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 第二章硝煙的味道
1月14日星期四
韓襄,你好嗎?回到家幾天了,一直很想給你寫信,但提起筆又不知說什麽好,或許想得太多反而不會寫了。我就把信寫在日記上吧,我寫得輕松,你又不會受到影響。也許有一天我會把它撕下來寄給你,也許就讓它永遠留在這裏。
最近我很開心,你不再是不理睬我了,我很不願意放假,不願意你走。是不是很可笑呢?我總覺得你很讨厭我,甚至恨我,我很清楚為什麽,但又不想去解釋,因為不願意争取什麽,我不配。我不會給人帶來快樂,有的多是煩惱,我不想這樣。我常常為感情上的事流眼淚,我的朋友較多,而我對她們的感情似乎是不大正常的,我喜歡一個人時便總要哭,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也不願意別人知道,我好怕我害了別人,不知如何是好,只有一切順其自然,自己背地裏喜怒哀樂好了。你不理睬我的時候,我是很難受很傷心的,但這樣也給我一個心理安慰,我不用再去擔心我可能使你不愉快。特別見到你玩得很開心時,我也在替你高興,好喜歡你笑,笑得開心,笑得美。實習回來以後,發現你變化不少,開朗了,大方了,會自己去找快樂了,不再悶悶地躲在床上。好像自信心也增強了。這個形象更好,惟願你更加開朗大方,更加自信。我想,在你的眼裏,我可能是個虛僞的人,特別現在,我跟誰都會哈哈大笑,像演戲一樣。我明白的,我只是需要這樣,因為一旦靜下來想東西,就會傷感至極,我不願意別人知道我的內心,我也在逃避沉重,追求輕松。至于我為什麽會有那麽多悲哀,我想是很難說清的,也不想說,我是個古怪的人。
我跟你說這些你會覺得莫名其妙嗎?請原諒我。我只是希望你過得更開心。很開心見到你,很開心想起你。很喜歡你的內在,總希望你能把你的內才好好地發揮出來。
不寫了好嗎?十二點多了,願你開心,在每一個白天,每一個黑夜,願你的夢也帶着淺笑,像玫瑰花那柔柔的花瓣。
1月15日星期五
韓襄,我繼續在日記裏給你寫信好嗎?
那天你走後,我們繼續睡。我爸八點多就來了,我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到下午四點半才到家。回到家發現變化不少。家裏換了一套紅木桌椅,弟弟的房間簡直漂亮得可以娶媳婦了:席夢思雙人床,透明的霧一般的帳子,原來在二樓小廳裏的暗紅色沙發都搬到他房間裏去了。房間不僅美,還非常整潔。我是從沒想過有這些變化的。對了,在一、二樓廳裏的幾案上,還擺了個大瓷瓶,是青花瓷,分別插着萬年青、富貴竹。現在,家裏顯得有點“雅”了。
我姐的孩子俊俊變化也不少,以前他連數數都不會,又老是耍無賴,現在懂事多了,他還沒放假,每天我去幼兒園接他,他都不舍得走,一定要牽着我的手去玩滑滑梯,他的姿态是很優美的,只是那身衣服可苦了我,洗出來的水像水溝裏的一般黑。回家後,他便到處掏東西吃,等吃了晚飯便拿出認字本來認字,一邊讀家鄉話,一邊讀普通話,很好笑的。他的普通話沒一個翹舌音,我教他的時候,他便龇着牙扁着嘴,從喉嚨裏擠出一個音來,讀完以後再把舌頭卷上去,好笑死了。他還拿報紙來看,從那裏找一些他會的字。上廁所時,他還喜歡唱歌,他會唱李克勤的歌,也會唱《沒有□□就沒有新中國》,只是不準罷了。