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等董原一走,元頔抽出元猗澤手裏的廣口瓷瓶,揭了蓋子伸到元猗澤面前,順便把臉也微微湊過去。
元猗澤掂着他的下巴問道:“疼不疼?”
元頔點點頭。
元猗澤沾了些藥膏在手心搓熱了按在他臉上道:“疼了你便能記住這教訓。若拿他們要挾我,你曉得會是什麽後果。”
元頔忍着元猗澤粗糙的動作,沉聲道:“我不會的,父親應該了解我。”
元猗澤哂笑一聲:“人心隔肚皮,縱是自己生的也一樣。”他勉強算給元頔上好了藥,見了元頔油汪汪的半張臉不由得道,“回去再找人好好給你消消腫,這副樣子哪有威儀?”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元頔起身張望了四周疑道,“屋裏的鏡子怎麽沒了?”
元猗澤也起身,喊人打水進來,随即就着銅盆濯手,把那殘留的藥膏洗淨了,一邊擦拭手心一邊随意道:“近來夜裏多夢,疑懸鏡作祟,叫人撤了。你要看看臉,在這裏看就是了。”
元頔聽了這話,僵硬着嘴角道:“古鏡如古劍,若有神明。你說它作祟?”
元猗澤瞥他一眼,露出“難道不行”的神情,元頔便道:“入夜後讀讀書不是就挺好,我也讓董原來伺候了,出去跑跑跳跳的算什麽?太醫說過,心悸之症是要靜養的……”
“太子!”元猗澤打斷他的話,蹙眉道,“為君者,萬允萬當不如一默。少說多聽,我是不是很早就教過你?你何以這麽絮叨話多?”
元頔被他氣得睜大了眼睛:“會有父親嫌棄兒子關心自己?我朝以孝治天下……”元頔正想慷慨激昂一番,說到這裏忽然啞了,半晌吐出一句,“并非是不孝。”
兩個人心知肚明,元猗澤擺擺手:“你快回去,這張臉如何還能見人?辍朝一日出不了大亂子。”
元頔心道我這臉又是誰害的?但他不敢真的同元猗澤頂嘴,變了個法子回敬道:“父親,你說夜裏多夢,怕是需要安神。點香效力乏乏,還是內服最佳。”
元猗澤聞言冷笑道:“朕說不喝便不喝。”
元頔實在不解:“今夜為什麽要鬧這出?我實不解你為什麽不肯喝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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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藥喝藥喝藥!”元猗澤斥道,“成日喝藥!既說了朕只要靜養、靜養,在這禦苑叫我好好将養就好了!每日端這些來作甚!”
元猗澤一頓發作,元頔怔住了,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那日你偕我一道往高祖泰陵告罪祭奠,是不是故意失陷我手,叫我以為自己将你困住了?實則你就想撂下朝政在這裏享清福?”
這麽說着,元頔越想越覺得是。東宮臣屬雖效命于他,身家性命皆系于他,但幾有一半是父親親自挑選。他的親近臣僚中也不乏父親耳目。
皇帝與太子從來都不只是父子,更重要的是君臣,是前君後君相替相承的關系。熙寧帝年少得繼大統,龍章鳳姿才幹非凡。即位以後他便雄心勃勃欲攬西境戎羌各地,揮鞭更及南疆,累年征戰雖平多處邊亂又獲大片疆域,卻也折損難計的民力財力。
這樣一位父皇教養的太子元頔卻是寬仁溫和有君子之度。元猗澤半生力在遠揚昭朝之威,對這個自己親加養成的太子十分滿意,曾對崔令光堂兄、侍中崔褆說過“四夷侵陵中國,朕不出師征伐則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後世又如朕所為,此襲史鑒亡國之跡也。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于太子者?”(注1)這一番話是安定崔氏之心,亦安定朝臣之心,指明太子繼嗣一事早已成章,絕不會因為其母早喪而愛弛。
因着這樣的篤定,太子報皇帝病倒、屏退衆人請見,朝中雖暗中有議論,也不敢真的斷言是太子謀逆。因着這樣的篤定,元頔也不信父親會像其他君父一樣對自己提防又戒備。
可如今想來,元頔越發覺得不對勁了。
元猗澤見元頔眼中的疑窦漸深,拂袖道:“混賬,你犯下大錯,還怪到君父頭上來了!”
