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這時幾簇流螢自草木間飛旋而出,悠悠蕩蕩星星點點。元頔頗為愉悅地迎向山間清風,抻臂道:“如果我不是元頔,只是洛京中一個世家子,或者你不是元猗澤,我們同為少年時,能不能做朋友?”
元頔将聖諱說得尋常,元猗澤倒是有些慨然,他有多少年沒有聽到旁人喚自己的名字?他還有字嘉潤,除卻私印之外再無他用。多年來只有淑妃殿前斥他的時候犯過忌諱,如今元頔喚起來倒十分流利。
元頔知道父親在想什麽,然他再大不逆的罪都犯下了,又管這個作甚?他只扭頭問父親“若是這樣,我們能不能結為好友”?
元猗澤不假思索:“自然不會。”
“也不必去想這個。我若只在普通的公卿府裏,那也不會是現在的模樣。你亦同。你是帝儲,不要去想這些。”元猗澤道,“便真如你所言我們還是我們,卻素不相識,或是勉強在京中識得面孔,也不過點頭之交罷了。”
元頔垂眸道:“你為何這麽想?”
“我希望如此。”元猗澤笑了笑,“況且若是我少年時,怎麽會願意結交你這樣老成的人?”
他半跏趺坐,撐着手肘道:“你為帝儲,只需在我這君父面前恪守平正之道即可。我為帝嗣時終日不能安寧,需彈壓者無數。我本來便是先帝諸子中最出挑的,先帝又是肆意的性子,我自然要合他的心意,張揚一些倒也無妨。既如此便要做洛京最煊赫的王孫,尋常人可是不敢上崔府借琴一觀的。”
“同你母親成婚後我也曾想過,若非緣分天定,以她的性子未必會喜歡我這種汲汲功業的濁俗人。畢竟她并不是沒得選。”
元頔聞言笑了出來:“緣分天定?濁俗人?說得真妙啊。”
“她恍若神妃仙子,我是她世上所遺唯一的骨血,卻無論如何也憶不起她的模樣了。明德皇後的畫像只是國母,卻不是那個會抱我親我的母親。”元頔忍不住笑了笑,“父代母職,我是昭朝最有幸的太子。”
于東宮有幸,于元頔未必。
元頔轉過頭去望向父親,問道:“陶都督難道不老成?”
元猗澤哂笑一聲:“短短數月你确實看不出他真性,也或許是他上了年紀轉性了。陶骁的夫人是他十三歲的時候便看中的。十三歲,雖有些人家會給公子安排通房了,但陶家并不興這個。他純粹是無師自通。他胡鬧追求範家娘子的那會兒先帝還不曾登基,我只是個不打眼的皇孫,同他們幾個混在一處幫忙。”
陶骁比元猗澤大幾歲,元頔算了算年份,奇道:“那時你也不過十歲出頭?”
元猗澤斜乜他一眼:“你十歲都能入主東宮了,我什麽做不得?只是他想的主意一個比一個糟糕,我平白跟着丢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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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頔聽他帶着調侃的口吻講述和陶骁等人衣錦繡踏玉骢,在上巳節的曲江畔花枝招展地勾引範家娘子和她姐妹們的往事。
“聽聞他夫人善歌舞,原本是要踏歌起舞的,結果見了我們便避進了馬車裏。陶骁非說她是害羞,奪了我手裏的蘭草要送她。”元猗澤說到這兒露出狡黠笑意,“我揚鞭一揮,他的愛馬飛卿就帶着他一路跑上了高岡。範娘子的兄長還跑來謝我。”
元頔聽到這兒忍不住問道:“那又如何遂了陶都督的心願呢?範娘子真的被打動了?”
元猗澤瞥了他一眼:“他是在胡鬧,我們亦然,如何能叫女兒家動心?後來範娘子随父出京去了劍南,本以為再也無緣。不成想其父觸怒先帝,後有陶谡上書解圍,方成就了這段姻緣。”
元頔聞言蹙眉道:“竟是這樣?”
元猗澤露出一絲冷峭的神色:“不然如何?”
元頔抿着唇不知道該怎麽說,董原和許培候着時辰端來了一盞烏梅漿。
烏梅漿冰鎮過,一路捧過來還滲着冰涼的水珠。
董原拿巾子拭幹琉璃盞外的水滴,給眼前兩個晶瑩的琉璃杯都倒上酸甜清涼的冰飲然後遞給兩個主上。
元猗澤喝了半杯,發現董原還貼心地往杯中扔了兩顆烏梅,飲下後神清氣爽,腹中仿佛也好克化了許多。
元頔捧着琉璃杯,看着杯中月影心想,此情此景該是暢快得意的,可我為什麽會高興不起來?
他豪飲下杯中甜飲,暗自鼓勁:此時應是可遇不可求的,元頔你要沉定。
元猗澤不管他身旁這小子百轉千回的心思,他只覺得有月有風甚為惬意,是他平生難得的自在。
在此月夜兩個人并肩席地而坐。他們本是這世間緣分最深的人,卻難免将離散、怨恨、遺忘,半生恍如一場大夢。
幾點流螢明滅,元頔起身躍起步入草叢間,屏息一撲掬住了一只被驚吓到黯淡的飛蟲。
元猗澤遠遠看着他,揚聲道:“它合該生于天地間,在你掌中便再無光彩了。”
元頔透過指縫打量了一眼,回身對他笑道:“果然不亮了。”
元猗澤悠然地啜飲着烏梅漿,心道這也是個不曾見過什麽世面的孩子。
他們所見的美太單調了,皆華麗繁盛灼灼耀目,連愛也因此顯得局促。
元猗澤想,總有一天他會明白放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