他很乖,很少發脾氣,他講話想來聰明,別人都說以後不當外交官可就浪費了。晚上睡覺時,我給他講過小故事,《狼來了》《小白兔和小灰兔》《海的女兒》等,不過他極難聽懂,他不聽情節,只是眨着眼睛思考般問:“狼是怎麽樣的?”“他除了吃人還吃什麽?吃雞嗎?他沒有飯吃嗎?”“海的女兒是像魚一樣的嗎?有沒有魚嘴?她游水時是不是這樣的?”說着就趴在床上,伸着小槳一般的雙手,“哇哇”地亂劃。或許這些故事對他來說是太深了,倒應該跟他講講動物、植物。而我也找不到很兒童的語言來描述,每當要講要寫時,總覺得知識太貧乏,我很害怕這一點,自己囊內空空,将來怎麽面對學生呢?假如能像你那樣,看那麽多書,我一定會覺得非常幸福,只是我的心靜不下來,這并不是說,我認為你心靜如水,我知道你一樣,想的東西很多,但你能克制自己看下去,我反倒顯得浮躁了。
爸爸幫我買了兩套衣服,一套冬裝,一套夏裝。曾逛了幾次街,昨天還和媽媽去買了套運動衣,一雙鞋子,還準備買布做裙子,我要置一些新的冬衣呢,有時穿上滿意的衣服,精神會好很多。昨天上街時,我還抹了口紅,我媽說我“妖”了,鄰居女孩則說:“如今世道不同了。”真心呢,我一直很愛美,也希望自己美,至少,在我的想象裏,有很多美的形象,美的情景。有着想象相伴,也不至太寂寞,還能增添很多很多樂趣。你說呢?
昨晚我去卡拉OK了,是老同學請的,他公司裏有,十個人左右,我當了主唱角色,很開心,剛好那裏有《無言獨上西樓》《胭脂淚》《欲說還休》等歌,我于是全唱了,別的人都不會。十點鐘才散了,回到家裏媽媽已睡了。
聽媽媽說,我們這裏很多學生吸□□,也有很多女生進醫院堕胎,多是初一、初二的,我們聽後感嘆不已,真是“世風日下,道德淪喪,一代不如一代”了。
你好嗎?我也很想知道你呢,假如你願意告訴我。
1月17日星期日
把上面兩封信改了一下,抄給韓襄了,寄後很不安,寫得那麽幼稚,無聊,又語無倫次,像個莫名其妙的傻瓜。
Advertisement
1月19日星期二
今天爸爸在我家附近的碧晶宮開了一間卡拉OK房,讓我約上筱彤和青霞以及別的同學朋友來唱歌,于是又唱了一個晚上,還是我和青霞唱得多。走時因為太晚,筱彤便留宿我家了,要是過去,我會興奮得發傻,這一次卻有點別扭。
我們洗完澡熄燈時已十二點多了,躺下後,我正準備睡覺,黑暗中筱彤側身靠着我,伸過手來扳我的臉,我拉住它放了回去,說:“睡覺吧。”就閉上了眼睛,我不知她會作何感想,也不願再去考慮她的感受。曾經很渴望的動作,現在我不需要了,不僅不要,還很生氣,我們不是“結束”一年了嗎?為什麽突然又這樣?把我當什麽了!在被她的若即若離、來去無常折磨了那麽久後,我終于将她放下了,不僅如此,現在我的心還被另一個人占據,想來真是不可思議。可是,這就是人生。
1月20日星期三
今天媽媽開始放假,于是我們便大掃除。
媽媽還是像以前那樣,戴着大口罩大草帽,用很長的大掃把,掃天花上、牆壁上、門楣上的蜘蛛網和灰塵,我呢,負責抹桌子、凳子、櫃子和掃地,窗簾、沙發布之類就全丢進洗衣機了,最後我們把所有備用的鍋、盤、碗、筷都搬到院子裏,端來大盆大盆的水來洗,由于太多了,洗了一個下午才洗完。我洗碗的時候,俊俊就在旁邊唱歌,一邊到處跑來跑去,媽媽則去買年貨。這兩天很多人送東西到家裏來,如橘子樹、發財樹、桃樹、海棠樹、一品紅、牡丹、菊花、芍藥、水仙等,都把院子擺滿了,煙花爆竹之類也很多,爸爸的司機劍叔還幫忙買了鞭炮、對聯、甘蔗等,照理媽媽沒什麽要買的了,但還是忙忙碌碌跑了好幾趟,做媽媽真累呀。
