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庚子之年國有湯火。
西南大旱、五省蝗災、南方水疫成患,又逢高祖皇帝陵寝神道碑斷裂,今上繼位近二十載開疆拓土文治武功,未曾遇到這樣的大兇之年。五月,上于群臣之前自責道“千秋功罪,皆于吾身”,而後便病倒了。大廈傾搖,太子監國以支朝綱。
七月流火暑熱稍退,皇家禦苑曉風亭中坐着一人憑欄垂釣。他手掌微合虛握着釣竿,頭略歪向一側阖目養神。亭中輕紗飄揚以蔽日曬,有一束穗子拂過他臉側,侍立在旁的人急急瞥去一眼,假寐的人依舊沒有睜開眼睛。
他幼年尚在祖父身側伴駕時也曾在這曉風亭待過。他這個皇孫聰慧宮中盡知,性情越發難以捉摸的老皇也只有對着這個小兒才能有些許笑意。當時他雖還年幼卻不敢有片刻怠慢,恭謹的眼神中只看得見老人虬曲的骨結和蒼老的肌膚。而如今他尚在壯年便能怡然地穩坐垂釣,倒也不失美意。
水面偶起漣漪,釣竿微動。這人卻睜開眼睛起身順手将釣竿扔下,受困淺灘乞食于人手的蠢物釣上來有甚意思呢?他白衣素履,在三兩人的追随下步出涼亭。不遠處的小徑中有一只鶴緩緩踱步走來,并不避人,想是這兩個月來常與此人相對。他伸手揮退身後的人,亦向那只仙禽走去。
禦苑中珍禽雖多,但大多都禁锢在某處以供觀賞,只有鶴園關不住那些鶴,它們也自幼生于皇城,飛去又回,到處自由行走。仙鶴長壽,如今走來的這只已歷三朝,實乃元老,同眼前的這位大人也是舊相識了。
等太子批閱完今日奏章理完了群臣奏對趕來曉風亭處,便看見一人一鶴相伴在湖邊小徑漫步。那人身形亦如鶴影,望之高标孤貞,仿佛要随身旁仙友同步仙道了。
太子心中一緊,雖有急切腳下步子卻刻意放緩放輕,然而避不過父親的耳目。仙鶴發覺同伴的腳步停下,便抖了抖羽毛示意他一道走。元猗澤微微俯身撫過它的潔羽輕笑道:“你走罷。”
太子注視着父親側露出的笑意,而後上前道:“父親。”
元猗澤轉過身微微颔首:“如何?”
這句如何問得含糊,太子卻如聆仙樂,回道:“崔陳二人……”
元猗澤卻忽然打斷他的話:“你母親冥誕在即,崔昰有過亦稍後再論。”
太子聞言頓住,半晌道:“我自有主張。”
元猗澤點頭:“自然。”他提步欲走,太子伸手去撈其袖幅,中途止住,終不敢觸及。
太子元頔方弱冠之年。其母崔令光昔年光豔動天下,為廣陽王妃後第二年便誕下他。紅顏薄命,崔妃在元猗澤登極前一年香銷玉隕,而後追封明德皇後。元猗澤子息不豐,膝下成人的子女唯長子元頔、四子元續及新昌公主元道徽、明康公主元淨徽。元道徽三年前出降,元續随之出宮開府,元淨徽年幼多病養在宮外,宮中唯太子元頔與帝相伴。元猗澤同崔令光是結發的少年夫妻,愛妻早逝幼子失恃,登極後初幾年又無其他子女降生,便親自撫養元頔。宮中老人道東宮有明德之影,除卻肖似母親生得秀逸絕塵,更有昔日崔妃恭謹端肅的氣度。崔令光出身最高貴的門庭,亦有最耀眼的美貌,青年早逝,熙寧朝後位空懸自有其道理。元頔為正妻所出,帝親加鞠養,年少飽學文武雙全,入主東宮乃衆望所歸。
而如今他立于草木葳蕤的繁景中,人如珠玉周身琳琅,眼神卻随着離去那人漸遠的步伐越發空寂,但他很快便提步趕去。元猗澤分花拂葉,忽然停住腳步。元頔随之望去,他亦回頭,兩人四目相對,元猗澤緩緩道:“監國若久人心震蕩,是要朕禪位還是賓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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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頔神色未動,沉聲道:“太醫說不過是心悸之症,受不得累,将養便是。”
元猗澤側過身去眺望着遠處角樓:“你雖為我親加教養,卻似長于婦人手,當初犯大逆锢君父的決斷呢?東朝僚屬之中竟無人勸谏你這綿軟性情?”
