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元頔一手撐地屈膝道:“父親見笑了。”
此話既出,元頔微不可察地苦笑一下, 卻不敢擡頭去看木輪車上的那個人。
元猗澤恍若嘆息一般說道:“為什麽還來見我?”
元頔心中酸澀,眼神自下而上掠過元猗澤全身,直至同他四目相對,哽咽道:“我、我該如何是好?”
元猗澤看他面色蒼白,方才還力有不支撲倒在地,便問他:“你還要繼續作踐自己?”
元頔的羽睫顫了顫,元猗澤指尖點着木輪車的扶手發出“篤篤”的聲響,在一陣沉默後元猗澤娓娓道來:“你幼時失恃,在母親靈前雖不甚曉事但也會哭個不停。先皇尚在,聽人回禀後與我道你這孫兒雖聰慧恐仁弱,要好好歷練你。這其實是句好話,他這麽看重我的嫡子,自然也是為将來計,是準備将社稷交與我手了。可我那時候卻想他身為人父,竟從來只知挫磨二字。他有那麽多兒子,盡可随意挑揀來,如今連孫兒也不知道好好疼愛,這麽小的孩子哭亡母也要指摘。我若教養兒子,特別是你、大昭未來的儲君,需教你平和中正之道。我得位頗歷兇險,為政太過嚴苛有失仁人之心,年輕時多發征伐勞民傷財,如今想來頗多愧怍。我以為你與我不同。元頔,你是不是唯傷我的時候最無顧忌?”
說罷元猗澤回轉了木輪車擺擺手道:“你若知悔改,此處便留與我。穆陵路遠,我這會兒走不過去,你代我向你母親上祭酒吧。她是最淳厚溫婉的性子,總不會忍心苛責你。可我對你,只原宥這最後一回了。”
元頔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失力跪下,他忍不住想這一場撕扯心扉的求索所得者何?竟是為了這最後父子相背分道揚镳嗎?
正在元頔怆然之時,元猗澤的木輪車忽然碾上碎石向旁邊傾倒。元頔見狀猛地起身撲上車子勒住木輪車,元猗澤似乎在為自己行動不便愠怒,元頔卻扶着兩側車輪笑了,低頭對元猗澤道:“你若喜歡這裏,我們盡可多呆幾日。”
元猗澤聞言沉聲道:“你是病糊塗了?忘了我方才說過的話?”
元頔推着他一路往含風亭去,緩緩道:“我說過,你留在原地,等我過來便是。眼下情形我若不進,則我們父子情人俱做不成。可我若進了,一切尚未可知。我不會叫你一敗塗地一無所有的,只要你留我一線生機。”
“若同你就此作別放你離去,那我此來人間承你骨血還有什麽意義?父親,你悉心栽培我二十年,真的忍心就此舍棄嗎?你既是孤家寡人,我亦同,可見總得我二人最後相伴。猶如攀山登頂,無須理會是哪條路,走到最後便是了。”
等到了含風亭,元頔放開木輪車,捧起盛着含桃的琉璃盞遞給元猗澤。
元猗澤注視着他,元頔撚起一顆道:“此來不易,還需珍惜。父親縱是動怒也不要傷了它們。”
元猗澤提起含桃的細梗握在手心裏笑道:“你出生的時候帶有赤色胎記,有一日崔氏便同我說是不是自己孕期吃多了含桃。她也喜歡吃荔枝,但怕快馬送到京城花費甚糜惹言官對我彈劾,所以連崔氏的奉養都不收了。你外祖父為人最正直,反而在我面前褒獎女兒守禮知進退。他這個老頑固,生的這麽好的女兒還不好好嬌養。我便把親王份例全都送給你母親,她又恐內院生妒,轉而送給各方,惹我和她置了一場氣,她為此哭了不止一次。那時候我太年輕,不大懂得她的情,也不大懂得該怎麽好好愛她。”
說罷元猗澤垂眸,半晌後嘆息道:“元頔,你還年輕,到此為止吧。再不複當初也比一錯再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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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着木輪車往前一些,将那顆含桃抛向在草木間啄食的野兔,心道:我總不希望你最後孤苦伶仃連牽挂都沒有。
元頔在他身後,手指按在琉璃盞上越發用力,他沉默着擱下琉璃盞,挪着步子轉身離開。
父親的勸告亦或是請求他決計不能答應,又何必多言?
