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元猗澤三十六歲前的人生是日日恐春秋時短,他争了半輩子鬥了半輩子,如今這般閑散安逸,心裏說不清道不明是喜是悲。
他坐在希夷院前的石幾上阖目聽小內侍吹蘆管,周遭聲音忽然靜了下來,他便曉得是惱人的兒子又來了。
元猗澤支着額頭望着元頔一路走來,見他身上頗有蕭蕭肅肅的意味,恍惚間甚至有他外祖父崔衍的神态。那個曾經讓皇族子弟叫苦不疊的太子少師是個極為清俊的美男子,然而規行矩步十分頑固。當年翠微園他借琴挑美,崔衍幹脆托詞酒醉離席了,想來是看不過他這樣輕佻的行止又抵不過崔氏族中的意思,只能眼不見為淨。
元頔的長相肖似母親,自然也和外祖父有頗多相似之處,尤其是君子如攬月入懷的爽朗氣度,幾乎盡是承襲自崔衍。元猗澤覺得太子既賢且慧,又可拉攏天下士人之心,實在是他教養出來的好儲君。現在想來是一聲嘆息。
等元頔走到元猗澤身前,見父親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便彎了嘴角道:“父親若要聽人奏蘆管,我來如何?”
“你這麽有空要操這樂人業?”元猗澤的眼神掠過他着了燙傷痕跡的左手,蹙眉道,“你今日去了哪裏?”
元頔坦然地坐到他身側的石幾上,撚了一顆茶果扔進嘴裏,嚼完了咽下去方道:“父親不妨猜猜?”
元猗澤伸手點了點那個小內侍示意他繼續奏曲,而後回道:“你每日過來不好好請安,卻總是說些有的沒的。”
元頔笑了笑:“原來父親還計較這個。”他作勢要起身行禮,元猗澤忽然想,若崔老兒在天有靈恐要氣活過來。這麽想着元猗澤便笑了出來。
元頔見父親對着自己還在出神,立時臉色僵了,将左手伸到他手邊道:“此為賢妃所賜。”
元猗澤倒不意外,捉起他的手瞧了瞧又放下道:“無心之過罷了。你如何跑去她那裏喝茶?”元猗澤擡起眼簾望向元頔,聲調漸冷,“莫要壞了內朝規矩。”
元頔嗤笑道:“父親言重,我雖行無忌,那也不過是對着你罷了。我素來是最謹慎的。”
元猗澤哼了一聲,冷冷道:“那你何以要去宮妃那裏?”
“是四弟求見母妃,我允了。再者賢妃抱病,我身為晚輩,如今又主內外兩朝,總要一道去請安。”
“”越說越沒規矩,什麽時候要你去請安了?”元猗澤蹙眉道,“賢妃又有何不妥之處?”
元頔看着他論起昔日寵妃一臉不耐的模樣,不由得感嘆此人心性涼薄,但想到賢妃所為,倒也怪不得他棄之如鄙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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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頔思忖了下道:“宮闱隐秘我本不該幹涉……”他敏銳地察覺到元猗澤眼神中的譏诮之意,但不為所動繼續道,“賢妃不守宮規……”他的話被元猗澤揮手打斷。
元猗澤漠然道:“可與魏王府往來頻繁?”
元頔見他對賢妃私通花師的事絲毫不感興趣,微訝之餘回道:“正是,四弟懼我畏我,其中多有賢妃挑唆。”
元猗澤瞥了他一眼,緩緩道:“春郎天姿有限,但也不算愚笨,你這東宮長兄如何心懷鬼胎,他能一分也不知曉?只能說你平日裏口蜜腹劍多有矯飾,還是逃不過身旁親近人的眼。”
“哦?那父親何以為我蒙蔽?”元頔欺身向前,笑道,“可見父親太愛我。”他好整以暇等元猗澤反駁,卻聽元猗澤道:“我只是太過自負罷了。”
元頔頓住,澀然道:“你總覺得我逃不出你掌中罷了。”
元猗澤望着他端秀的側臉,眼前的青年比之他這樣踏着兄弟骨殖一路攀升的人來說實在太過幸運。因着是自己的骨肉,元猗澤希望他不要經歷自己年輕時的掙紮和苦楚。但因為他是一國儲君,元猗澤又恐他太過順遂以至心性欠缺歷練,輕忽又傲慢是國君大忌。但是他如今明白了,元頔實則因為近乎荒唐的理由隐忍蟄伏多時,不需要他一路為其憂慮。這未免叫他深感無稽又可笑,大有造化弄人的意味。
如果他是元頔,如果他生來就是父皇最為寵愛的嫡長子,如果他從小就是萬民所望的儲君,他怎麽會像元頔一樣囿于情思自尋煩惱?
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去建功立業,他也不會半生被許多莫名的負疚糾纏。
想到這裏元猗澤忽然怒起,沉聲道:“我什麽不曾放手給你?我把最正大光明的前程留給你。你不用經歷手足相殘,更不必挖空心思讨好君父。你要坦蕩,要赦陶明華,我便允了。你這仁人君子的假名裏,有多少是我費心成全?我半生恐朝野議論得位不正,為此殚精竭慮希圖做個青史稱贊的明君。我歷經此中甘苦,誓要交給祖宗基業和後世江山一個無可挑剔的繼嗣之君。而你在做什麽?陶明華那蠢婦雖該殺該剮,但她是陶谡之女,是元續的生母,我将她好好養在深宮為的不過是全陶家和元續的體面。你管她作甚!身為太子私見宮妃,她是你哪門子的長輩要你去請安?”
“她欲害我便罷,竟還敢在宮中淫通宦侍,置你于何地!可我沒有想到的是父親你早就知道自己的妃妾不軌,竟能隐忍不發,真是好大的度量!”元頔針鋒相對,随即發覺自己失言,但他又覺得委屈,嗫嚅着不肯出言回轉。
元猗澤聞言冷笑一聲:“原來太子是替朕抱不平。怎麽?我都能原宥她謀害儲君的滔天大罪,還容不下她犯小小的淫行?”
“她不忠于我自然要殺,但還輪不到你一個為人子的幹涉此事。”元猗澤乜向他,“你心裏到底是什麽詭秘心思我已了然。你最好想清楚自己的身份,跑去呷一個婦人的醋,你羞不羞?”
元頔被他戳中心思,一時羞憤難當,這神态便更坐實了元猗澤所想。元猗澤見狀起身道:“以陶明華的性情,你若向她戳破這樁醜事,那花師如今怕是已做了花肥。至于她,那就交由你處置吧。”
元頔喊住他:“父親是不忍還是不屑?”
元猗澤望向他:“你若嘗過女人的滋味,就知道十個百個都不過如此。她與別人不同的不過是為我生了一個兒子。”
“那我母親呢?”
元猗澤神色愈冷:“住口。”
元頔亦站起身來,緩緩道:“所以說父親生平所愛唯崔皇後一人。”
不待元猗澤回應,他便自顧自笑道:“不對,你真心所愛不是我母親,更不可能是賢妃,也不再可能是任何人。”
元猗澤執起他的手,用力按在燙傷的地方,冷聲道:“你若視我為父親,那我便是真心愛你的,見到你這樣的示弱會有幾分心疼。可現在我只覺得愚蠢。”
元頔神色沉定,緩緩回道:“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