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知道是被元頔氣的,還是确然捶丸出了些汗人亦精神了許多,元猗澤躺下欲安寝卻始終迷迷糊糊薄有意識,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裏他行跡匆匆地回到王府,穿過回廊在一片海棠花海後看見一個倚闌吹笛的美麗身影,一下子頓住腳步。他明白那不該是崔令光,崔令光很多年前便過世了,但他又知道自己是在夢裏,是夢見了自己久別十餘年的發妻。夢裏的他逐漸走近,崔令光卻像沒有看到他一樣始終不曾回眸。元猗澤也沒有去喚她,漸漸走到她身後。崔令光肩若削成,腰如約素,風致動人叫人心折。元猗澤雖為天下之主,也不曾再遇到這樣一個美麗高貴且才情性情無可指摘的女子了,這便是世家之首的清河崔氏教養出來堪為國母的女兒。元猗澤半夢半醒間還是想能和她說說話,但是崔令光始終不曾回頭,或許她也不想回頭。
這時廊下又跑來一個總角孩童,元猗澤看他小小的臉蛋上有着和崔令光相似的神韻,跑去抱起兒子道:“快來見過你母親。”
元頔這個年紀應該已經随他入主太極宮,同他一道住在甘露殿才是。但夢裏的小元頔被他抱起走向崔令光的時候,感覺又十分真實,仿佛崔令光沒有香銷在那個秋天。而在之後的某個夏日,他自宮中辦差回來,崔令光守在府中等他,做完功課的兒子也一道出來迎他。他抱着孩子攜妻子一道笑語晏晏,像尋常人家一樣。
元猗澤的意識在夢境與現實中交錯,摸不清自己到底是眷念過去還是一場偶然的悵惘罷了。等到三更過了他終于忍不住睜開眼睛,守夜的董原一察覺動靜便來喚他,元猗澤卻遲遲沒有回應。
董原端了茶和帕子進去,見薄薄的明珠之輝中主上半坐起,撐着額角不發一語。董原上前輕聲道:“陛下魇着了?”
所謂天子有真龍附體,元猗澤又格外忌諱這些事,但是董原見他這般失神,不假思索便問了。
元猗澤聽他出聲便微微恢複了一些意識,清咳了兩聲緩緩道:“我夢到崔氏了。”
“還夢到丹兒了。”
元猗澤一邊說着一邊自己下了榻,端了董原捧着的茶盞潤了潤,而後道:“阿董,所謂夜深忽夢少年事,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董原笑了笑:“陛下正當年,老奴、老奴才是老了。”
董原是元猗澤的大伴,十六歲的時候來到只有四歲的小皇孫身邊,陪他一路長大。董原至今還記得熙寧帝小時候的模樣。初見的時候是一個瑞雪的冬天,他因聰明伶俐被王府管事相中,又入了皇孫生母蕭側妃的眼,便被領到華熙院準備拜見主子。等他進了院中,發覺素來沉穩端莊的蕭側妃儀态雖不顯,同內侍說話卻透露出一些焦急:“小七要去你們便聽他的?他才四歲,做得了自己的主嗎?雪地裏受凍了該如何?快去請他回來。”
蕭側妃一邊說着眼風掃向跪在腳下的董原,捧起手爐放緩了語調道:“你也去,帶回皇孫再來拜見。”
華熙院裏的內侍知道他是被挑中的皇孫大伴,雖還是生臉,但都有意親熱地引他一道去梅園。
蕭妃愛梅,當年情濃之時裕王為哄她開心特地給她在華熙院中辟了一方梅園。如今府中新寵不斷,這方梅園蕭側妃也懶得去了,倒是小皇孫元猗澤喜歡去那裏玩。
等被蕭側妃派去的一撥人一同到了梅園,便見幾個青衫內侍佝偻着身子圍着一株開得正豔的紅梅樹,嘴裏都紛紛叫嚷着:“小皇孫,側妃娘娘來傳了。”
董原心下好奇,腳陷在雪地裏深深淺淺地拔腿走向那株梅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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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個軟糯的小兒聲音道:“好了,你們給武威将軍哭一場送它歸去。”
