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聶重之這個王八蛋!
她實在不應該可憐他。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好了傷疤忘了疼!
他喝死了也與她無關!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會去管他死活了。
再也不管了!
可再遇後她為什麽要管他呢?不是一時心軟,是因為……是因為那個
孩子。是因為她心中長期存在卻一直不願直視和面對的內疚。
那個孩于,那個曾經在她腹中待了将近三個月的孩子。因為她從來沒
有想過要他,所以從來都沒有刻意地呵護過他。
當年進洗手間的時候,她明明瞧見瓷磚上的那一片水漬,她明知道有危險,可還是很無所謂地踩了上去……明明那個時候醫生已經告誡她了,
說她的胎兒情況不穩定……若是其他準媽媽,誰會這樣做?
是她,是她親手殺了那個孩子的,她是一個殺人兇手!
後來,離開那些人那些事。到紐約後,她總會不經意地想起那個孩
子,想起很多的瞬間。想起他擁着她,喃喃地對她說:“璇璇,求你別
不要他。他是我唯一的骨肉,也是我唯一的親人。你把他生下來,我會好
好對你和孩子的,一輩子對你們好的。”
聶重之名義上雖然父母雙全,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偶爾一家
四口出席晚宴、喜宴,很多不知內情的人看到他們,總會覺得聶家父慈子
孝,俨然是上流社會的一個模範家庭。聶重之年紀輕輕就闖出了一片天
地,單是不靠家族,自己創業并在美國上市這一點就讓人咂舌。
世家第二代,一般都依家依靠着家族的信托基金和根深葉茂的關系混飯
吃,能力強一點兒的可以在世家圈子裏混得如魚得水;能力極強的如蔣正楠,楚随風等人,則是如鵬展翅,風生水起,那自然更是不可言喻;但聶重之這樣白手起家,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地的子嗣,則最是世家們相求而不可得的。
聶重之除了年輕有為,相貌出衆之外,偏偏還為人低調,處事周全,無論見了誰,都是謙恭有禮,進退有度,世家長輩們每每提及聶耕禮這個文質彬彬的長子,總免不了誇上一句半句。
蔣正璇曾經聽見她哥蔣正楠跟聶重之戲谑:“聽說,你是衆位老頭子心目中排名第一的女婿人選。看來啊,那群老頭确實老眼昏花了!就你這模樣這德行,居然還排名第一?”
那天的聶重之大約是喝多了,聽着蔣正楠的打趣,只是仰頭把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好半天才輕輕地道:“你以為我樂意啊?我只是不想讓別人說:看吧,聶家這孩子有人生沒人教。到底是個沒媽的私生子。蔣,那些人都只是聽說了我和我媽的故事,但是他們并不知道我們真正經歷了什麽。”他的聲音充滿了落寞!
聶重之最後幽幽地道:“蔣,我不是你。”
然後一室寂靜。
後來又有一次,她看到聶重之喝酒,見他抱着瓶酒,一杯接一杯地飲。她遠遠地站着,不知發生了何事,不敢走近。
大哥蔣正楠拍着她的肩膀,輕輕地說了一句:“讓他去吧,今天是他媽媽的忌日。”
燈光下,他臉上有透明晶瑩的液體。大約是酒吧!蔣正璇這樣想。
實際上,誰能知道這個在納斯達克上市,衆人眼中神話一般存在的聶重之卻是一個真正的孤兒。哪怕是學成回國後,來蔣家的次數是回聶家的N倍。
一切的紛擾都結束後,蔣正璇一個人漂泊在外。她每每想起那個孩子,想起聶重之的時候,她都會湧起一種無法說出、無法理清的感覺。
她其實應該是恨聶重之的,可或許是因為那種內疚的感覺作祟,所以到了後來,她發覺自己似乎并不恨他。
這次再相遇,她除了震驚之外,已經找不出過往惱他恨他的半點感覺了,甚至他頹廢不堪的放縱模樣,哪怕他惡狠狠的模樣,都只會讓她覺得莫名心疼。
蔣正璇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為什麽會這樣子?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會心疼他。
他又對她做了那樣子的事情,她理應恨他厭惡他的。
第二天的蔣正璇精神恍惚,根本沒有任何工作效率。坐出租車回酒店的路上,經過舊愛咖啡的時候,她示意司機停車。
那個美麗的老板娘依舊淺淺微笑着起身迎接,見是她,眼中一亮:“你昨天走得太匆忙了,連零錢都來不及給你。”
蔣正璇微笑:“沒事,先存着。”蔣正璇還是選了昨日那個靠窗的位置,把自己深埋在那團柔軟裏頭。她得好好靜靜,好好想想。
老板娘很快地将她點的咖啡端了上來,同時送上了一份香蕉蛋糕:“蛋糕是我下午做的新口味,你做一回小白鼠,幫我試試味道,給點兒建議。”
蔣正璇知道這是老板娘的客套話,實則是免費送她蛋糕,于是含笑道謝。
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舒适的咖啡館裏,瞧着外頭人來車往。蔣正璇忽然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疲累湧了上來。她到底要怎麽辦?要拿聶重之這個八八蛋怎麽辦?
