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消夏宜食冰。元道徽坐在荷塘前捧了一碗冰碗,銀勺擱在指尖久久不動,望着眼前一片半阖的殘荷發呆。
陸萍君回公主府聽下人回報後便往荷塘去尋她,正見到妻子這副情形,便上前取走了她手裏化了大半的冰碗叫人端走,蹲身握住元道徽的手道:“怎麽啦?”
元道徽擡眼望向他,躊躇了一會兒方道:“自父皇谒泰陵歸京至今近三個月了,因抱病的緣故,我始終不曾與父皇相見……”
陸萍君垂眸撫着她冰涼的指尖道:“太醫院每日請脈,陛下并無大礙,只是需要靜養罷了。”
元道徽抽出手,陸萍君的目光順勢上移,見到她忖度中帶着絲冷意的目光,竟同陛下有六七分相似。
“那日我出降,父皇破例親臨陸家,既是對我這女兒的厚愛,亦是對陸家并你的信重。”元道徽撫着坐榻的扶手沉聲道,“是與不是?”
陸萍君覆上她的手道:“自然。”
元道徽揮退下人而後道:“你伯父為虎贲軍都指揮使,你婚前曾任奉宸衛奉裕,執刀護衛禦前。北衙禁軍和東宮十率中又有多少你陸家門人子弟?陸萍君,你為什麽能做我元道徽的驸馬,你心裏明白嗎?”
陸萍君望着她高貴明媚的面容道:“我明白。”
元道徽傾身捧着他的臉頰道:“看來你并不十分明白。我的父皇在臣子面前是威嚴的君主,但在我們這些子女面前,他是一位好父親。洛京朱紫子弟不知凡幾,他何以獨獨挑中了你?家世比你顯赫的、相貌儀容比你美的、才學勝你的并非沒有,可他最後選了你做新昌公主的驸馬,絕不會僅僅因為你陸家世代忠心有功朝廷。因為他知道你喜歡我。”
陸萍君一怔,元道徽嘆了一聲:“父皇不是将我作為一枚光鮮的棋子縱橫朝堂,他也不需要這樣的手段,他只是希望我的夫君非敬我實愛我。這是太子哥哥不曉得的緣故,他雖是父皇最愛的孩子,但是他的心好像離父皇越來越遠了。”
元道徽凝視着陸萍君緩緩道:“自沈昭儀過世後,每年淨徽的生辰禮都有父皇親自準備,太子哥哥亦同。今年父皇抱病便罷了,卻連為人最謹饬嚴整的太子哥哥都忘了我為什麽要往金明山看望小妹,這是小妹十歲的生辰啊。星文,你能告訴我這是何故嗎?”
陸萍君心神一震,在他眸色深沉注視着自己不語的時候元道徽黯然地起身,望着荷塘中蜷縮的殘荷道:“他們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我哥哥,而你是我的丈夫。我雖不想從中作任何選擇,但你和我都不能逃避必須要選,我選誰你已明了。陸萍君,你要我夫妻二人分道揚镳嗎?”
她話雖狠厲,實則背身向陸萍君時袖中的手微微發顫不能自制。
半晌之後身後傳來陸萍君的回答:“我與公主夫妻一體從不曾分離。”
元道徽聽罷微微笑了,而後又複憂傷:“為什麽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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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十二年春,太子元頔十五歲,新昌公主元道徽十四歲,他們是昭朝最尊貴的少年,也是皇城中最耀眼明媚的風景。長林苑的馬球賽在太子元頔手持畫仗飛身擊起彩球後開始。宗女組成的“毓英”隊以新昌公主元道徽為首,個個英姿飒爽又美貌如花,足踏千金馬身如翩飛燕,手持偃月仗擊球若流星。
元道徽球技極佳,身形又美,惹得場下衆人稱贊。元頔見妹妹人才如此出衆自然也得意,忍不住對身旁的宋禹、陸萍君等人炫耀道:“此為我元家嬌女,如何?”
宋禹見他難得露出這滿臉自得,曉得他着實疼愛妹妹,将心比心也了解元頔的心思,但是自家妹妹亦不遑多讓,便不服道:“公主千金之軀,場上自得避讓……”
在元頔笑意僵住的時候陸萍君悠然道:“宋娘子沖撞起來倒不像是有避讓。”
宋禹慣與他鬥嘴,觑着眼望向場內道:“陸十一娘倒是比我家璇兒懂規矩,繞在場邊不敢縱馬呢。”說的正是陸萍君的堂妹陸芮。
陸萍君卻不和他争,只“嗯”了一聲逼得宋禹自讨沒趣偃旗息鼓。
陸萍君比他大一歲,年後已入奉宸衛供職。作為武将世家之後陸萍君武藝拔群為京中子弟翹楚,蓋因他習武有刻苦不辍之名。宋禹頗好游冶,便是與他交好也難得能約他出來。這回宋禹見他同來觀賽,以為是來替堂妹加油,沒想到他對堂妹的表現興致乏乏。見此情形宋禹便有了猜想,開始饒有興致地觀察起陸萍君一路的反應,看他何時笑了何時緊張了,又是注目不移在何人身上。
一旁的元頔看着場上的妹妹連入三球的潇灑身姿忍不住說道:“吾家大妹如此人才,不知哪家兒郎有福分?”