元頔看他這副氣怒的模樣,下意識便覺得是自己想岔了。父親久居至尊之位,甚至為得長生還折騰過數年,乃至現在還搞些神神鬼鬼的東西,真的會這般心甘情願地将江山社稷交托到他手裏,在自己還未及不惑之年的時候?
元頔想了想,反倒覺得自己有愧,對父親道:“兒不敢。只是這藥是不能斷的。且今夜你發了這麽幾通火,肝氣郁結更需要調理了。”說着他不顧元猗澤的神色吩咐人再去取藥,而後又轉而對元猗澤道,“荔枝性熱,太醫本叮囑了不宜多食,但兒子鬥膽向父親進一盤。今日南國新送到的,冰鎮着是最新鮮的時候。我命人送來,父親喝完藥便能吃了。”
元猗澤蹙眉道:“你當我是什麽,姣姣那麽大嗎?”
元頔搖頭:“她還不懂這些。”
元猗澤大手一揮:“把藥端來,我也不要你那什麽哄人的荔枝。吵吵嚷嚷這一出,叫我頭疼。”
元頔隐秘地笑了笑,元猗澤雖知被他将住,但是這兒子實在煩得很,喝完藥打發他便是了。
見元猗澤妥協,元頔忙吩咐下來,自己仍留在父親身邊陪他。兩個人左右無事對弈了一局還未分勝負,藥和荔枝都端來了。
董原小心翼翼地端着藥碗進到皇帝身前,見他倚在憑幾上摩挲着棋子神色平靜,想來是氣順了,便将藥呈給他。
元頔則淨了手,從一旁冰雕出的果盤中撚了一顆荔枝剝開,取出瑩潤的果肉遞給元猗澤。
元猗澤掃了他一眼道:“何須要你伺候?”一說話嘴裏便回蕩着苦味,叫他微微蹙眉。
元頔将荔枝遞近了,元猗澤就着他的手吞下,唾了果核道:“董原在此,你可退下了。”
元頔也不再堅持,冷冷地對上董原探究的眼神,将他吓退後行禮退下。
第二日元頔照舊上朝,臉上紅腫消退了不少,但還留着淡淡痕跡。諸臣心裏皆有揣測,又喜又憂。喜的是陛下無恙,能打成這樣如何都消不了的掌印,可見身子骨正硬朗。憂的是陛下與殿下有隙,不知是誰要率先倒黴。這麽一想,滿堂執笏的公卿都挺直了腰板,暗地裏打起眼神官司只等罷朝後互通有無。
元頔冷眼看階下衆人的神色,聽禀的時候無意擡頭望向禦座之上盤龍嘴裏的那枚軒轅鏡(注2),從他那裏斜斜望去,軒轅鏡圓潤光澤,可辨真假天子。那人坐在這軒轅鏡下十數年,到頭來居然怕室內懸鏡作祟。元頔忽然微微笑了笑,心道他這父皇外表秀逸出塵,心裏盡是些古板念頭。這麽一想又覺得自己前路艱辛,笑不出來了。
底下的臣工見太子殿下神色明暗變換,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一下子心提得更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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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這是漢武帝對衛青說的話,這裏拿來用了。其實也是這篇文的核心,皇帝和太子是兩個性格、行事完全不同風格的人,造就了兩個人現在的處境,這是故事的背景。但大家覺得不理解就不用去理解了,故事呢主要還是寫父子糾葛,看他們糾結就好了。但是本文沒什麽原型,漢武帝和戾太子只是被我截取了一點人生經歷糅雜在主角身上了,實則完全是架空。
注2:其實就是個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