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重華宮在宮苑西側,院落深邃幽靜。崔令光生前并沒有在宮中生活過,但元猗澤辟出了這處宮室,依着王府中崔令光舊居的布置排布的格局,存放着崔令光的嫁妝和生前一些愛物留與後人追念。
元頔小時候經常跑來這裏,因為這裏有母親沒看完的書、沒有抄完的佛經、沒有題跋的書畫,仿佛她只是離開一會兒不久後便會回來。
等大了以後他人前人後都是儲君風範,母家崔氏乃中原百年世家、著族之首,他更不能與之太過親近以免多生議論。這重華宮他也便不常來了。
皇帝與太子的喜惡都牽涉重大,他合該謹慎。但沒有人比元頔自己更清楚,他不願多來重華宮背後到底還有什麽樣的緣故。
夏日草木葳蕤花開繁盛,元頔帶了近侍許培一道來重華宮,滿眼可見崔令光生前喜愛的海棠花開得熱烈,重瓣累累各吐芳蕊。元頔頓了頓道:“要賞。”
許培諾了一聲。
而後元頔獨自一人前往存放綠绮并其他樂器的暢音閣。午後的日光自窗棂斜照進來,滿室如增光彩。元頔來到琴床前撫上通體黑色暗暗發幽綠的琴身,“綠绮”二字仍清晰可辨。名琴綠绮自漢司馬相如始相傳,輾轉為崔令光外祖父得,并将這張名琴贈與了外孫女。崔令光琴藝超絕,自然也為此琴增色。
元頔無緣得見母親撫琴的風姿,只是自廣陽王府至太極宮都流傳着這樣的佳話:當年廣陽王至崔家赴宴,聽聞崔家小女有藏名琴綠绮便請借來一觀,随即便彈奏了一曲《鳳求凰》,遂成就一段姻緣。崔令光嫁元猗澤背後雖多考量,但對于一個豆蔻少女來說,俊美高貴的廣陽王雖非窮困失意的司馬相如,卻願意以心曲相挑,自然也是有心有意的。
這張琴雖有人每日打理,但因其久已不奏,定音調弦便疏忽了。元頔坐在琴床前靜思了一會兒,随即起身命許培取了琴往禦苑去。
此時的元猗澤正在董原的陪伴下賞畫。天光正好,董原小心翼翼展着那副《游春圖》,元猗澤舉着一枚水晶鏡片細細端詳。忽然他停下動作,擡起頭打量董原,含着笑意道:“你笑什麽?”
董原見被人發現便硬着頭皮回道:“臣覺得這畫甚好,便笑了。”
元猗澤乜他一眼:“竟敢欺君了。”
董原忙擱下畫,順勢要跪,動作卻由此慢下來,磨磨蹭蹭等元猗澤赦免。
元猗澤瞧慣他這把戲,放下水晶鏡片道:“案牍勞形,我這眼睛是不大好了。出去走走吧,免得真把眼睛熬壞了。”
董原應諾,領着幾個內侍一道陪他出去。
待他步出希夷院,遠遠便見元頔帶人來了。看來他眼睛還不算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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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頔見到父親的身影先是下意識一怔,但随即便神态自若地繞過曲橋步入回廊走到了元猗澤面前。
昨夜的情形元猗澤只當在場除元頔外無人知曉,也不在人前多說什麽,只瞥了眼元頔身後兩個內侍捧着的物什道:“将它送來了。”
元頔應是,對元猗澤道:“此琴久未定音調弦,勞煩父親了。”
元猗澤掠過他走向綠绮,伸手撫過琴身,記憶仿佛霎時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個燈火輝映的夜晚。
那時是晚春,崔家的翠微園裏夜風和煦。酒宴至酣時,他半醉半醒狀似無意地請借綠绮琴一觀。