晚上看書,帶回來的《外國文學研究》還沒看過呢,回到家竟然看不進那本書了,于是拿《黃玫瑰》看,那套外國抒情小說有十本,我帶了三本回來。
1月21日星期四
早上六叔送了兩只雞和兩只鵝過來,沒多久,爸爸過去的老部下老梁也從小鎮上來了,他也帶來了兩只雞和兩只鵝,中午時,媽媽鄉下的姊妹也派兒子送來了兩只雞兩只鵝,接着,劍叔又帶來了三只雞三只鵝,我們只好在後院圍了兩個圍欄,把那九只雞九只鵝放進去,那些鵝的叫聲很響亮,像我小時候放養的鵝一樣,伸着長長的脖子叫個不停,只是它們一點也不溫柔,總用審視的眼光看着我,好像在說:“你到底有何居心呀?”後來我也不看它們了,因為我居心不良。
下午,洗了三個衛生間,把衣服全搞濕了,不過,洗完後覺得到處亮汪汪的,很舒服。
晚上繼續看《黃玫瑰》。我夾在日記本的玫瑰花瓣已幹了,薄薄的半透明的,還保留着清純濃郁的芳香,好喜歡。
1月22日星期五
今天是除夕,也是最忙的一天,一大早媽媽就去買了很多菜回來,後來又派弟弟去買一些佐料類的必需品,她肯定是忙昏了,每一次買東西回來都發現漏了一些沒買。
午飯後,媽媽殺了兩只雞和兩只鵝,我先把院子裏新增的花花草草重新擺放好,把家裏面的也弄整齊了,才到廚房去,因不想看到媽媽殺雞殺鵝,雖然媽媽總說“脊背向天,人所食”,我還是不願目睹它們被殺的情景。拔雞毛很容易,拔鵝毛就很麻煩了,從小到大我最喜歡吃鵝,又最怕拔鵝毛,鵝的毛實在太多太密太細了,還有很多藏在皮下的毛孔裏,拔幹淨一只鵝要花一兩個小時呢,冬天又那麽冷,每次拔幹淨雞毛鵝毛都累得腰酸背疼,腿也麻了手也僵了。每次一看到女人們過年過節圍在一起拔這毛那毛時,就害怕,就在想,要是發明一個吸毛機器多好呀,把它靠近雞鴨鵝,一摁開關,就能把雞鴨鵝身上的毛全吸出來,多省事呀,我一邊拔着鵝毛,一邊幻想着那機器什麽時候發明出來,怎樣咝咝地吸毛。後來,實在無聊透頂了,又想着要是發明一個能記錄夢境的枕頭多好呀,把夢都記錄下來,多美妙啊,許多夢不僅美,還帶着許多暗示和啓示,夢簡直是一個大寶庫呢,弗洛伊德就善于通過夢境來研究人的潛意識,從而探讨、治療人的心理疾病,還有許多發明家藝術家也從夢裏得到啓示。後來又想,要是能發明一個記錄紐扣,貼在腦門上,把人的思想全部記錄下來,多好呀,雖然思緒常常會雜亂無章,但是許多靈感和奇思妙想是轉瞬即逝的,要是都記下來了,再進行整理創造,那不是很好嗎?就這樣,我虛構了許許多多的發明,最後還是很枯燥疲累地拔了幾個小時的鵝毛。
傍晚天快黑的時候,爸爸終于忙完工作回到家了,于是喊我跟他一起貼對聯和門神等,從小到大,每年爸爸都要我和他一起做這件事,因他認為我最聽話,可我又最怕和他做這事,因為他總是不耐煩,不停指揮我責備我,我很納悶,為什麽他認為我這麽蠢這麽笨,還是要喊我一起做呢,每次都興致勃勃把我喊來,每次都把我說得什麽也不是,等全弄完了他沒氣了,我卻委屈死了,又不敢發作,真是很辛苦啊。今天也不例外,爸爸又把我說得一無是處,好像我幹什麽都是不對的,他看我什麽也不順眼,弄得我好幾次都差點哭了,貼好以後他就心滿意足地開開心心地笑,還熱情地摸摸我的腦袋和臉,好像我是個多麽好的女兒似的,可我的胸口全被堵住了,或許爸爸喜歡和我貼春聯,是因為無論怎麽說我,我都只會自己難受不會反抗吧?