這樣的聶重之,她不能扔下不管呀。
因為沒有考慮清楚,以至于蔣正璇到現在還沒有打電話通知大哥蔣正楠。按她以往對聶重之的了解,以他目前的狀态,他不會想見過住生命裏的任何一個人的。就算告訴大哥,聶重之在寧城,大哥他們找到他,估計他還是會再度消失。他離開洛海,消失無蹤,想避開的無非就是他們。
蔣正璇猛然想到,她現在知道了他的落腳處,聶重之會不會現在已經搬走了?
這一念頭一蹿到腦中,蔣正璇頓時再也坐不住了。她拎拐包,這次連取錢也顧不得,飛似的沖出了舊愛咖啡店:“老板娘,我明天來付錢。”
蔣正璇一想到聶重之有可能已經再度不見,不由得心急如焚,也顧不腳下是七八厘米的高跟鞋,一路跑着到了聶重之住的樓下。
她不敢稍作休息,毫無形象可言地爬上了頂樓,幾乎已經到了上氣不接下氣,中間斷氣的地步了。那扇門竟還保持着昨日的半開半閉的狀态。
蔣正璇氣喘籲籲地擡眼望去,驚訝地發現垃圾居然被清理幹淨了,甚至拖過地了,可以清楚地看見小廳的地磚顏色是淡淡的米黃色,雖然看上去有些年頭了,但到底是出現了底色。
蔣正璇登時驚駭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難道自己還是晚來一步,聶重之他已經搬走了,房東來打掃過衛生了,所以才這般幹淨?
正揣測間,裏屋有人走了出來。高大熟悉的身形,讓蔣正璇緩緩地從肺葉裏籲出了一口氣。還好,他還沒有搬走。至少,目前還沒有!
靜觀半晌,屋內的聶重之似乎極度焦躁,來回地走動,也不時地望向門口。蔣正璇怕被他察覺,只好小心翼翼地縮在一旁偷看。
後來,聶直之好像絕望了一般,捂着臉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也不知道在沙發上窩了多久,聶重之起身,從拒子裏拖出了酒罐,又跟昨天一樣開始毫無節制地大口大口喝酒。
蔣正璇站在門口陰影處,眼睜睜地看着聶重之喝了一罐又一罐,扔了一罐又一罐,砸了一罐又一罐,最後歪在沙發上,再沒有動靜。許久後,他手裏松松握着的啤酒罐緩緩地從掌心滑落,“咣當”一聲墜落在了地上,啤酒悄無聲息地在地磚上緩緩流淌着……
這一過程中,聶重之并沒有醒過來,甚至連動也未動一下。看來又醉死過去了。
蔣正璇內心交戰不止,到底要不要管他?
