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黃昏前一場陣雨将山中浮塵蕩滌幹淨,周遭都是清新的草木香氣。入夜山中明月高懸,一時難以入睡的元猗澤來到含風亭,取了綠绮琴想撥弄一曲。山中空寂,明月清輝遍灑,叫人覺得莫名清冷幽邃。元猗澤将手按在琴面上道:“此琴理當傳世。若元頔得女或有女孫,方配得上這崔氏所遺。”
董原在旁聽得眼皮一跳,元猗澤也不指望他接腔,繼續道:“如今看來一道帶去給她算了。”
董原清咳兩聲蹲身去續青銅獸首爐裏的香,轉而道:“雨後空山寒涼,陛下要不要添件衣裳?”
元猗澤正想回他,眼神被草叢間星星點點的流螢吸引了,随意擺擺手叫他去拿。
他生于裕王宅長于裕王宅,除幾次伴駕出京外少年時幾乎長居洛京,甚少看到流螢。後來登極踐祚入主太極宮,一度有位宮婢出身的愛寵。那時他正因淑妃和二子的事煩悶,偶見此女在階前撲流螢,神态舉止十分嬌憨,便幸了她晉為才人。恰如她撲流螢一般,他将人納入後宮,也便掐去了她身上微弱螢光,變得面目平凡叫人提不起興趣。
元猗澤忽然想起這位才人,當時他還另賜了封號“明”,卻不知這位明才人何去何往了。
元猗澤努力地回想了片刻,聽到身後腳步聲,一時心思另屬沒在意是誰的腳步聲,便問道:“阿董,你可還記得後宮之中有位明才人?”
“長夜漫漫,父親無心睡眠,倒是憶起佳人來了。”
元猗澤一滞,便聽元頔帶着笑意道:“父親如何想起她來了?”
元猗澤聽他話裏的意思便冷了臉:“你那會兒才多大?何以對這位宮眷有印象?”
元頔放下肩上的布包,正撞上拿着披風過來的董原,神情自若地伸手招呼董原過來幫忙一邊道:“那是父親你多情難憶數不過來了。我那會兒又哪會惦記這個?只是因為明德二字你既給了母後,又來了個明才人,所以很快便被你撤了封號,我才記得這樁事。”
元猗澤經他這麽一說颔首道:“似乎是有這麽一樁事。”
元頔瞥了他一眼,料他多半還是沒有記起,也完全不在意被撤了封號又被他遺忘的小女子後來如何了。罷了,元頔心想,随即将自己帶來的物什一一擺好。
元猗澤見他和許培忙碌地支起架子鋪好銀霜炭,于是奇道:“你要作甚?”
元頔又展開一張滑且冰涼的壬癸席,頭都不擡道:“炙肉。”
元猗澤蹙眉道:“你這是哪來的新奇主意?這些分明是禦寒用的銀霜炭,你拿來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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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謂一時興起,別苑裏又沒有備果木炭,我料這用法也是相似的,權且一代吧。”元頔指了指董原,“勞董老生個火燃炭,我再準備準備。”
董原見他認真,便接了他手裏的火信去點炭。
元頔啓了一小壇酒嗅了嗅,伸到元猗澤面前:“這是月前剛釀好的秋露白,也不必秋天才啓了,這會兒正合适。要不要小酌一口?”
元猗澤并指推開這個玲珑的酒壇問道:“你倒能飲酒了?”問罷自己都覺得有些尴尬。
元頔倒似完全不在意,仰頭喝了一口道:“好全了,能吃肉能喝酒,萬般不礙。”
元猗澤忍不住擡眼看他,正見他一臉笑意望向自己,全然沒有上次相見的蒼白模樣了。從前元猗澤恐他這太平太子當久了人太順遂,在他十六歲那年将他扔去燕州大營歷練過半年。燕州都督陶骁雖為賢妃陶明華的同宗堂兄,但深為元猗澤器重、引為心腹,故而太子到他麾下後并未因身份之尊讨得便宜,結結實實吃了半年的苦。元頔回京後元猗澤問了宮人得知他周身傷痕,心道陶骁心眼實,得了皇命要歷練太子便真的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但是元頔本人倒是頗為感念陶骁教導之情,更歆慕陶骁豪情縱橫的英雄氣概,覺得賢妃雖陰毒,陶家人卻不錯。
元猗澤心道,我何以曉得他的韌性這般驚人?還是當初陶骁下手太狠?
元猗澤冷眼看着元頔将滌盡的肉片刷上酒液去腥,又取下腰際一把精致的匕首将那些大塊的肉割細碎了和蔬果一道穿到鐵簽子上,然後一并擺到支起的鐵架面上。肉裏的血水和油脂滲出滴進炭裏,迸出些許火星。元頔讓了讓,又蹲身翻轉起鐵簽子,許培在旁七手八腳地給肉片翻面撒鹽末和香料。不多時空氣中彌漫起肉香,元頔嗅了嗅道:“在燕州時還有兵士一并烤蒜瓣,或是生蒜和肉吃,這樣可解油膩,聞着也更香。”
元猗澤避在一旁掩着鼻子道:“那是胡人蠻人的吃法,你堂堂國朝太子……”
元頔抽出匕首劃了一小塊肉頂在刀尖上道:“父親澤被天下四海歸心,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何來夷狄之分?陶都督帳下不乏歸附的胡人,就是他們教我的炙肉之法。只憾回洛京後無處施展,我看今夜涼爽濕潤,倒是适合圍坐吃肉。”說着便自己嚼下了那塊肉,點頭道,“有蒜瓣确實更好吃。”
元猗澤乃天潢貴胄,秉持風雅氣度,雖在圍獵時也會吃烤肉,但是看元頔把帶着不知道是血水還是肉汁的肉大口嚼完咽下,心裏還是十分別扭。他下意識往後退了些,元頔收起匕首揚聲道:“父親真的不想試試我親手烤的肉?這肉串裏我特別加了幾顆小青桔,香甜清新,你可一試。”
元猗澤敬謝不敏,心道幸好已将綠绮收起,否則豈不沾染了這煙火氣?但肉串的香氣撲鼻,他又起了好奇心。
正這麽想着,元頔忽然走上前,展臂将他淩空抱起放到了烤架旁鋪着的壬癸席上,又起身取了幾個翻過面刷過香料醬汁的肉串擱到銀盤裏推到他面前。元猗澤尚在被他抱起又放下的愠怒中,見他伸來一串肉串,便沉聲道:“誰要吃這個?”
