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自此一別數日間不見元頔,元猗澤也似乎是真的把自己此行當作是來避暑,命人在林間一片闊地上植畫柱結錦绮,辟了一個華麗的涼棚。他每日在此撫琴讀書和董原對弈,竟還招來了林中一些大膽的鳥獸來到這涼棚逗留。翠微小築新鮮瓜果供應不絕,元猗澤叫人切了些西瓜蜜瓜擱到地上,饒有興致地看鼠兔們伸着爪子津津有味地齧噬瓜片。
這一日是一大一小兩只褐色毛皮的野兔結伴而來,因着膽小,各自抱了一片瓜就蹦跳着跑遠了。
“我猜這兩只兔子是母子。”元猗澤一手支頤落了一子道。
董原湊趣道:“是長得相似的緣故?”
元猗澤微微搖頭:“大的那只緊着小的那只先拿,野物們可沒那些規矩,唯母子天性同人相似。”
董原正想說什麽,元猗澤忽然放下手裏的棋子正色道:“兕兒屬兔,今年十歲了。六月裏是她十歲的生辰。”
董原心道原來您真是忘了啊,我還以為您是無心小公主的生辰呢。
元猗澤一個眼神抛過來,董原急忙反應過來,作出無奈的模樣:“是的呢,哎,老奴的記性越發不行了……”
“你這人精裝什麽糊塗?”元猗澤嗤笑一聲,随即以指抵了抵眉心,“道徽應有看望,但兕兒心思細膩,恐以為我是大病纏身無暇顧及她,心裏怕是更擔心了。”
除元頔、元道徽二人外,元猗澤入主太極宮後諸子皆體弱,多數早殇。元猗澤曾為此徹查過宮中,有嫌疑者一律發配或賜死,但無濟于事。倒是後來皇家的大長輩魯國大長公主暗示過他少積殺戮多添子孫福,元猗澤為此也以自己的皇帝內庫少府之資捐建了不少育嬰堂。只是收效甚微,十年間只明康公主元淨徽一人平安度過幼兒時。三年前正是熙寧十四年,前線征戰連連失利,宮中因誕育了元淨徽而頗受寵的沈昭儀急病過世,明康公主随之傷心病倒。這年八月裏又逢泰山地動,朝中由此議論紛紛。第二年初應蔔者言,僅八歲的明康公主元淨徽遠離太極宮前往洛京郊晖縣的金明山休養。這一次太子元頔一反常态地同君父起了争執,無非是覺得僅憑蔔者所言斷定元淨徽不宜居于洛京西內,便将年幼的她遷至郊外獨自生活實屬不妥。但元猗澤一意孤行,太子暗指皇帝醉心求道恐為小人所誤。那一次甘露殿中父子二人言辭激烈不歡而散,是董原攔住元頔拜倒切切道“萬望殿下體諒陛下苦心”。元頔回過神來明白父親也是為了元淨徽康健計才不得已作出這骨肉分離的決定,一時間百感交集,便回到了父親面前認錯領罪。
那時候元猗澤以為甘露殿中的争執是元頔少有的叛逆,未成想還有今日的情形。
董原見元猗澤有些恹恹的,便勸道:“大公主自會好好寬慰小公主的,陛下不必太過挂心。”
“道徽?”元猗澤沉吟了片刻,不免發出一聲嘆息。這時天際傳來一陣鶴唳,元猗澤擡眼去看,兩只霜翎玉羽美麗非凡的白鶴正相随着緩緩落下,邁着優雅的矩步向他走來。
董原随之退下,守在涼棚外察看周圍的動靜。
太子這幾日間都不曾出現,要麽是傷勢過重,要麽便是另有打算。縱是董原心思沉潛,也還是沒能徹底從這驚世駭俗的感情中平複下來。
那日元頔醒來後的種種異狀、那種近乎癫狂的偏執和掙紮仍映在他腦海中,時不時閃現揮之不去。觀皇帝的表現,董原便能猜出太子必定是用了什麽強迫的手段逼父親與其媾和。董原給元猗澤換藥的時候便在留心觀察他雙腳各處割傷是如何導致的,元猗澤絕口不提,董原更不敢妄加猜測。只是今日晨起,元猗澤複又叫他收起屋中銅鏡。董原原本以為是循慣例,恐空鏡有妨。但他旋即想到了長春別苑中有名的鏡室——元猗澤的曾祖英宗年輕時得回部獻美。傳聞此女絕色傾城,一身肌膚賽雪。英宗癡迷這美人,攜她在長春別苑小住時竟辟了一方鏡室,所為者何自不用言說。此女後為英宗之母賜死,這方鏡室成英宗憑吊佳人之處。元猗澤的祖父曾想将此淫靡之所焚毀,但是礙于是父親遺跡不敢妄動。沒想到最後是被元猗澤砸了個七七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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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原不知內情也不敢深想,急急地将這念頭抛卻。若他猜想的為真,那太子所為可謂是人神共憤,他實不該再勸陛下心軟。他不希望兩父子間竟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但如今的情形也差之不遠了。
董原遠眺着山下樹木掩映間的雕梁畫棟,暗暗希望太子再不上山,亦絕了妄念,留下半寸餘地罷。
然而天不遂董原願,他目光所及便看到一個披着雪青披風的人拾級而上,董原一眼便認出是太子元頔。
元頔身後有兩個內侍捧着琴盒,董原猜裏面放着綠绮,便迎上去請安。
元頔揭下風帽,朝董原笑了笑:“董老何以在此迎風而立?”
董原見他的笑顏心裏咯噔一下,太子因病清減以後膚色愈白,越發肖似其母明德皇後,連笑的模樣都頗為相似。
随即董原反應過來,回道:“陛下休憩,老奴不敢驚擾,遂在外守候。”
元頔颔首:“既如此,這琴交給董老,父親說赴穆陵要一并帶上的。”
正在這時自遠處掠起兩道白影,一對鶴相伴着飛遠了。
元頔無意低語道:“這鶴似來晤友,這些時日往來頻繁了些,可見父親天師座前供奉是結了一些仙緣的。”他素來不信這些,董原能從他的話裏頭聽出些揶揄,只能心下嘆息,回道:“勞殿下親來了。”
元頔撫着琴盒道:“如今他願見的,只有它了。”他望向董原,笑道,“少年夫妻老來憶。父親還不算老,卻能念起母後的好了,可見相見不如懷念。我在他面前,不可不謂是面目可憎了。只是不知道若他有朝一日見不到我了,會不會也念起我的一些好來。”
董原的心砰砰跳,疑他察覺了什麽,忙垂首道:“殿下是陛下的……”
“罷了,董老不必多言。”元頔擺手止住他,微微笑道,“我明白。”
元頔戴上風帽,轉身之際對董原道:“董老,我實無可奈何亦心有不甘,此中百味不能盡訴,我終究做錯了太多。我太年輕,需要你這樣的老人教誨,若遇難處,還請董老指點。”
董原行動微滞,半晌緩緩道:“明康公主生辰,殿下可有留心?”
元頔面色一沉,攥拳道:“事多耽擱……”他旋即想到大妹道徽來請安那次,将神情掩在風帽下沉聲道,“是我這長兄疏忽了。待穆陵歸來我便往金明山看望兕兒,父親若願意可一道前往。”
說着元頔便點頭作別一路下山了。
董原望着他匆匆的背影想,殿下你若知道君父拳拳之心,如何還能悖其心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