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夢中生出無限恨,元頔自那晚受傷病倒後三天的時間不過短暫地醒來過數次,其餘便多在呓語,想是入了夢魇。一旁的許培急火攻心。因元頔傷在隐秘處,他不敢多聲張,随行的禦醫亦被日日監視。然而偏元頔被灌了藥也醒不過來,禦醫含含糊糊說病在中心,換了幾個方子下去體膚之傷緩和了、高熱也退了,唯獨意識始終不曾清醒。
無奈之下許培只能前往長春別苑後山的翠微小築,滿心忐忑求見元猗澤。
通往翠微小築的山徑旁俱是參天古木,枝桠交錯相連遮天蔽日,頓時有了清涼氣息。許培心事重重,顧不得看沿途風景,埋頭拾階登上了半山腰,這時他耳邊傳來一陣清脆的啼聲。許培往縱深去,只見一彎溪泉邊搭着一座小竹亭,上書“含風”二字雖已斑駁但也是太宗禦筆。一個白衣男子背身坐在木輪車中,正撚着一顆殷紅的含桃逗停駐在自己肩頭的彩雀,那人正是元猗澤。
随侍一旁的董原率先看到了許培,悄悄走過去攔住他。
許培見皇帝坐在木輪車上頓時眼神一黯,唏噓道:“董老,我該如何是好?”
董原拉他往一邊低語道:“太子如何了?”
許培垂眸嘆道:“燒退了,但是意識始終不醒,反反複複呓語,提到了’廣陽王’……”話至此處董原止住他,疑道:“太子何故如此?”
許培擡眼看向董原,暗道他或許不知內情,一時便滞住不得再往下說了。
董原見他這般情形,心裏起了不悅,冷聲道:“太子與陛下是親生父子,縱起嫌隙,你們追随東宮十數年,難道不該進言勸谏彌合罅縫?卻放任太子步步踏錯,你許培是日日數着要替我的內侍監不成?”
許培聞言忙拜倒,叩道:“不敢。”
董原卻冷笑道:“不敢?當日陛下為太子擢選大伴,我見你性謹慎又機敏,故而極力推薦。我董原活了近五十年,竟在你身看走眼。他們終歸是父子,陛下如何愛重太子,難道你們竟不清楚?待一日太子清醒,他父子二人重歸于好,你許培、還有陳滿等人被剮三千刀都不夠!”
許培聽了這話更是驚懼非常無限哀傷,埋頭泣道:“若他們能重歸于好,便是剮我三千刀又如何?”
他這麽一說董原反起了疑心,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那日他在禦苑被架走,以為是太子決意加害父皇,推搡中被人手刀擊暈,醒來時才知自己到了長春別苑。苦候了一天後才見到主上,元猗澤坐在木輪車中,他驚駭之下細細察看了方知是足底傷痕累累,還不時洇着血。
元猗澤神情疲憊不願出聲,董原背着他老淚縱橫,心道太子心狠,如此挫磨父親。
直到昨日夜裏許培找他,說太子發熱不醒,董原方知兩個主子都受了傷。董原料想是父子争執動了刀槍,但此時元猗澤已歇下,許培也不敢吵醒他才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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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許培又來,想是太子的情況并不樂觀。
太子是元猗澤的第一子,也是董原看着長大的。董原一路陪伴四歲的裕王七子成長為鮮衣怒馬氣宇軒昂的廣陽王。其間元猗澤生母蕭妃病逝,這個出身前朝南梁皇室的女人高貴自矜,卻在彌留之際特意召見他,言之切切囑咐他照顧好小七。蕭妃離世前有兩大恨,一恨皇帝薄情不來探視,二恨獨子年幼不曾得見他娶妻生子。後來元猗澤同崔氏成婚,第二年即得了嫡子元頔。頔者美好意,是元猗澤的父皇親取的名字,自然也含了“嫡”的意思。可見這個小皇孫同樣不凡。
董原注視着元猗澤從孩童成少年,而後為人夫為人父。作為元猗澤的大伴,董原同樣真心地愛護元猗澤心愛的兒子元頔。在董原的設想裏,元猗澤既登大寶,又追封了生母并外家先輩,還有了數位子女,算了了蕭妃遺恨。而在外決策專斷冷酷的元猗澤在太極宮甘露殿裏是一位慈父,太子元頔聰慧可愛,也一定會真心地敬愛父親,叫元猗澤此生了無缺憾。卻不成想,元猗澤竟遭此厄。
許培今日這般躲閃躊躇,與平日裏全不相同,越發叫董原覺得內情頗深,竟叫元猗澤半句不肯透露給自己。想到這裏董原踹上許培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叫他們病的病傷的傷?”