晚上跟俊俊和弟弟在樓頂放了很多煙花,劍叔也帶着他兒子過來了,他兒子比俊俊小一歲,兩個小孩玩得很開心。我不敢放煙花,就在旁邊看,爸爸和劍叔也放了。媽媽今天太累了,她只到樓頂看了幾眼就下去了。煙花很美,可我更喜歡聽煙花和爆竹的聲音,千家萬戶齊放煙花和爆竹,多麽熱鬧和溫暖啊,就算陸陸續續放,斷斷續續放,我也喜歡,此起彼伏,彼伏此起,連綿不斷,這些聲響是最美的音樂,它奏着團圓,奏着快樂,奏着愛。每年的除夕,我都會躺在被窩裏,在漆黑裏聽爆竹的聲音,一直聽到三更半夜才睡覺。不知道為什麽,聽着它們我的心就很安靜,還很憂傷,有時還會流淚,也許是它太美了,太親了,所以我就哭了吧。
1月23日星期六
今天是年初一,早上我和弟弟都沒出門,一是因為起得晚,二是想在家陪陪媽媽。後來,我們在院子裏照相,那些花草那麽美,不拍下來太可惜了,媽媽笑得好燦爛,俊俊喜歡做怪動作,媽媽老說自己老,但她和俊俊站在一起就像母子。
午飯後,弟弟找好朋友玩去了,青霞也來了,她先和媽媽玩了一會,照了幾張合影,我們才出去,我磨磨蹭蹭說,做女兒真好,過節只管享受親情,到處去玩,做媽媽呢,又忙又累,還要守在家裏看門,等客人來拜訪,媽媽嫌我啰嗦,把我趕到門口,說:“你快走啦,做媽媽才好呢,看着孩子一個個開開心心去玩,多好呀!”說完就像趕小雞一樣把我們轟到鐵門外,青霞忍不住哈哈大笑,住了笑我發現她眼圈紅了,她說:“你媽媽真好!不像我媽,只會責怪和罵孩子。”是呀,媽媽這麽好,姐姐和妹妹又在國外,她的好全被我獨享了,我應該很幸福才對,可我的心卻長期掙紮在痛苦和絕望裏,真是個不孝女啊,可有什麽辦法呢。
今年我們沒爬山,也不去公園,而是去逛街,突然很想看看家鄉過年的氣氛,我們就一條街一條街随便亂逛,看看那些人都是怎麽過年的,結果感到很厭倦,那些男孩女孩男人女人,全是追求浮華表面無聊趣味之人,于是我們到江邊散步。江水很淺,不少地方沙地都露出來了,小船只好泊在江邊,那一道道水流和一道道沙地,形成了很美的圖案,有水的地方則像一只只柔情的眼。江邊的紫荊樹全開花了,滿樹豔紅,一地芳菲,走在樹下很浪漫,踏着落花卻很殘忍。後我們也不散步了,就站在橋上看風景。回家的時候給俊俊買了一個風車,給媽媽買了她最愛吃的話梅。
晚上,爸爸回來了,一家人又到樓頂放煙花,今晚媽媽也放了,還看着煙花高興地又叫又跳的,真是個傻媽媽。
如果跟韓襄一起過年,會怎樣呢?我突然想,可馬上便傷感起來了,那些煙花,那些聲響也變得凄然了,才明白,為什麽每年聽到爆竹聲會悲喜交集了,那種美,是永遠不能和我愛的人共享的美。
一直在等她的回信,很彷徨。
1月25日星期一
