣虛領了個師徒的名分。傳道受業解惑,先生該教什麽,學生該聽什麽,只是這個道理。”
元淨徽撫掌笑道:“正是此理。杜先生,我比之縣學裏那些生員如何?”她目光灼灼直視着杜恢,似乎定要聽句實話。
杜恢悠悠地拖長了音調:“這個嘛……”
“如何?”元淨徽很是感興趣,湊近了些,卻聽杜恢正色道:“生員求取學問多為功名,教的學的不甚相同。但若僅論天資,殿下是一等的人才。”
聽了這個話元淨徽很是高興,連連點頭道:“從小父皇和太子哥哥就誇我聰明呢!”
“從前在宮苑中只聽他們哄我,我也不曉得我是真的聰明呢還是他們說好聽的哄我。”元淨徽凝視着眼前粉青的香爐,眼神忽然黯了黯,卻又很快掠過這情緒,莞爾道,“杜先生可有面過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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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恢不知她何來此問,但還是很快點了點頭:“有。”
元淨徽倒來了興致,問道:“可是殿試?”
杜恢笑了笑:“并無此大才。只是族中蒙恩,随行谒見罷了。”
元淨徽知道他出身南陽杜氏亦是大族子弟,便沒有多想,只道:“那該比殿試看得更仔細。我入民間才知道大家都以為我父皇生得……”她說着便十指大張挺着胸在自己腰間比劃,“膀大肚圓十足魁梧……”說到這兒她憋不住大笑道,“我真該畫一幅畫送給父皇,就叫《聖君像》。”
她排揎自己的父皇笑得樂不可支。杜恢見她笑盈盈無憂無慮的模樣,忍不住想起那年春日長林苑裏見到的宮裝小女孩。她被天底下最尊貴的人抱在懷裏,大手小手一道指向場內。五年多的時間過去了,小女孩脫去了肉嘟嘟的稚氣,卻還是一副萬千寵愛的嬌态。
杜恢輕啜了一口茶,待元淨徽笑完了方道:“對黎民來說飽食暖衣即是福分,對于他們來說一個人能生得膀大肚圓那勢必是養尊處優的達官貴人了。”
元淨徽斂了笑意聽杜恢繼續道:“聖人的模樣雖不似民間想象,但也能看出聖人施政十餘年積威累恩于黎庶的成效。殿下,這世上怕只有你能這般肆意了。”說着杜恢舉起茶盞,“來,浮一大白,臣只當沒有聽到。”
元淨徽給自己斟了杯茶兩人對飲完狡黠道:“杜先生為人師表,自當垂範後代,聽到了便是聽到了,天知神知子知我知。”
杜恢神色不變,垂眸又飲了一口:“殿下涉獵龐雜,果真是什麽書都看。只是《太公家教》這樣的書莫說是某教的。”
元淨徽不悅道:“先生這倒是有些拘泥了,我父皇也是,看書十分挑揀,實該雅俗共賞才是。”
杜恢不接話,元淨徽只當他不敢議論聖人,卻不知道他憶起往昔有些感慨罷了。
正在這時馮珣匆匆趕來,猛一擡頭見自家的小公主摘了幂籬正同杜恢坐在同一張榻上相談甚歡,便将手裏盛裝箸香的紫檀盒子交給身旁的侍女,上前道:“殿下……”
元淨徽擱下茶盞發出輕微磕碰的聲響,馮珣卻曉得這是她不高興了,但所謂忠言逆耳,怪就怪公主太小,有些事根本不能同她明說。
杜恢在這僵持的時候下了榻,卻步道:“叨擾殿下許久,臣告退。”
元淨徽也下了榻走到他身前道:“我也有些乏了,就不留先生了。待我讀完了經注,明日再向先生讨教。”
杜恢執禮道:“不過是些淺陋鄙見,殿下随意,不必太耗心神。”
元淨徽有些不服:“先生竟是小看了我的眼光。罷了,這想來也只是你的謙辭。我就不親自送先生下山了。先生還是騎驢來的嗎?”
杜恢颔首:“正是。”
元淨徽想起上回見他騎驢下山的模樣,忍俊不禁:“先生這樣的神仙人物應當騎馬才是。”
杜恢搖搖頭:“養馬太貴。”他瞥了眼侍女手裏捧着的紫檀盒道,“椟即千金,杜某怕是消受不起。待明日來公主處品一品此香便好。”說着便告辭了。
下山的時候杜恢照例騎驢路過崗亭,見衆兵士中換了一個人。
他有過目不忘之能,二十餘年的生涯裏他記得太多瑣碎無益的旁枝末節,也記得太多無法忘卻的情愫糾纏,這都不是他想要的。
一路都是驢兒噠噠的啼聲,杜恢想起那句戲語“君子何以都得騎馬,騎驢不可嗎?況還有老子騎青牛出關,可見真名士自得潇灑。”
他還說青牛即兕,乃瑞獸,亦是猛獸,盼能庇佑小女康健。
杜恢想,似他這般冷情的人,只有對生身骨肉才有這樣溫柔細致的珍愛吧。可做他的情人,卻注定要傷心失落。
想到這裏杜恢又是自嘲一笑——我只是伴君側的博原君罷了。
山頭斜照相迎,一日又複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