衆人聽了他吩咐,雖作難但也只能低低地假哭起來,左右這裏是梅園,也沒旁人聽見。
董原想這些內侍真是不懂規矩,在王府裏哭泣,便是皇孫有命那也是犯了忌諱。于是他跑上去越過衆人,一眼看見大家圍簇的那個錦袍小兒。他俯視着這個蹲在梅樹旁的小孩子,只能看到他頭上紮了一個小揪,上面墜了串斑斓的璎珞以為吉祥。小兒所着錦袍頸間襟上和袖口都綴着白絨絨的風毛,他蹲着是小小的一團,看背影便十分可愛。
董原上前喚道:“小皇孫。”
那孩子恍若未聞,頭也不擡道:“快哭呀。”
有人在董原耳邊偷偷道:“武威将軍是皇孫喜愛的一只促織,熬不過冬,沒了。”
董原腦門裏嗡嗡的,低聲道:“你們可別哭了,若被人聽見,怪不到小皇孫頭上,都是治咱們的罪。”
大家都聽說了這是府裏給皇孫挑的大伴,忙将這棘手事情扔給董原。
小皇孫元猗澤見大家都不哭了,站起身來提腳踩實了自己給武威将軍挖的墳,揚起頭來道:“為什麽不哭了,不聽我的話。”
他的眼神轉到董原身上,見旁邊的人都散在董原四周,他敏捷地猜到這是父王母妃給自己的大伴,提溜着小眼珠子在董原身上打量,随即道:“你來帶頭。”
董原跪下來伸手給他掃去他皮靴上沾上的雪粒,低頭道:“奴在家鄉的時候聽說促織亦有轉生。小殿下将将軍埋在樹下,是盼着明年将軍複生嗎?”
元猗澤卻不屑地說道:“虧我賜了它這樣的名頭,它卻連一點凍都熬不了,廢物。今日算我這主人仁至義盡。你這小奴想哄我,好不老實。我這就去找母妃,不要你。”說着便拔着小短腿回去。
董原被這個早慧的小皇孫将了一軍,但左右他讓小皇孫心甘情願地回去了,也算完成了側妃的交托,心裏無甚忐忑。
果然元猗澤回去鬧了以後被母親罰了,不敢再提要趕董原走這個事。由此主仆二人相伴三十餘載。
元猗澤生得聰慧,幼時行事還張揚些,後來在母親教導下越發收斂。其父純宗為女色掏空,去得突然。元猗澤籌謀多年終于得繼大統,便顯露出了幼時性子便有的冷峻自負。
但董原可以算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了,知道便為人君亦有血肉。元猗澤少失母,後喪妻,而立以後連失數子,他對親緣一事難免有些黯然。如今被疼愛的長子幽禁于此處,夜來夢及當年也是自然。
元猗澤起了身,見冰盞裏還擱着幾粒沒撤下去的荔枝,便挪步過去撚了一個剝着吃,嘴裏道:“若說心裏話,我對崔氏有愧。如今更是了。”
董原過來給他擦手,取了荔枝剝與他。元猗澤嘆了一聲:“崔氏也愛吃,丹兒都不曉得這個事。他母親去得太早了。夢裏倒不是這樣,她還在,我想把丹兒抱給她看看,看看我們的兒子。”
元猗澤說到此處心想,我于情或有辜負令光,可她所遺一子我确實盡到了人父的責任啊。她難道會怨我?
元猗澤又道:“先皇多情,游逐美色,對我母妃已算是有過情深之時了。昔日我娶崔氏,你瞧着也該記得我那時候的喜色。我實覺得自己既得了崔氏助力,又得了如花美眷,再稱心如意不過。只是崔氏心高,她這樣的出身教養也是難免的。家中教她大度寬容,我當時也慶幸她是這樣的好主母,使我後宅安定。如今想來我寧願她氣我怨我,不要郁結在心早早就去了。這幾年丹兒大了,他不需要像我一樣籌謀婚事,只消待我為他選一個最合适的太子妃。我心裏想着,其人門第無須太高,五代為官即可。重要的是性子要宜靜宜動,不能盡是好教養的冷氣和端肅,既誤了丹兒也誤了自己。挑來挑去總算是有了人選,可是……”他說不下去,黯然地坐到軟塌上,凝視着元頔留下的那副棋局。
董原喉中哽咽,不知該怎麽開解他。
半晌元猗澤自己笑了笑:“便有命數,也有解法,先不去想這麽多。今夜是得見故人有些感懷了。你打水來給朕漱漱口,自己也歇下吧。”
這時天邊的望舒已遠,快要到雞鳴的時候了。
元猗澤暗暗想:元頔,你什麽時候能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