此言一出,宋禹和陸萍君等人齊齊看向他。
元頔自知失言,清咳一聲道:“孤有感而發。”
宋禹點頭:“殿下心境臣略知一二。公主殿下金枝玉葉人中龍鳳,是陛下的掌上明珠,何人能取這掌中珠呢?”
元頔感慨道:“時光荏苒,新昌也是個大姑娘了。”
宋禹望向場內,只見新昌公主反手揮仗劃出半月形狀,将彩球自半空截住抛向隊友。正在這時公主辮上束着的金環飛出,直直地向其身旁一個閨秀的臉飛去。公主立馬飛身躍起,踏着馬鞍一手攬勒一手淩空展臂,将那疾飛出去的金環握住。看臺上的衆人驚呼,元頔和陸萍君都急急起身,元頔更是大呼道:“保護公主!”
在衆人緊張之際新昌公主仿佛聽到了哥哥的大呼,鞚馬回頭穩穩地落腿坐了回去,朝主賓臺上的太子揚手示意。
元頔放下心來,坐了回去道:“這丫頭偏又愛美,束發了還要這樣一堆琳琅裝飾作甚?”
宋禹聞言噗嗤笑道:“殿下說笑了,似公主這般絕世佳人就得要金玉來配才是。恕臣僭越啦,臣以為公主無論宮裝騎裝都光豔照人,不能因是騎裝就疏忽了打扮。”
被宋禹這麽一說,元頔忽想起自己自在花橋見到妹妹便覺得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一身騎裝束發的元道徽實與父親有六七分相似。平日裏元道徽着宮裝倒不曾有這樣的感覺。
元頔想,若是父親少年時怕是同夭夭更為肖似,不知又是怎樣的風華呢?
在元頔出神之際,忽聽到山呼“陛下”的聲音,他回神望去,周遭所有人皆已拜倒,連場上衆女也紛紛下了馬。
這時場上一身紅衣的元道徽扔下球杖興奮地沖向彩旗招張的圍欄:“父皇怎麽過來了?”
元頔越過拜倒的衆人大步流星邁向人群之中赭黃的身影,那人也似察覺到了側身望來,對他露出笑意道:“朕本想悄悄來看新昌,未成想擾了比賽。太子,你吩咐下去,叫他們一切如常繼續比賽。”說罷元猗澤又點了點元道徽的額頭:“你方才淩空去接金環的樣子被朕瞧見了,以後再不許這樣冒險。”
元道徽低下頭咕哝:“不然便要擊傷別人的臉了,那可是女兒家的臉。”
元猗澤蹙眉道:“那若是你傷了呢?”
元道徽滞住,元猗澤繼續道:“她未必躲不開。可若是你受傷了,不論輕重反倒都是她的過錯了。”
見元道徽面露沮喪之色,元猗澤只好指了指元頔笑道:“若她真有什麽好歹,只怕你太子哥哥便只能替你将她納入東宮了。”
“所以以後若再上馬擊球,頭上丁丁當當的東西便不許戴了。”元猗澤放話道。
沉默了半晌的元頔忽然開口道:“像夭夭這樣的美人就該琳琅相襯。再者父親春秋盛年,何須我來替夭夭賠罪?”
元猗澤聽他這麽說,忍不住同元道徽對視一眼,而後莞爾道:“丹兒竟有這樣有趣的時候。罷了,朕不該取笑你。快回去比賽吧,朕瞧上一會兒便走,不叫你們拘束。”
元道徽忙道:“怎會拘束?待我得勝了父皇要賞賜的!先不許走!”
元猗澤撫了撫她的額頂道:“父皇也是好不容易得空前來的,你們年輕人聚樂,要我在這兒掃興作甚?賞賜早就準備好了,你且安心吧。我同你哥哥坐一會兒就走,你無須分心管我。”
待比賽恢複,元猗澤坐上了主賓臺主座,接過董原遞來的“千裏望”抽拉出凸面的鏡片,将鏡筒擱到眼前觀望賽場上的元道徽。
此時旁人已撤到一旁,獨餘太子元頔伴駕。
元猗澤對着身旁的元頔道:“吾家有女初長成啊。一轉眼夭夭也這麽大了,兩年後便要及笄,也要離開宮中離開我們了。”
元頔側過頭注視着父親的側臉,鬼使神差地問道:“父親覺得夭夭今日美不美?”
元猗澤聞言笑道:“她何時不美?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她是我昭朝最美的花啊。”
元頔不語,只靜靜地望着眼前含笑的父親,忽然心起惶然,卻不知其從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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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花初綻,不知何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