這兩天很多人來拜年,從早到晚,沒停過,爸爸的同事、朋友、部下,城裏的、鎮上的、鄉下的,來了一批又一批,而爸爸又老讓我給他們斟茶倒水,我看着他們的面孔又熟悉又陌生,忘了該叫什麽了,老出洋相,爸爸一邊教育責備我,一邊又将他們的來歷說一番,可是,就算他再說十次,我也很難記住。他們呢,也只會跟你客套幾句,也并不想把什麽放在心上,爸爸總鄭重其事地說起我和弟弟,好像以為人家會像他一樣重視他的兩個寶貝孩子似的,不知道人家心裏正漫游到哪裏呢,盡管他們滿臉笑容,滿嘴關切,但我知道他們的心不在這裏,他們的眼神多空茫多漫不經心多會閃爍呀。他們誇我聰明、漂亮,誇弟弟高大、英俊,誇媽媽年輕、賢惠,只是為了爸爸的面子、讨好爸爸罷了,而爸爸卻全把它當真了,高興得不得了,好像這個面子有多重要似的,要是我們哪個地方表現得不如他意,他就要責備、發火,因為我們傷了他的面子了。
晚上頭很痛,真希望自己生病了,明天來客人就不用去應酬了,應酬是最令我厭惡的事,又是爸爸覺得最重要的事,我的理想總是跟他的相反,我要怎樣生活才不會傷他的心,又不讓自己難過呢?這樣一想,又想起了很多東西,弄得心情非常糟糕。書看不進去了,就到樓頂發呆。每次都這樣,碰到無法解決的問題,我就躲到自然裏,渴求它能給我寧靜,可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寧靜,我的心還是沒有着落的,但這樣總比翻江倒海地痛苦好。天上沒有雲,也沒有星星,可能是不停發到夜空的煙火把星光遮沒了,天光不黑,仿佛籠上了一層灰霾,那是煙霧造成的,我喜歡硝煙的味道,喜歡看林立的高樓矮樓,喜歡看萬家燈火,但總覺自己是局外人,是所有那些溫暖的家的一個看客,這種感覺陪伴我許多年了,它讓我悲傷又沉靜,讓我茫然又默然接受我的宿命。
1月26日星期二
上午還是來了很多客人,不過這次來的是媽媽鄉下的朋友,不需要什麽應酬,就随便聊天,我更喜歡這樣的拜年。
下午約青霞到發廊去洗頭。因“人日”前是不許女孩子在家洗頭的,說會敗家裏一年的好事。
晚上看完了《黃玫瑰》,看《牧羊神》。《牧羊神》中的《維多利亞》早看過了,還看了幾遍,我就因這個故事才把整套書買下來的,總覺得約翰尼斯很像我,每次讀到他的那些傻乎乎的舉動和心理,就忍不住發笑,好像在看着我自己。
1月28日星期四
晚上高中同學聚會,還是在江邊的唐風賓館。去年在那裏見到非常漂亮的白荊花,跟紫荊花混長成一片小樹林,美得像一個世外桃源,我在那裏流連了一個下午呢,第二天還約上青霞去照相,那些落花實在太美了啊,又美又令人心痛,簡直不知道怎麽辦好,照下來了,就可以常常看看,常常緬懷了,青霞笑我是花癡,随她笑好了,反正我就是這麽神經病。不知今年是否也開得一樣盛,落得一樣悲壯呢?我是天黑才到的,因一個親戚來了,要一起在家吃飯,所以沒能見到,不見也好,免得我又感慨良多。
聚會共到了二十幾個同學,班主任也來了。我們包了一個大房,可以喝茶、吃點心、聊天、唱卡拉OK。跟班主任聊天的時候,有個男生正在唱《同桌的你》,于是講起各個同桌的趣事,我的同桌是三年都沒變過的,形象呢,完全就是“同桌的你”那樣的女孩,跟我同坐在第一排,我問班主任:“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麽三年都讓我坐第一排呢?在我們班女生裏,我算高的,至少也要坐倒數第二排呀。”班主任笑着說:“你認為呢?”