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因崔後冥誕将至,元頔不得不自長春別苑動身。前頭耽擱了數日,接下來的行程只得快馬加鞭。元猗澤最終還是被元頔請了一道前往,二人同乘華蓋。
穆陵是元猗澤甫繼位後不久便擇定的長眠處,廣袤的固鴻原上目前只能見到明德皇後陵的封土。待車隊愈近,那處夯土便愈宏大。
元猗澤見封土之上林木青青,想到十餘年過去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他眼神微動皆被元頔看在眼裏,這種年華消逝的感慨元頔是無法深切體味的,這叫元頔不可自抑地有了些失落。
車馬粼粼風塵飛揚,向着事死如事生溝通陰陽兩界的巍峨陵寝而去,冥冥之中叫人肅穆起來。
杜恢記得崔後的冥誕正在這暮夏時節,聽人報東宮赴陵祭奠,手裏便不曾停下,應了聲“知道了”便罷。待書寫完畢他擱下筆起身,走到窗邊透過直棂窗的縫隙向外眺望,金明山主峰隐隐可見。杜恢思忖了片刻,命人收拾了一個錦匣,将自己方才謄抄好的冊子和幾本書一道放進去,然後綁到一頭灰驢身上,自己也順勢翻上驢背,優哉游哉地出了府往金明山去。
晖縣雖屬京畿,但在拱衛洛京的諸縣中離皇城最遠,中間還隔着一條洛水支流涵碧河,遂與都城聯系最少,京中達官貴人也少有在此置業的。只是兩年前忽有聖谕提晖縣為上縣,縣衙典吏俱因此晉升。後來才知道這不是平白蒙的聖恩,蓋因晖縣栖了一只鳳凰。
杜恢一年多前調來任縣教谕,如今正是小公主的老師。
驢兒雖耷拉着耳朵生得一副不甚精神的模樣,但是翻山越嶺頗為矯健,何況金明山山勢平緩,不一會兒的工夫就到了半山腰有人把守的崗亭。
兵士們認得杜教谕,查驗了驢背上那個錦匣裏的東西,随後恭敬地放行。
待杜恢走後,兵士們忽然聽見山中傳出頗為悅耳的清脆笛聲,有個面嫩的兵士道:“這一定是杜教谕吹的,真好聽!”
“聽說他是個大才子,會這些也不奇怪。”另一個年長些的兵士走到一旁的山溪旁濯了濯手道,“幸虧咱們的公主還小,否則這般年輕清俊的郎君怎好同她朝夕相對的?”
“噤聲!”有人喝住他,“這是你能議論的?公主身旁有女官教導,侍女們近身不離。況且杜先生是殿下的授業師傅,你在這兒是憋壞了放什麽悶屁呢!”
那兵士被長官喝罵了,陰着臉小聲駁道:“你就懂了?”
害人挨了一頓罵的杜恢全然不覺。等到了無量山莊前,他收起翠笛,從布兜裏掏出一枚豆餅犒賞驢子。吃飽了的驢子溫馴地任他将自己牽在老樹下,目送着主人進了氣派的大門。
午憩醒來後正在吃茶點的元淨徽聽報杜教谕來了,拿巾帕揩了揩手指笑道:“杜先生真會挑時候,瑤娘的千絲酥剛剛出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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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尚儀女官馮珣給公主披戴好幂籬,元淨徽撩起輕紗側頭對馮尚儀道:“杜先生既為尊師,我是不是可以撤了這幂籬?”