元頔笑着張口咬下兩塊肉,嚼完了道:“我方才先用文火逼出肉裏油脂,如今入口發覺表皮酥脆內裏鮮嫩肉汁四溢,回味時醬汁亦有鮮甜,不錯不錯。”說完他又舉起一根肉串,“攢這肉的時候我錯落放了幾顆青桔,你聞一聞,是不是別有清香?”
元猗澤順着他的手嗅了嗅,點頭道:“ 你倒懂一些學問。”
“那父親試一試滋味?”元頔拿打濕的巾子拭幹淨鐵簽子下部遞給元猗澤,元猗澤接過咬了一口,覺得味道不錯,指了指銀盤道:“阿董,你也來一串。”
董原心道我哪有福分消受太子殿下親手烤的肉,忙推讓道:“老奴年紀大了脾胃不行,夜裏吃肉恐下不去。”
元頔見他識趣,笑道:“董老不妨試試孤的手藝。”
董原聽他自稱“孤”,忙打哈哈着到許培那兒去幫忙。
元頔趁機挪了挪身子坐近,放柔了聲調道:“此處有涼風朗月,再配上清酒一壺,豈不美哉?”
“啊”的一聲許培失聲叫喊着打斷了他,原來是一攤油淌到炭上澆出一大團火星來。
元頔沉了臉,斟了酒遞給元猗澤。
元猗澤心不在焉,張望着烤架那裏道:“你也是思慮不周,這裏多草木,起了火怎辦?”
“許培,怎麽做事的?”元頔揚聲質問道。
許培哪知道他們倆這兒的情形,正汗流浃背地翻面烤肉,忙得熱火朝天。聽到主子質問,他招呼董原道:“董老替我看着點兒,別烤焦了。”說着便三步并兩步跑到元頔跟前,告罪道,“奴不慎,擾了陛下和殿下的興致。”
元猗澤看董原在那兒應付,便對元頔道:“他們哪懂這些?也都是底下人孝敬的主。我們幾個人吃不了那麽多,你去看着火,差不多便把炭澆滅了架子撤了以免走水。”
元頔不情不願地起身過去,順便剜了許培一眼。
等元頔帶上山的生肉俱烤熟了陳列在盤子裏,許培硬拽着董原說身上煙灰太重要下去更衣告退了。元猗澤已吃了不少,推拒着元頔遞來的肉道:“我年紀也不輕了,吃這些肉恐今夜要睡不好。”
“那便算了,喝些酒健脾。”元頔不由分說倒了兩杯。
元猗澤心道你在胡說些什麽?但是吃肉多了口澀,來一杯清爽的秋露白倒也不錯。元猗澤啜了一口酒問道:“昔日在燕州你常這樣?”
元頔仰頭灌完酒擱下酒杯,同元猗澤坐到一處望着山間月道:“一開始陶都督他們自然是避着我的,大體我和你的反應無差。後來大家一道飲酒吃肉,甚至歌舞,實在是痛快。”
“在洛京我是規行矩步的東宮。到了燕州,大部分人并不曉得狄原是何許人也,只當我是哪裏的世家子,被父兄送來歷練,混熟了還哪管這些?”元頔想起舊事忍不住笑道,“我盼着哪日金殿封賞得與他們相見,又希望四海再無征伐。保九州太平他們亦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
元猗澤咽下了杯中殘酒望着他道:“你心裏怪我,或許朝臣們也怪我,百姓更是。”
元頔撫了撫身下光潔生涼的席子道:“功過是非難掩評斷,任別人怎麽想。”他複又想了想,“我說過,功罪相抵,你不必憂心的。”
“我在燕州時聽他們偷偷議論你,所幸大多是好話。對于将士來說能饷銀足衣保暖食無憂軍械齊備,那我們的陛下便有為明君了。”元頔注視着元猗澤,“陶骁說少年時你們之間能過百招勝負難分,問我陛下如今還演武否?”
元猗澤搖搖頭:“此人桀骜,習武成癡,我早已不及他了。陶谡知進退,兩個兒子都棄武從文,獨對他這個堂侄青眼有加多有栽培。我少年時同他恰如你與宋禹等人一般,君君臣臣之分外亦是難得的知交好友。只是你的朋友比我多一些。”他一邊拿濕的巾子細致揩手一邊低頭道,“我從裕王七子時便要留心籠絡人才,對于我來說絕大部分人僅僅是有用而已。而你不同,你可以交朋友。”只是漸漸的又會失去那些朋友。
元猗澤放下巾子,同元頔四目相對道:“你如今是絕好的少年時啊。”
元頔明白他話外之意,卻只裝作沒有聽懂,舉起酒壺澆了一口又遞給元猗澤:“你也不老。”
元猗澤微微一笑,學他的樣子仰頭飲下湛清的酒液。
元頔癡癡地望着他。那時候燕州回京,父親站在承天門城樓上親迎他。他望着遠處那個幾乎辨不清的身影,對自己心底滿溢的思念和欣喜充滿疑惑。
若他永遠也解不開這迷惑,其實不失為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