“是為了照顧我近視,還是擔心我不專心聽課?”“因為你乖呀。”我驚訝了,乖的不是更要坐在後面嗎?一般是調皮搗蛋的才坐第一排的。青霞說:“老師知道你只是表面乖,心裏非常壞,所以讓你坐第一排!”“真的?”“你別聽青霞亂說,你哪裏壞,你都算壞這個世界還有好學生啊!”班主任趕忙說。“含晖,你想不想知道我們男生背地裏給你取的外號呀?”班長說。“什麽外號?”我倒很想知道呢。“‘江妹’,意思是江姐的妹妹,‘劉含晖君’,就是劉和珍君的戰友,‘陶小菊’,是陶淵明詩中的野菊,還有一個很詩意的,叫‘含晖月色’。”“這個又是何意?”“男同學都覺得你神秘莫測,不可捉摸,可望不可即,像‘籠着輕紗的夢’,又像‘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那時他們背《荷塘月色》背得真辛苦呀。“你呢,含晖,在我們男同學眼中,就是個革命者,隐士和高人,跟壞完全沾不上邊。”班長說得很認真。“那肯定啦,含晖怎麽可能壞!你們畢業後我教了兩屆學生,哪一年不是拿含晖作榜樣的!”班主任說,我望着他,奇怪他怎麽說得出這等大話,見我不信,他又揚着臉大聲說:“你不信可以去問他們呀,難道我會騙你呀!”
之後,我們班的大才子兼花花公子江銳說想單獨跟我探讨一些問題,他說得那麽莊重,讓我覺得很好笑。我們坐到角落裏後,他說他一直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在所有的女生中,惟獨對我這麽尊敬,尤其佩服我的正派、純靜、不亢不卑、淡定從容,另外,說在我的面前總覺得很惶恐,覺得我總在嘲弄他,諷刺他,弄得我哭笑不得。
其實,我一直都不是別人認為的那樣,是一個“革命”而單純的人。每當觸及到我日常所思索着的、悲哀着的東西,觸及靈魂時,我的情緒就像海浪般把我思想的小舟掀得颠簸難禁,于是只能以孩子氣的天真來解脫,我笑着的時候,說着溫婉的話的時候,我的心卻沉入了海底,我甚至覺得在“歡樂”的笑聲中,靈魂已随風化了。我的“單純”實際上是逃避現實的手段。
我也不是“淡定從容”,只是無可奈何地木然面對未來而已,可謂是個真正悲觀的“達觀主義者”。
我也并無嘲弄、諷刺他之意,反而在聽到別人非議他時為他抱不平。我理解他的口花花、會拍馬屁和虛僞,只是不欣賞也不會去幹而已。世間不都如此嗎,凡夫俗子多的是,而我自己也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如此而已。總之,對周圍所發生的一切我都不會太驚奇,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絕對高尚的與絕對醜惡的都可以上演得轟轟烈烈。或許,只有全人類滅亡的那一天,世界才得幹淨,而那一片死寂的幹淨卻因其絕對的單純而失卻了世間原有的魅力,基于此,還是保持世界豐富原貌的好,有什麽看不開的呢,正如“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因有了這樣的觀念,我又何來對他的諷刺和嘲弄呢?許多時候,別人對于我的意見,都是他們自己生發出來的,我遠沒那麽高深。