馮珣微微搖頭:“要戴。”
她看着小公主的嬌美容顏,心裏暗自腹诽此前教導公主學問的文學士。若非此女自恃美貌,竟在陛下前來金明山看望殿下的時候失儀禦前,怎麽會惹得公主大發雷霆,不許內文學館再派人來?如今倒好,找了個外男做老師。偏偏這外男……
馮珣想到向弟弟打聽的杜恢來歷,一時蹙眉不已,暗暗将小公主包裹得嚴嚴實實,命人在會面的善為堂架好屏風。
等布置妥當後馮珣伴元淨徽一道往善為堂去,元淨徽被幂籬遮擋看不真切,馮珣卻能一眼看清被各處雕花漏窗的天光映射的身影,是個青衫玉帶如琢如磨的君子。
杜恢立于堂前,見公主一行前來,便屈身行了個禮。
元淨徽猶是稚聲,緩緩道:“先生無須多禮,請坐。”
杜恢早就發現了堂中擺着的屏風,饒有趣味地打量了公主身旁面容端肅的尚儀女官,随即落座,将帶來的書冊交給宮人遞給公主。
元淨徽實有不慣,在馮珣的勸阻下依舊命人移開了屏風,一邊請杜恢品嘗茶點一邊細細翻着先生寫的經注。
屋裏只有簌簌的翻頁聲。杜恢品茶和進食極有風儀,一點磕碰和咀嚼的聲音都聽不見。原先馮珣便覺得這樣的修養不該只在這小小晖縣做個不入流的教谕,如今曉得了杜恢的來歷便恍然大悟,更對杜恢起了戒心。
待吃茶完畢,杜恢拭了嘴角和手,望向小公主道:“殿下若有不解處,盡可詳詢臣。”
元淨徽的聲音不乏欣喜:“先生所注言簡意赅,我還需細細詳讀再來請教,勞先生親來了。”
杜恢起身道:“不敢。”
他雖垂着頭,但仍能感覺到對面有道探究的目光始終附在他身上。杜恢擡眼,正對上馮珣,四目相對後馮珣別開眼。杜恢也只作不知,坐下來摩挲着茶幾上瑩潤的冰瓷擺件聽公主發話。
元淨徽早就察覺到每來此處杜恢都對這件粉青的細頸香爐十分流連,便說道:“先生若喜歡便送與你,算是學生的謝禮。”
杜恢啞然失笑,又漸漸斂了笑意道:“臣不過是隐約記得哪裏見過類似的器物……”
父女倆的喜好十分相似,産自哥窯的冰瓷價值連城,在熙寧一朝因深得皇帝喜愛便僅作禦貢,民間難得一見。
元淨徽聽他這麽說便回道:“這是從我父皇少府中拿的,他極愛冰瓷的器物,将一套極為罕見的粉青器盡數賜給了我。”
杜恢點頭:“此等珍品自然是大內禦藏,臣眼拙,或是記錯了也有的。”
馮珣聽了牙酸,這時元淨徽更道:“不過父皇賜給我了就是我的了。杜先生若喜歡,我是真心實意想贈與你。昔日孔聖也收束脩,先生不必推辭。”
杜恢忙起身推拒,直言此物太過貴重。元淨徽卻道:“先生性情灑脫,竟也計較這個?”
杜恢暗想這位果然是千嬌百寵的小公主,這般輕易便能将她父皇的珍藏送人了。帝王即便富有萬方,但這美輪美奂的冰瓷是需要機緣才能得的,尤其是這稀有的粉青色,便是少府收藏也必是費了不少精力。這件香爐同其他幾件梅瓶、酒器、茶具本是熙寧帝元猗澤用慣的禦物,杜恢念及此處又起了猶豫。
在這當口馮珣出言道:“若杜先生覺得這香爐太過珍貴,殿下不若換成新得的箸香?”
元淨徽想了想道:“正是。馮姑姑去吩咐吧。”
馮珣冷不丁被元淨徽點了名,暗道殿下總不會刻意将自己支走,便使了眼色給宮人們而後退下了。
待馮姑姑一走,元淨徽揭了幂籬遞給一旁的侍女,起身對杜恢道:“杜先生莫怪。馮尚儀本就是父皇派來教導我禮儀的,自然講究一些。”
她身量還沒長成,但元氏皇族有鮮卑血統,個子要較華夏族高大一些。元淨徽十歲的年紀,已經快越過杜恢的脅下了。杜恢聽她說話如此明快,便展顏道:“臣明白。”
元淨徽仰頭繼續道:“《太公家教》裏有言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帝王家雖有不同,但既存了師徒名分,在宮中陛下和諸皇子皇孫敬太師少師,在這無量山莊明康自然也敬先生。之前的荀老先生亦然。先生不必太拘束君臣之禮,我也不過是個帝女,将來要出降到別人家裏的。”
宮中都說大公主元道徽長得最肖似父皇,但這小公主也頗似君顏,這個年紀已經能隐隐窺見将來風華絕代的模樣了。
杜恢細細打量她的臉龐,忽然沉聲道:“陛下怕是會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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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恢,字博原,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想起來這位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