身為皇子,天下珍物什麽沒有見過?偏偏廣陽王就要見一見傳說中的名琴綠绮。
崔家長輩心知肚明,便命人秉了女郎去取來琴,實則崔令光便在筵席之外某處悄悄打量那位據說風姿卓絕的廣陽王。
鳳求凰一曲畢,各種心思皆落定,崔令光滿懷憧憬和欣喜地成為了廣陽王妃,元猗澤也得到了崔氏這樣的岳家。
如今曲已罷人已遠,再見此琴唏噓不已。
元猗澤擡眼望向元頔,忽然嘆息一聲:“進來罷。”
元頔微微笑道:“是。”
希夷院中本就有琴床,內侍們搬來安放好綠绮便退下,室內留下元猗澤并元頔父子二人。
元猗澤坐在琴床前,元頔站在其後注視着他。
元猗澤自被軟禁于禦苑後言行如常,甚至有些不以為意的随意和淡然。元頔心中不安,但實在找不出任何異象。他很了解自己的父親,十數年與諸皇子争鬥才得以脫穎而出承繼大統,即位後雷厲風行開疆拓土,大有成就千秋功業的氣魄。若非熙寧十四年起邊境數次失利加上今年各地災異,父親也不會自陳己過,心生避退別宮的念頭,以至于讓他鑽了空子。而如今元猗澤品茗調香賞畫習字,倒十分惬意。待疑慮過後元頔便想,不論如何父親也做了他掌中之物,不管背後是否有其他籌謀,現下他需牢牢掌握絕不放手。
這麽想來,即便是這張綠绮琴也叫他無所謂了,不論元猗澤拿它奏過多少遍《鳳求凰》,不論翠微園初相見是多麽叫人難忘。
“你母親是個極有詩情的女子,她若許了普通的公卿之家或許也不會這麽早離開。”元猗澤忽然說道。
元頔注視着他的背影接道:“她是你求娶來的。”
元猗澤按了按指尖的絲弦道:“正是。”
“你真的愛她嗎?”元頔緩緩踱步到元猗澤身旁,将手按在元猗澤的手背上,“卓文君尚有《白頭吟》,你的府中又何止一個妾室?”
元猗澤聞言輕笑一聲:“元頔,你是真入了迷障。”他緩緩道,“我待她自然是真心的。這世上女子我再沒有遇到過比她更好的了。”
元猗澤掙開手起身:“我雖不是她最好的歸宿,但她選了我。”
元頔攔在他身前笑道:“知慕少艾,只是這樣的緣故。父親也為我彈一曲吧,我沒有聽過。”
元猗澤望着他與崔令光肖似的面容微微蹙眉道:“你這種執着太過不堪。元頔,是不是我從前将你寵壞了,叫你覺得這世上合該事事順你心意?”
元頔點頭:“難道不是?父親是天子,難道不是這世上事事都得順你心意?我既為你欽定的儲君,是日後萬方之主,我有執着上天會不應?”
元猗澤微微揚起唇角:“你且看看它會不會應。”
元頔見到他這般譏诮的神情也渾然不在意,垂下眼眸望着綠绮道:“你要這琴我便帶來了,昨夜也是我魯莽了,我恍惚了一天不敢來見你。父親,你真的不想再見到我嗎?”
元猗澤明知元頔這副黯然神色是惺惺作态,但他竟有了種無力的感覺。元頔從來沒有在他面前展露過對任何人與事過分的關注和執着,往昔他覺得這是好事,卻不曾想到元頔的執念盡系于己身。這該是樁違背人倫駭人聽聞的宮廷秘聞,但作為主角其一的元猗澤卻不得不想,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錯,這其中又是不是有他的錯。他是元頔的君父,本以為他會留給昭朝一個有為明君。
元頔久不聞父親回應便擡眼去看他。窗外的日光斜照,在元猗澤素色的衣衫上映出光暈,他沉靜的臉上亦泛着碎金。元頔怔愣地望着父親,心底又泛起了求不得的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