後來覺得跟他談話好累,就不想再“探讨”了,想去唱歌發洩一下,因我的“傲慢”,不知他又要怎麽理解了,随他吧,不理解我的人,就算跟他解釋一萬遍都沒有用。
唱了很多革命歌曲和電影歌曲,可能他們又覺得我是不折不扣的“革命者”了,管它呢,我只覺得唱這個可以放開喉嚨盡情宣洩,把積壓在心裏的東西通過高音量釋放出來,不然會爆炸的。
今天讓我想得最多的是:我真有那麽乖嗎?從小到大,無論誰,對我的評價首先就是“乖”“聽話”,我讨厭這個評價,可我的行為又确實如此,江銳是大家公認的虛僞之人,其實真正虛僞的人是我,我表裏不一,嚴重分裂,我內心經常處于激烈的争鬥之中,我無法做我自己,又無法做別人眼裏的好孩子好公民,真擔心有一天會瘋掉。真希望別人說我是個壞蛋,這樣我就輕松了,自由了。
1月29日星期五
今天是“人日”,媽媽新年假的最後一天。
爸爸的一個朋友園叔從香港回來,夫妻兩人說要過來嘗嘗媽媽的手藝,于是在家聚餐,為了熱鬧一些,爸爸還約了好幾個朋友,而且越約越多,最後竟然來了好幾十人,除了在家裏開了兩桌,院子裏還擺了四桌。
媽媽早上就開始忙,因人數的不斷增多,又跑了幾次市場,匆匆吃過午飯後又開始忙,弟弟一大早跟朋友出去了,就我在家裏幫媽媽,廚房裏的東西擺得像個集市一樣,我的動作又慢,把媽媽急壞了,我真佩服媽媽怎麽計算得過來,這麽多人,要做多少樣菜,每樣菜要做多少,都用些什麽配料,做哪種味道,既要有特色,又不能雷同,她好像全了然于胸似的,不過也有經常忘記的,一會兒叫一聲:“哎呀,忘了泡木耳了,阿二,快去抓一把過來泡着。”一會兒說:“趕快去儲物房門後看看,看那瓶甜醋還有多少。”一會又說:“哎呀,顧着做飯,忘記喂雞和兔子了,你快去喂吧!”忙一陣子後又自言自語:“哇,不得了,要濑尿了!”說完就一陣風沖進廁所,把我笑得要死。不過,到了兩點的時候,她還是趕我:“你快去睡個午覺吧!等一下人來了就睡不了了。”“但是你一個人……”“咳,別啰嗦那麽多了,快去!記得一個小時後就下來!”于是哈欠連連的我就上樓睡覺了。
午睡後跟媽媽繼續弄。大概五點鐘園叔夫婦就到了,園姨還是打扮得很妖豔,嘴唇塗得像梅豔芳的那麽性感,眉毛紋得發青,還打了青紫的眼影,紅潤的臉上抹着白白的粉底,過耳的短發燙成了大波浪,兩個明亮的大耳環在波浪裏晃,像兩個大泡沫。園叔則繼續挺着那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大肚子,笑呵呵地說:“阿嫂,辛苦啰!老二,什麽時候開學?弟弟呢?出去玩了?”“過年哪個靓仔不去玩的?還用問!”園姨妖媚地嘟着嘴嗔了他一眼,走到媽媽身邊,說:“哎呀,肯定累壞了,我來幫幫忙。”于是媽媽便讓我去擺桌子凳子,擺碗筷杯子,倒飲料盛湯等,她和園姨繼續在廚房裏忙。