他語氣平平仿佛尋常,元頔在他背後回道:“榮養于此父親不願?我倒覺得甚好。”
不待元猗澤回他,元頔便背手走到他身側悠悠道:“四海禍端疊起天下為之愁苦,可是父親十數年黩武之過?千秋功罪皆在你身,豈不是要陷萬劫不複之地,兒子絕不忍心。熙寧朝毀多少生靈我便救多少生靈,功罪相抵,父親不必憂心。”元頔聲調漸低,“你便在此處,不許去別的地方。”
元頔說了這個話,元猗澤便問道:“續兒并道徽淨徽姊妹如何了?”
元頔與他并肩一道遠眺,回道:“他們是我的弟妹。元續年少莫敢與我相争,兩個妹妹我也自然會好好照拂絕不叫她們受了委屈。至于他們憂心父皇病勢,倒也不必了。我身為長兄并東宮自會一力擔起鈞樞要務并父親安危。”
元頔素來是沉穩有為的國之儲君,是溫良恭儉讓的長兄,任誰也不敢去想他會禁锢君父于禦苑、一手把持朝政,做了無君無父的悖逆之人。
元猗澤做皇子皇孫的時候同兒子元頔不同,他的父皇在潛邸時候便妃妾成百,後來皇子皇女達六十餘人。在衆多子女中元猗澤能稍得父皇青眼,一來是生得聰明漂亮,更重要的是他有皇祖父聖眷。元猗澤的記憶裏只有父皇那一絲絲微薄的眷顧。後來他與崔氏成婚得了元頔,看着抱在懷裏紅彤彤的小兒,元猗澤深覺此子既托生為其嫡長子,有崔令光這樣的母親,那合該是昭朝百年來出身最高貴、血統最純正的國君。而這個孩子也是他的第一子,他要做一個與父皇不同的父親。
崔氏在的時候他只覺得元頔生得安靜,眼仁黑白分明,吮着手指打量大人的時候眼神既已有懂事的樣子。崔氏離世時元頔不過孩提之年,驟離了母親雖茫然亦不适,開始哭鬧。元猗澤痛失發妻,抱着二人的獨子方知小兒這個年紀會哭會鬧會不願睡覺。崔令光是清河崔氏的嫡女,美貌絕倫又兼才情橫溢,若非他有登極之相只怕也娶不到這麽一位王妃,可惜紅顏易逝只遺一子。
元猗澤抱着歉疚憐惜和懷念亡妻的心情将元頔放在自己身邊教養。十年前立儲君,元頔入東宮,離開太極宮的時候這個孩子已初見氣度,一道通訓門将父子相隔,再見便是國主與儲君了。
夏日清風拂過,元猗澤望着遠處花樹搖動緩緩道:“我只同你母親過過一次生辰,那時她腹中已有了你,算是我三人一道過的。那一年是她入府第二年,不過十六歲。她與我同年,如今算來三十有六。我幾成老朽,她該還是十八歲時的模樣,花顏未改,只是人間不再。我所求不多,登基以來國事萬端,算而今不過三次赴陵酹酒,恐她早生遺恨要離我而去了。她生前最愛是所藏名琴綠绮,此物本該随她而去,然故劍難忘我心有不舍,才一直存放在重華宮中。我夫妻若要團聚,我需攜綠绮去與她相見,将它取來吧。”
他說了這通話,元頔卻久久不應,許久的沉默後才開口道:“母親生前最愛,應當是我。便有早逝遺恨,也是挂念我這幼子。可我好得很,她早該安心轉入輪回了。至于你,既有淑賢二妃為新寵,何必敘什麽故劍之情?”
元頔拂袖而去,留元猗澤一人背手而立,神情頗為淡然,似乎不以為忤全不在意方才他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