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雖然想長久呆在這希夷院裏,但元頔見銅壺漏刻上的時辰,知道自己得走了。
元猗澤只當自己獨處一室,對着一副傳世名卷看了半個多時辰仍不倦。元頔從前只知父親工書善畫,是皇族中有名的才子,倒是沒見過他這般認真的樣子。想到這裏元頔起身道:“父親眼睛既受累,那便多休息,太醫都說了你心神損耗需靜養。”
元猗澤拿起手邊的絨布揩拭水晶鏡片,一邊說道:“我喜歡看哪個便看哪個。我看膩了奏章,我現在就喜歡看這個。”
元頔忽覺得自己哪裏是逼宮成功囚禁了父皇,倒像是老爺子撂了挑子逼自己理事。
元猗澤也察覺了這話有些不對,氣勢洶洶地反诘:“怎麽,不許我看?”
元頔嘆了一口氣:“随你,你把靜寄堂搬來都行。”
元猗澤應道:“倒不必,你命人将二王的送來。”說着這話元猗澤又轉身往多寶閣去尋他前幾日開始撰寫的閱寶筆記,見身後元頔遲遲不走便回頭問他,“怎麽還不走?”
元頔應是,元猗澤想起什麽又喊住他:“輕易不許再來,我再說這最後一遍。”
元頔也不回他,敷衍地點點頭,轉身一邊走一邊想:今時今日你還管得着我?我要來便來。
等到了夜裏,董原被放入元猗澤現在住的琳琅華軒,帶來了熱氣騰騰的湯藥。
他跨入第一道門便見那條落英缤紛的芳林長街從頭到尾點着琉璃燈,耀眼得恍如白晝。衆人簇擁之中的皇帝舉着球杖捶丸,他身着一襲緋色長袍,持棒擊球的時候十分風流潇灑。旁邊立着兩個美貌宮人正捧着長短粗細不一的球杖等他下一輪挑選。
董原迎上去,在元猗澤一杆完畢後弓身說道:“陛下好身手!”
元猗澤正在興頭上,瞥了他一眼道:“董原來啦。來,替朕打一杆。”
董原依舊彎着腰恭敬道:“時候不早啦,夜裏風大。”
元猗澤有些掃興,冷了臉色道:“要你多言?”
董原請罪道:“不敢,只是醫囑的進藥時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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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猗澤将手裏的球杖扔給旁邊的內侍,接了溫熱的帕子拭汗,揚聲道:“沐浴!”
董原忙帶着小內侍跟上,一道進了琳琅華軒的內室。
元猗澤今夜見這董原,心裏十分不耐,伸手讓人解了玉帶卻攥回手裏往茶案上一甩,發出“砰”的一聲,害得小內侍抖索一下差點跪下來。
董原見慣了世面,知道主上現在在別扭什麽,便接過小內侍手裏的托盤舉到額前請道:“藥正熱,請陛下進。”
元猗澤不理他,轉身便往屏風內走,讓宮人伺候自己解衣,準備沐浴。
元頔對外所稱的陛下病勢倒也不盡是虛言。元猗澤受了不少心病,病倒是實情,雖沒元頔對人說得這麽嚴重,但是每日調理的湯藥也是停不了的。他年輕時是絕不高興請脈吃藥的。後來求長生仙道折騰了數年,要吃不少亂七八糟的丹丸,為了千秋功業忍着吞了不少。現在不想這念頭了,更越發不肯吃藥。
董原知道他剛興致勃勃玩樂了一番,見到這藥一定更氣。但是元猗澤有病在身是實情,諱疾忌醫更不可取。況太子如今雖還恭敬,未來如何猶未可知,自然需要陛下保重身體。董原這麽想着,便走到屏風近處輕聲喚道:“陛下,您就可憐可憐老奴吧。”
元猗澤不搭腔,屏風內側只傳來瀝瀝的水聲,想來是他淌進浴池了。董原只能将藥擱到一邊,先進去服侍主上沐浴。
元猗澤此時正倚在浴池壁上,命個宮人給他揉肩,另一個宮人則掬水給他細細地打濕長發梳通。董原接過宮人手裏的篦子給他梳頭,輕聲和他搭話:“陛下怎的想起捶丸了,還在這夜裏。”
元猗澤閉着眼睛答道:“覺得肩膀有些酸,活動活動倒好了許多。待會兒你再給朕揉揉頭。”
浴池內熱氣騰騰,水裏滴了些清涼怡神的香露,元猗澤甚是舒爽,頭漸漸松向一側。
這時錯落的腳步聲傳來,他随即睜開眼睛緩緩道:“屢教不改。”說着便撐起手肘要起來,董原忙摘了幹松的布巾給他擦拭,剛給他卷上寬松的外衣便聽到外面元頔的聲音:“給父親請安。”
元猗澤系上腰帶揚聲道:“白日裏我說了什麽?”
元頔不應他這話,反而問道:“父親好興致,夜裏捶丸。”
元猗澤蹙眉不耐道:“如何?”
元頔大步走向內室越過屏風來到他身前,正見元猗澤剛出浴濕漉漉的模樣,顧不得欣賞美色率先說道:“黃昏日暮是休息的時候了。暑熱尚在,你出一身大汗人又精神了,夜裏要輾轉到幾時就寝?”
元猗澤冷聲道:“要不是你打擾,我方才就歇下了。”
元頔更前一步:“歇在水裏?你的咳疾才好了多久?添衣,給陛下添衣!”他往旁邊望去,盯住董原道,“藥喝了沒有?”