年少時的元猗澤或許只愛過崔令光,但他元頔還有這整整一生,足以伴元猗澤至白首。
元頔回想着方才見到父親的木輪車險些傾覆時的心情,終他這一世或許都得這樣牽念放不開了,既如此那便不能放手了。
遠處樹木蔥茏山脈起伏,正是大好江山,盡在他父子二人掌中。
元頔想,我自能從心所欲不逾矩,我即法度,誰能置喙?
這時董原許培悄悄趕來,所幸見到太子一切如常,正緩緩地沿石階慢慢下行。
董原急忙到元猗澤身邊,許培也去扶着元頔。
元頔望着山中經年不散的霧氣道:“淡煙疏霭長春不敗,此處為神仙地,父親想長久留在這裏。”
許培怎敢搭腔,只能扶着元頔勸道:“殿下身上未曾大好,需好生休養。”
元頔嗤笑了一聲:“阿許,做男人這點便不好,明明有過肌膚之親了,卻還是像什麽都沒有一樣。我做不到他那樣,我以為會有一些不同的。”
“怪我,是我先不要做父子的。”元頔微微搖頭似有不解,“為什麽這麽難?我還不曾遇到過這麽難的事。”
許培聽着元頔呓語,卻不知該回什麽。他心裏甚至隐隐有怨怼,是什麽邪祟做了怪,還是哪處供奉出了錯,要叫太子和陛下受這樣糾葛不清的苦?
正在許培出神之際他聽到元頔這樣說道:“原是從前他什麽都應我,才叫我覺得凡事無往不利,無有我不能達者。阿許,你說是與不是?”
不待許培出聲,元頔便接着道:“這回他不應我,我便成了這般沒有章法的狼狽模樣了。”
元頔按住許培的手:“我需盡快好起來,不能再這麽狼狽了。”
許培對上他的眼神,見元頔眼中又有了光彩,心中卻着實高興不起來。
這頭董原以保護的姿态擋在元猗澤背後注視着元頔許培主仆二人下山,而後才對元猗澤道:“陛下、陛下可要速速回京?”
元猗澤揉了揉眉心道:“阿董,你都知道了?”
董原一滞,元猗澤同他再熟悉不過,忍不住嘆息道:“阿董,他是我的兒子啊。”
董原聞言落淚,克制着說道:“陛下,老奴、老奴心疼你啊!”話音剛落,董原跪到元猗澤身前,叩道,“老奴失言,請陛下恕罪。”
元猗澤要扶他起來,董原卻不起,元猗澤見此情形蹙眉道:“董原,你有什麽話要對朕說就直說。”
董原擡起頭來,蒼鬓微亂,面上也露出怆然神色,沉聲道:“奴觀殿下執念非頃刻能消,若真如蔔命所言……那便是應了。陛下宜早作決斷。”
元猗澤輕笑一聲,擡首道:“如何決斷?阿董,朕先問你。”
董原神色黯然,嗫嚅道:“老奴尚且不忍,遑論陛下呢?”說罷他不住搖頭。
元猗澤伸手拍拍他的背道:“他從小就知道逢我氣怒便要找董大大求情,你回回都護着他,如今又來勸我作甚?我若不愛他,當日批他無妻無子時便不會執意不信要替他改命了。阿董,是不是我活了半生才能明白,其實父皇那樣子的君父才是對的。為天下第一人,只需要愛己身便夠了,其餘都不過是施恩。”
元猗澤總以為自己在違逆父親的一切,卻也在不經意間效仿父親。他在黎民眼中是端坐紫微宮面目模糊又神聖威嚴的皇帝,在朝臣眼中是專斷獨行刻薄寡恩的君王,在後宮眼中是薄情善變高高在上的主人。他自以為對子女的愛妥當安全總不會逾越太過,卻絕對不曾想過他在甘露殿中同小兒兩兩相依的日日夜夜終究繞成了劫。
最初他只是想彌補心底不願言明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