客人陸陸續續來了,大多都是男人,他們說話又興奮又誇張,客氣來客氣去,還互相吹捧,說的全是廢話、假話,吃飯喝酒的時候則大喊大叫,吵吵嚷嚷,甚至動手動腳,好像不如此就無法表示快樂,聲音不大就無法表達誠意,不吵嚷就無法說明友好似的,爸爸也跟他們一起吵一起笑,結果弄得個個都面紅耳赤唾沫橫飛青筋畢現的,院子裏全是吵鬧聲、叫喊聲、碰杯聲和笑聲,又熱鬧又混亂,後院的那幾只鵝本來叫得很大聲的,後來都吓得不敢吱聲了。媽媽還在廚房裏忙,我呢,就不停端菜,拿酒,遞飲料,有時候,因某個朋友要求,爸爸就大聲喊媽媽出來,于是媽媽就跟他們碰杯,哈哈笑幾聲,然後又趕快跑回廚房忙。他們也會喊我:“二小姐,來喝一杯!”“大學生,賞個臉!”“二小姐越長越漂亮了,喝點酒會更漂亮!”“老二,讀書是很重要,會喝酒更重要啊!”“是啊,社會才是個真正的大學呢!”……爸爸便又抓住機會,把他那些學歷水平不高的朋友大大誇獎了一番,把他們一個個如何創業、如何賺錢、如何了得的故事說得像電視劇一樣精彩,順便又把我好好教育一頓:“所以呢,叫你不要老呆在房裏看書,要多跟叔叔阿姨他們打交道,這才是真本事……”我只好陪着笑站着聆聽“教誨”,好希望媽媽在廚房大喊:“阿二,來端菜!”
很快,天就黑了,于是把院子裏的燈開了,院子裏的花草本來就很美,現在夜空又藍得很亮麗,還別着一個彎彎的明亮晶瑩的新月,晚風輕輕吹來,帶着花草的芳香和院外那幾棵大樹的氣息,很浪漫很美,只可惜這些在杯盤酒盞中沉醉的人,無法領略到它的趣味。
大家玩到九點鐘才走了,爸爸因喝酒太多,感到很不舒服,媽媽便扶他回房休息,然後出來跟我收拾那一片狼藉,剛才俊俊一直被他們哄着玩鬧,現在也累了,弟弟便帶他去洗澡睡覺。
我真的不知道,這樣的聚餐意義何在,大家不過都在逢場作戲,浪費時間、金錢,踐踏自己的身體,人生難道一定得如此嗎?
我們大概把桌子凳子收拾好了,媽媽就癱坐在沙發上,從早上到現在,她還沒坐過呢,她有氣無力地說:“阿二,不行了,我太累了,你把別的東西收拾一下,碗筷就放着明天再洗吧。”“你吃飽了沒有?”“剛才吃了一點。菜好不好吃呀?跟以前比有沒有進步?”“很好吃,進步大大的!個個都誇你,菜也吃得很幹淨。”“那個西紅柿炒雞蛋和冬菇焖發菜是園姨做的,好不好吃?”“一般。西紅柿本來就酸,她還放了醋,不大好吃,冬菇呢,她喜歡一整個來焖,就圖好看,味道沒進去,還是你做的好吃。”我走過去在媽媽臉上親了一口。“什麽時候這麽會拍馬屁的?”媽媽摸了摸我的臉,笑起來。“是真的呀,老二不會說假話。”“我餓了,你去舀碗飯給我吧。不要那麽多菜,熱點筍幹就行了。”于是我便去給她盛飯,熱菜。我把飯端過去,媽媽又說:“你今天也累壞了,去洗澡睡覺吧,我吃了就上去。”“我想陪你。”我說,就打開了電視。
媽媽回房睡覺後,我還不想睡,雖然很累,天黑時見到的美景一直還留在我心裏,于是打開二樓陽臺的門,晚風挺大了,帶着一陣陣寒意,天空也不再亮藍,而是淡淡的灰藍,月亮早就沒了,我見到了幾顆星星。不知道韓襄是否也看到了,還是沒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