董原一滞,元頔的目光随即又掃過旁邊擱着的托盤,走上前掀開食盒的蓋子,見這碗湯藥的熱氣已經不顯了,按捺着怒氣捧起藥碗沉聲道:“還算溫熱,喝了吧。”
元猗澤無視他,緊了緊披風往外走。
元頔追上去,元猗澤的目光叫他下意識定住,随即又反應過來,放緩了語調道:“前幾日不是好好的?”
元猗澤幾被氣笑:“何時輪到你來管教父親了?朕要喝便喝,不喝便不喝,誰敢拗我!”
元頔捉住他的手腕怒道:“老天爺要管你!你不當自己的身子一回事,可你的穆陵還沒修好呢!”
元猗澤聽他這話怒極反笑,揮開他的手斥道:“不必了,先将朕填進去!”
元頔失言後悔不疊,揮退了衆人擱下藥碗向父親請罪:“我實憂心你的身體。”
元猗澤背身對他,冷冷道:“少喝一回兩回死不了,被你這麽一氣我倒離賓天不遠了。”
元頔急道:“我怎麽會要你死?”
元猗澤回身乜他一眼,眼風極厲:“你要的比我死還不如。你休想管束我!”
元頔聽着他這話周身發冷,人倒沉靜下來,寒聲道:“真叫你比死都難受?就算你視我為不堪,也該稍稍寬宥這份真心。”
室內忽然靜下來,兩相沉默,元猗澤轉過身來,見元頔正側身去端那碗藥。兩人目光對上,元頔面沉如水:“不管你究竟如何想,這藥你逃不掉。小時候我可從來不敢違逆你的意思,每次都是乖乖喝下的。我也囑咐過太醫,你怕苦嗜甜,方子裏添了不少料,為此還折損了一些藥性。你都喝了這麽久,哪裏難喝了?”
元猗澤反問道:“誰說我怕苦嗜甜?”
元頔嗤笑了一聲,掃了他一眼:“今日這藥你不喝我便不走,你下回再夜裏胡鬧,哪個陪你我就殺哪個。你不在乎他們那我就殺董原,董原之外還有道徽姣姣她們。父親,你總不願意這樣吧。”
元猗澤猛地掃開那藥碗,瓷片四處迸裂,董原急急沖進來,被元頔怒喝道:“滾出去!”
元猗澤又上前狠狠甩了元頔一個耳光:“混賬!你敢!”
元頔挨了這一下,玉色的面頰上頓時起了一片紅腫,他揚起嘴角冷聲道:“正好,明日我頂着這掌印去朝會,群臣之中再不會有什麽議論了,大家都會知道我們的陛下好好的。”
元猗澤指向董原:“你将這些碎瓷理走,不許再進來!”
“董原,吩咐下去再煎一碗藥。”元頔不甘示弱也吩咐道。
董原頭皮發麻,顫顫巍巍地展開袖幅攏齊了碎瓷,拭幹了地上的湯藥殘汁,朝元猗澤拜道:“陛下息怒。良藥苦口,太子殿下也是憂心君父啊。”
元猗澤不和他計較,擺手道:“你下去。”
“記得把藥傳來。”元頔又道,頓了頓他補道,“還有祛瘀的藥膏。”
元猗澤冷笑道:“看他聽不聽你的。”
元頔也笑了:“他只知為你着想,我也是。”說罷他在香爐旁的軟塌上坐下,倚着憑幾側身研究旁邊擺着的一副棋譜,全然不當剛才的相争一回事。
元猗澤大開眼界,見他打都打不走,也找了一處坐下與之對峙。
更漏聲聲,怒氣漸漸消散,元猗澤也品出元頔的關切了,心裏不可說沒有些許歉疚。但他轉念一想元頔這般又那般的犯上,言行無忌,哪裏還有被他好好教養過的痕跡?一時又有些光火。
“百病生于氣,太醫說的你又忘了?”元頔擡眼看他,忍不住道,“是我錯了,你若氣怒便再打我幾記,不管怎麽論我都受得,不會同你計較。”
元猗澤看他臉上還紅腫着,嘆了一聲:“你過來。”
元頔聞言起身走向他,元猗澤招招手讓元頔俯下身,他看了看元頔面上的傷痕,見掌印裏隐隐約約現着血絲,知道是元頔肌膚生得細嫩,這一下打壞了,沒有個三五天好不了。
這一下元猗澤也覺得棘手,倒盼着董原帶上藥膏回來。
心念所至董原過來來了,跑得氣喘籲籲地請進。
等他跨進內室,見太子好好地坐在父皇身旁,心定了大半,忙擱下托盤又取出藥膏呈上。
元猗澤冷冷道:“你很聽話。”
董原拜道磕頭道:“老奴是憂心陛下啊!”
元猗澤不耐煩道:“好了好了,給太子上藥。”剛說這話袖子便被人搖了搖,扭過頭元頔微蹙着眉看他。
元猗澤扯過袖子:“朕說了不喝便不喝。”
元頔嗫嚅道:“是藥膏。”
元猗澤反應了一會兒,心道居然要我親為你上藥膏。但他又見元頔半張臉紅腫着,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他從來不對孩子們動粗,更別提元頔已經成年,他這一巴掌打得是有些狠。想了想,元猗澤接過董原舉在頭頂的藥膏道:“你退下吧。這藥端下去,聞着就不舒服。”
董原猶疑着,卻聽太子也道:“父親既有命,董老将它端下去吧。”
左右父親都肯親手給他上藥了,這次先順順他心意。元頔這麽想着。
董原見連太子都勸不動陛下,只得起身将藥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