一想起昨日之事,蔣正璇便會咬牙切齒地想:蔣正璇你真是犯賤,還來管這個王八蛋!可真的轉身走了兩步路,她又頹然閉眼。
最後,蔣正璇到底還是心軟了。
蔣正璇緩步上前。她的腳在門口處停頓了片刻,最後深吸了一口氣,似下定了決心,擡步跨了進去。
蹙眉而睡的聶重之,居然刮過胡子,洗過澡了。一張臉明顯清爽了不少。眉目依舊是記憶裏的眉目,可或許是經常皺眉的緣故,眉間已有淡淡的印痕。他這些年似乎過得并不如意。
蔣正璇幽幽地嘆了口氣。這幾年,他公司的重大決策頻頻失誤。就算是一般的企業,估計都難以生存下來,更何況是競争激烈,分分秒秒講究推陳出新的社交網站。當年的My Space鼎盛時期被默克多集團以五點八億美元收購,可它從鼎盛道被Facebook超越不過短短數年。
蔣正璇放下皮包,去了角落裏的垃圾桶,蹲在地上,輕手輕腳地撿起他喝光的那些罐子。跟做賊似的,邊撿還要邊觀察他的動靜。
廚房裏簡陋得很,不過兩個櫥櫃。蔣正璇翻了翻,除了泡面就剩餅幹,連做菜基本的油鹽醬醋也沒有。轉念一想,就是有也沒用,他哪裏會煮。
若是再這樣下去,他的身體就要垮了。他以前熱愛各種健身鍛煉,拳擊贻拳道無一不喜歡,身形雖然不至于魁梧,但身上肌肉結實得像石頭,每次打他都只會疼了自己的手……蔣正璇驀地怔了征,回了神,只覺臉上一熱,怎麽會突然想到過往之事。
忽然之間,一陣熟悉的手機鈴聲突兀地在安靜的屋子裏響了起來。慘了,忘記關機了。蔣正璇驚得差點兒跳起來。這麽清脆響亮的女高音,神都會被吵醒了,更何況人呢。
蔣正璇忙三步并作兩步地來到了小廳,想從包裏取出手機按掉鈴聲。
可是,她還是遲了。聶重之已經從沙發上坐了起來,大約是聽到了她的動靜,他緩緩地轉頭。兩人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一時間,落針可聞的小小空間裏頭,只有手機鈴聲依舊高高低低地盤旋。到了後來,鈴聲戛然而止。整個室內靜得再無任何聲息。
聶重之一動不動地望着她一開始的時候,眼中似有漣漪蕩漾,滿滿的仿佛有什麽東西要流溢出來。可幾秒後,他似想起了什麽,臉色一下子僵凝了起來。
他緩緩垂下眼,面無表情地對她冷冷吐出了幾字:“出去,你給我出去。”
再遇後的他,每每像只刺猬,讓人無法接近。
聶重之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出去,從我的地方滾出去。”他見蔣正璇端然不動,凝視她半響,眸子裏閃過別樣情緒。可是很快,那種情緒隐了下去,聶重之又露出那種邪邪的笑,輕佻地湊了過來:“昨天的事,你是不是食髓知味了?要不要再來一次?”
昨天的事一股腦兒地又湧在了眼前,豬至少也比自己聰明,不會送上門讓人侮辱。蔣正璇惱羞成怒地後退一步,冷聲道:“你放心,我這就走,我明天一早的飛機就回洛海。”
原來她明天就要回洛海,聶重之怔了怔。蔣正璇趁機抽出了自己的手,再沒看他一眼,便奪門而出。
她明天就要離開寧城。這算是兩人的最後一面吧。
聶重之怔在門口,癡癡地聽着蔣正璇的腳步“嗒嗒嗒嗒”地越來越遠,直至了無聲息。
他到底是怎麽了?說好了要一輩子恨她,一輩子不會再見她了。然後從昨天到今日,心裏頭卻一直隐隐期盼。所以他整理屋子,打掃衛生。他告訴自己只是太髒了而已,可是實際是什麽呢?
實際上自己卻是瘋了一般想再看到她而已。
這些年來,在無數無數個睡不着的晚上,一閉上眼,總是會偷偷地想念她,偷偷地思念她的一切。然後在每個夢醒後的白天,他都會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自己只是忘不掉那個孩子罷了。
在空無一人的門口,在獨自一人的屋子裏,聶重之一個人,靜靜地淚流滿面。
不,他不是想她!
他只是一個人孤零零地想念那個孩子而已!
聶重之再一次這麽告訴自己!
回到酒店後,蔣正璇強迫自己忙碌,洗澡吹頭發後開始整理行李。因為只出差一個多禮拜,她的衣物并不多,加上她這幾年在美國獨立生活的鍛煉,再不是早幾年十指不沾陽春水,什麽也不會做的的女孩子了。于是,三下兩下就把行李都裝好了。
可還是失眠,不明所以地失眠。
站在窗口望出去,夜色灰蒙蒙的,街燈隐在團團霧氣之中。蔣正璇恨恨地想:随他聶重之以後怎麽樣,是死是活都跟她沒有一點兒關系,半毛錢的關系也沒有!
然而就算這麽想了,心緒還是起起伏伏,難以自己。
由于是上午九點多的飛機,加上大霧天氣,蔣正璇決定提前打車去飛機場候機,也免得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裏一直胡思亂想。
蔣正璇上車前還是不自覺地猶豫了一下,瞧了瞧聶重之屋子所在的方位。整個城市大霧彌漫,能見度不到兩百米,她只隐約瞧見霧氣籠罩着的淺淺街燈。
車子是以龜速爬行。司機師傅見她不時地擡腕看表,神色看起來頗為焦慮,便笑着寬慰她:“別着急,您是九點二十分的飛機,現在才五點。這裏到飛機場平時只要幾十分鐘,就算今天這樣的大霧要開三個小時,您也來得及。再說了,這麽大的霧,飛機也起飛不了,您到了機場也是等。您就百分之百放心吧!”
