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深以後元猗澤在燈下讀書,翻的是本前朝的筆記,因其中春秋曲筆對朝廷多有貶抑故被保留。元猗澤極少看這樣的文字,書之曲折讀之不快,文人牢騷罷了。但如今他左右無事拿來翻翻,覺得這字裏行間意有所指的酸味還挺有趣。
近侍董原入內的時候便見到皇帝支頤靠在憑幾上正在安靜讀書。他是元猗澤心腹,自入禦苑後便被專人監視,只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元猗澤睡眠極淺,要靠他調香助眠,所以這時候元頔也只能将他放進來。他上前拜見主上,元猗澤擱下書招呼他:“看書用力了,眼睛乏,替朕揉揉。”
董原輕車熟路地扶他躺下,指間夾了片檀香開始替他揉捏解乏。
元猗澤與他自小相識,說話便少了些顧忌,如今的情勢下更是無所謂,便緩緩道:“這些時日無須勞心宮務,覺得如何?”
董原應道:“省心。”
元猗澤聞言輕笑一聲:“正是。”
随着董原手下動作,元猗澤呼吸逐漸放輕,董原便更小心翼翼生怕再驚動他。
正在這時簾外露出一個熟悉的人影,燈火映照下那影子越來越近,直到在屏風前止步。
董原不做聲,屏風那側的人也不做聲。
夜裏極靜,為的都是不驚擾元猗澤。只是元頔沒想到元猗澤今夜這個時辰便躺下了。他跨出幾步走向元猗澤的床榻,董原見狀弓身替元猗澤掖好薄毯,趨步向元頔行了個禮。
元頔微微颔首,董原亦不退。
元頔頓了半晌,掠過他走向父親,董原只能瞥見他立在床前的背影。
這個孩子是他看着長大的,一個長于甘露殿的皇子,幼時還曾坐在皇帝的膝頭。不同于己身清雅秀致的外表,元猗澤性子驕傲,在剛愎自負的皇祖父和猜忌心重的皇父面前又極善于矯飾,謙恭忍讓友愛各方,直至坐上皇位才露出皇帝該有的堅毅和冷酷。他或對天下衆人無情,十餘年來斥兵遠境多起戰事,白骨成堆方有如今治下疆土。但他對元頔,卻實在傾注了不少舐犢之情,這是一朝天子旒冕之下明堂之外為人的血肉。可至高無上的權力自他予之自他失之,現在被困在此處的是一位失意君王,也是一位傷心人父。
長身玉立的青年是無可挑剔的國之儲君,卻連十年的太子都做不下去了。董原想,父母之于子女同子女之于父母的情意實在是比不了,所幸自己斷了根沒了後代,也少卻這樁叫人傷心泣血的煩惱。他想了想,走到博山爐前點了香便走了。他也無可奈何。
董原走後元頔撈起方才被元猗澤擱下的書,而後緩緩坐到榻尾,輕輕地翻閱起來。這字印得小,難怪方才父親會說看書用力了眼睛乏。元頔起身放下書,熄了兩盞落地的連枝燈,室內幽暗了許多。博山爐中香煙袅袅,他亦投了一物進去,見裏頭火光微亮一下後眸色越發深沉。
原本睡沉的元猗澤被一陣陌生的香味喚醒,他一貫對此敏感,起身便想叫人換了去。醒來時卻發覺身旁躺着一個人,長發披散看不清容貌,但他一眼便能認出是元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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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猗澤掀了薄毯要下地,腰肢卻被人抱住了,叫他僵住。
腰間的雙手有些微顫,反倒叫他平靜了下來。
那雙手只抱着他也不動作,但身後那人的呼吸卻越來越沉。
元猗澤很快反應過來這陌生的香味是什麽,頓覺荒唐。
“我沒有法子,唯行此招。”身後那人身子貼上來,元猗澤用力掰開他附在自己腰間的一指,叫那人嘶了一聲。
“孽障。”元猗澤輕聲吐出兩個字。
元頔聽了反而附在他耳邊輕笑,忍不住道:“你的腰肢很軟呢,弓馬工夫是不是太多年不練了?”
元猗澤望着眼前那座繪着山水圖卷的屏風,緩緩對元頔道:“你第一次拉弓是我親手教的,我不曾想過這個孩子最後會這樣辱沒自己的君父。”
元頔抱着他輕聲道:“我也不想的,可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加冠後即大婚,你不該總想着要送一些女人給我。”
元頔一邊摟着元猗澤,一邊絮絮道:“連失三子,淨徽先天不足,你已經遠離後宮有數年了,同為男子我明白其中的苦處。”
“你明白什麽?”元猗澤猛地甩開他,起身側向他乜去一眼,“這就是你不近女色的緣故?我以為你這個太子克己是為了讨我歡心,讨群臣安心,卻原來是想着這樣天理難容的龌龊心思。你挖空心思逼我稱病避居,哪裏是渴天下之主日久,原來是想着要同皇父亂倫。”
元猗澤伸手擡起元頔的下巴,摩挲了片刻道:“宮人皆道東宮有明德之影,你的母親風姿高貴,怎麽會生出你這樣下賤無恥的東西?”
元頔擡頭注視着他,悠悠道:“生我者母親,育我者父親,無關她的事。你若真的那麽愛她,那麽想她,宮中還有誰比我更似她?”
元頔按住他的手腕,似引誘一般:“父親既也有娈寵,也該明白這些事。我二人皆是寂寞人,亦是世上最親的人,為什麽不做些叫彼此快活的事?”
他笑得張揚,元猗澤幾乎認不出眼前這人,失聲道:“你為什麽……”
元頔卻聽得懂他的意思,眼簾微垂:“從某一天起我這一生便毀盡了,只是你不知,旁人不知,誰也不知道。”說到這裏他嗤笑了一聲,“我本該表裏澄澈才是。我是無須勾心鬥角便能問鼎天下的儲君,我什麽都有,萬方将在掌中,卻偏偏得了這樣的不治之症。”
他知道這世上其實有一味藥能治,可卻是飲鸩止渴。即便如此,他還是決定飲下這毒。
東宮臣屬皆以為儲君是不滿君父連年征戰萬民受苦,才不得已施此下下策。而他真正的詭秘心思卻從來不敢叫任何人窺見,直到聽父親回憶起母親。
血脈聯系縱死不能斷絕,即便挫骨揚灰也無法磨滅他生來為元猗澤崔令光子的事實。
他連父親都戰勝了,獨獨對戰命運時卻自他出生起便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