許培嗫嚅道:“還請董老出面,懇請陛下探視殿下一遭,或能有用。愛子拳拳……”話到此處他都覺得有錐心之痛,遑論陛下?一時間再也說不下去,他定了定神後道,“太子此行不可耽擱太久,京中空虛恐起擾亂。”
董原聞言冷笑道:“因果俱在東宮,又來說這些作甚?陛下如今情形你也看到了,如何去山下探視?”他将“探視”二字咬得極重,許培神色随之一黯,叩首道:“董老開恩,求陛下開恩,太子若再不醒來……”
許培擡首,額前已被碎石割碎,淌下了汩汩的血。董原蹙眉道:“你不過一條爛命,自絕于此也只是攪了風景。”只是太子若真的病重,董原亦不能擱下。他想了想,回首望向還在逗弄彩雀的元猗澤,沉聲道:“我先去瞧瞧,若真有不妥再來禀報陛下,如何?”
許培喜不自勝連忙應了。
董原揮手叫他在一旁靜候,自己回身走向竹亭,正在這時彩雀發出一聲清啼展翅飛走了。
元猗澤扔了那顆被啄食了一半的含桃,悠悠道:“你把這雀兒驚走了。”
董原連忙告罪,元猗澤擺擺手:“端茶來。”
董原便沏了茶端給他。
元猗澤嗅了嗅顧渚紫筍的清香,緩緩道:“江南好風景,母親雖為蘭陵蕭氏之後,但三代以前已随遷洛京,她都不曾去過。”
董原附和道:“人皆道江南好,想必是極好的。”
?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元猗澤吟道,“寫得好。”
董原忽然覺得自己捉摸不透主上的心思,但可以篤定的是主上的心境絕不似現在看起來這般平靜悠然。
元猗澤默念着最後兩句“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他遠眺着自含風亭向外可見的綿延山脈,目中所見山川草木盡歸于他,萬物萬生都打着“熙寧”年號,他是天下之主。
他少年時不甘臣服,登極後盡享臣服。如果說元猗澤有過想做普通人的時刻,那便是他抱着年幼的元頔教其習字挽弓,看元頔玩鬧一樣蓋印而噙笑任之。
元猗澤想,我原以為自己比父皇好太多,文治武功勤政不怠,不沉溺美色不貪圖享樂。但如今想來,我們之中誰更得意?
思及此處,元猗澤哂笑着擱下茶盞,合上眼似要小憩了。
董原見狀忙在元猗澤所着輕绡之外披上披風,又給他蓋上薄毯。
元猗澤合着眼說道:“阿董退下吧。”
董原舒了一口氣,退下後便随許培往山下去,徑直到了元頔所在的爾願堂。
此前許培見夢魇作怪,命護衛亮起刀兵。路上對董原這麽一說,董原忍不住嘆道:“你也是病急亂投醫了。”
等到了爾願堂北屋,董原放緩了腳步悄聲繞過珠簾,屋內藥味撲鼻而來。董原嗅出幾味止血生肌的藥,心裏忐忑,不知太子傷勢如何。
等到了元頔榻前,董原的眼神逡巡一周,見并無明顯傷勢,心裏不免泛起嘀咕。
許培本意便是要叫董原見一見太子,心中焦急後也好去勸動陛下。離京之際太子一力命衆親随留守京中,眼下這棘手情形許培一人實無法妥善處理。董原在宮中數十年,見多識廣能拿主意,當下只好問計于他了。
董原本就覺得奇怪,太子之側東宮僚屬衆多,更不必提引為親信的宋禹等人,這會兒竟都不曾随來。太子将陛下帶出京,難道不只是為了同往穆陵祭悼崔後不成?
在這樣的疑慮下董原走近元頔,他亦通醫術,事急從權直接把上了元頔的脈。
在他行動之間,身上常攜的香味也随之流動,是元猗澤最愛的龍涎香沉香的合香。在董原把脈之際,元頔又起了喃語。許培急急去聽他說什麽,卻根本聽不清。
董原湊近了輕聲喚他:“殿下,殿下……”元頔的手指微動,竟緩緩睜開了眼睛,喃喃道:“父親……”
許培見狀狂喜,董原亦松了口氣,正想向元頔問候,睜開眼睛的元頔忽然淚盈于睫:“父親呢?為什麽只有你?”
董原多少年沒見他哭過了,大駭之下下意識安撫道:“殿下莫哭莫哭,奴去請陛下。”剛想起身立馬想起如今可不是在甘露殿了,眼前的也不是小小的大皇子。他頹然地松了手,望向許培無聲問詢。
元頔掙紮着要起身,把住董原的手臂道:“父親何在?”
不待董原回答,元頔又急急地翻身下榻,被許培扶住。元頔望向許培,啞聲道:“阿許,父親呢?”
許培忙攔住他道:“殿下你還不能起身,病着呢。”
元頔踉跄着往外走,揚聲道:“我要見父親,我要見他,他在哪裏?”
行走間下身的傷口重又開裂作痛,元頔嘶了一聲忽然頓住,掩面低聲道:“我竟忘了,他不會見我的……”
在他身後的董原僵住,看着元頔身後那片洇開的血跡竟忍不住顫栗起來,一時腦內電光石火驚駭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