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這怔望間元頔不由自主地走向元猗澤,伸手去攬他的腰肢。元猗澤扣住他的雙手道:“世上俊美男兒幾多,我縱好此道也無須對我的親生骨肉下手。同樣,你若愛我的權力和威嚴,如今你已登臨絕頂,便是我也攔不住你,你還需要戀慕我這個父皇嗎?”
元頔笑了笑:“若是我只愛你的俊美呢?若是我覺得世上男子沒有誰比你更美呢?”說到這裏他又露出一絲冷色,“便是你自毀容貌也不成,我偏愛定了。”
元猗澤點點頭:“這倒無須你多慮,我也不喜歡醜的東西,更不會為了你這點癡念自毀。”
元頔一滞,随即道:“父親果然自負。”
元猗澤坐回琴床前揉了揉眼睛:“那又如何呢?朕既是天下第一人,自負不是理所應當?王者氣度可不是唯唯諾諾便有的。倒是你,素來裝得慎獨慎戒。”他忽然嘶了一聲,元頔忙定睛去瞧,原來是手上不知何故劃了道口子。
元猗澤是被人伺候慣的,手上弄傷了也不管,就舉在那裏好整以暇等人來處理。
等到他反應過來身邊這人不是董原,元頔已含住他的指尖,濡濕的觸感叫元猗澤一怔,蹙眉道:“去取藥粉來。”
元頔吐出那根手指,拿絲帕抹了抹見沒有血跡了便道:“這點劃傷要什麽藥粉?董原未免太謹小慎微,昔日秋狩……”他頓住,那次元猗澤确實也受了傷。
秋狩之時太子獵虎算是一道考驗,雖有兩個力士相伴,但是額前那箭必須由太子射出。元頔背着三石的弓縱馬深入立了标記的林中,尋找那只吊睛白額大蟲的蹤跡。獵虎一說既是考驗也是彩頭,自然有人事先用摻了藥的生肉喂飽了老虎。這回卻不知哪裏出了差錯,老虎的右下肢淋着血,是剛剛受的傷,在暴怒的時候正對上元頔。
鏖戰之下元頔亦負了傷倒在地上,随行人等趕來的時候正見一匹璨金的汗血寶馬躍出直沖到元頔身前。駿馬無懼猛獸,馬上那人攬弓勁射,一箭未中,那大蟲又撲向射箭的人。元頔大驚失色,握起地上彎刀便刺向那猛獸。汗血寶馬長嘯着躲過猛虎一撲,元頔順勢自背後砍向虎頸。元猗澤揚聲道:“太子快讓!”說着便再射一箭正中老虎左眼,只聽它凄厲吼叫,餘人連忙将它制服,直至砍下虎頭。
事後大家才發覺猛虎往馬上一撲的時候利爪刮過了皇帝的左腿,留下三道不淺的爪痕。天子負傷,衆人為之震恐,又因事出太子的緣故,連向素來仁恕的太子求情都不得了。直到查明此虎為雌獸且腹中有孕,元猗澤得報後沉思片刻道:“虎亦憐子,怪不得它。”于是罰了幾個相關的人便作罷了。朝中唯恐天子一怒伏屍遍野,這次卻蒙聖上開恩逃過一劫。只是此事雖了,東宮護衛又由上親撥五百,俱是精銳。
元頔難忘父親跨馬奔來挽弓射箭的場景,挾來的是猶如雷霆的箭勢,亦是一道璀璨的光芒,叫暗紅塵霎時雪亮。
元頔握着元猗澤的手不放,元猗澤便猜到他想起了什麽,說道:“母虎憐子,拼卻性命求得一生,朕亦如此。”
元頔挨着他坐下,将那條素絹在元猗澤劃傷的手指上纏繞打結,悠悠道:“父親愛我,我亦愛父親。”
元猗澤看着手上怪異的包紮道:“這不一樣。”
元頔點點頭:“确實不一樣,那又如何呢?你只消知道我愛你,至于是哪種愛又何必深究?世上人人敬你畏你,便有人愛你也是不敢的,偷偷的怕你知曉。可我不同,我是這世上與你最親近的人,而從今往後亦是你唯一親近的人。父親,你好好愛我吧,我定是這世上最愛你最懂你的人,也會是這世上最貼心最順意的情人。”元頔探向元猗澤,出其不意在他的唇上一舔,又移開,笑得十分張揚:“父親又傳甜湯喝了?甜甜的。”
Advertisement
元猗澤解下素絹往唇上一抹,而後團了塞回他手裏:“你既冥頑不靈我便不再多說。你既不想當我的兒子,也不想我做你的父親,悉聽尊便。只是你我的緣分止步于此。你莫辜負江山社稷便好。”
說罷元猗澤起身走回書案前,舉着水晶鏡片重又鑒賞起那副《游春圖》。
元頔側過身望向他,朗聲道:“這綠绮該如何?可是你親點了要送來的。”
元猗澤頭也不擡:“放那兒吧。”
元頔曉得他涼薄的心,什麽故劍難忘,不過是想到一出便是一出。或許母親生前便明白了眼前這人的性情,才會不争不妒,卻撇下幼子撒手人寰。元頔想,如果性情需肖似父母一方,那他的熱烈和執着一定是承自母親。那麽二十餘年前翠微園一見到母親離世,那數年時光必定是糅雜着愛的祈盼和失意的糾纏,而彈着《鳳求凰》情挑淑女的王孫公子只會在多年後不假思索地說“我待她自然是真心的,她是我遇到過最好的女子”。不是最愛,而是最好。這就是元猗澤的選擇。
元頔想,從前只有人求着元猗澤愛自己,那自今日起他哪怕逼着元猗澤愛,他總要試試這個法子。他想,總歸最後是我傷心。
正想到這裏,元頔定神地凝視着元猗澤,看他垂下頭将水晶鏡片按在眼前正吃力地辨別畫上青碧施色的筆觸,忽然就心裏一酸。
歲月終究是有痕跡的,眼前這人縱是絕世美人縱是九州共主,也逃不過歲月侵蝕。難怪他要求仙方,以至于還遣兵攻打傳說中守護神跡的南蠻族,犯下叫天下文人和史官诟病的劣行。
元頔開口道:“最近父親還需進補嗎?”
“進補”指的是這幾年元猗澤服用的一些方士所進丹藥。
元猗澤搖頭:“不必。”
元頔倒有些意外,反倒是元猗澤自己說:“早早被你氣死算了,吃那些多受一些氣嗎?”
元頔噗嗤一笑:“哦。”
元猗澤再不做聲,元頔便也不退,撐着手肘同父親靜對。這時候他覺得也很不錯,左右心愛的人已成掌中之物,飛不出逃不了。烈女也怕纏郎,假以時日總有進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