蔣正璇禮貌性地微笑,心裏頭沉甸甸的,一團煩亂。不過她清楚地知道她絕對不是為飛機擔憂。她只是想到了聶重之,想着他會不會再度失去蹤影。
很多時候,一個轉身,人與人便錯過了。此後,一輩子不再相見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
以後的他就這麽渾渾噩噩地生活嗎?每天借酒澆愁,爛醉如泥,甚至某一天或許就染上了毒瘾……蔣正璇腦中閃過紐約暗巷中那些夜出晝伏猥瑣肮髒的身影。
不!心口霎時一悸,蔣正璇雙手捂面,呼吸急促。這樣埋頭許久,蔣正璇終于做了決定。她緩緩地松開了手:“師傅,不好意思,幫我找個地方掉頭,回剛剛酒店的位置。”
她一再地告訴自己,那僅僅是因為她不想內疚一輩子。
冷靜下來,蔣正玻從包裏取出了電話,也顧不得此時才淩晨五點多,接通了大哥蔣正楠的電話。蔣正楠的聲音飽含睡意顯然是被她吵醒了:“璇璇,怎麽了?是不是出什麽事了?”蔣正璇咬了咬唇:“大哥,我在寧城見到他了……”
蔣正楠開頭還沒反應過來,很快,他覺得心跳加速:“誰,你見到誰了?快說!”
蔣正璇頓了頓,道:“大哥,我見到聶……聶大哥。”
原來是聶重之!不是她!蔣正楠心倏地沉了下去,他搖頭甩掉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再開口時,已經極清醒了:“他在寧城!聶重之居然躲在寧城!璇璇,你別讓他離開,我馬上趕過去。”
蔣正璇:“大哥,我不知道他還在不在那個地方。我現在在出租車上,等下跟你聯系。”蔣正楠:“好,你随時打我電話。你看到他,就告訴他。哪怕他身無分文,但他還有我、楚随風、祝安平、路易周這一群好兄弟。告訴他,有我們在,沒什麽過不了的坎兒!”
就算大哥他們找到了聶重之,可一個成年人要消失,那實在是太容易了,就跟一個一心尋死的人一樣,你千防萬防也總是防不過的。也或許,聶重之現在早已經離開了。
回程的這段路,因為大霧,足足開了兩個多小時。不知道是不是心裏焦灼的緣故,蔣正璇只覺得這一路漫長得似乎過了半生。
當拖着行李,蝸牛一般地爬到頂樓的時候,聶重之所在的屋子,房門緊閉。聶重之已經不見了。
“聶重之,你給我開門。”
“聶重之……聶重之……”
屋內顯然是人去樓空了,聶重之真的已經走了。蔣正璇拍到手掌紅痛,才不甘心地承認這一點。她頹然地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坐下來,心沉沉的,似乎墜入了無底深淵。
他以後就一直這麽過下去,一團爛泥似的的生活……蔣正璇光想想就生生打了個冷戰。
這世上他沒有一個親人!他母親當年身患絕症,迫不得已才将他送到了聶家。期望誰真正來關心他、愛護他呢?父親聶耕禮,以他聶重之的倔性子是絕對不會去親近的。繼母萬鼠萍,自己的兒子聶凱之處處不如這個私生子,心裏頭估計早恨到極處。可是人前還得撐着面子,人後的話, 怕是連說一個字都根刺。同父異母的弟弟聶凱之,雖然從小也算一起長大,但親不親近。明眼人一看就懂得的。
如今他這模樣這德行,估計萬淑萍心裏樂得都開花了,巴不得他再落魄再不像樣一些,最好埋到塵埃裏,永不翻身。
他一直就是這麽孤孤單單一個人!除了大哥那群兄弟外,沒有人會真正關心他的死活。
蔣正璇一個人在頂樓從白天等到了夜幕降臨。聶重之一直沒出現,他顯然是真的離開了。蔣正璇開始絕望,她告訴自己可以走了,不用再等了,他已經離開。
可內心深處她還是不相信他真的走了,她一再地告訴自己說:“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他肯定會回來的,肯定會回來的。”于是,就這麽等,一會兒之後又一會兒,許多個一會兒後,蔣正璇還坐在自己硬硬的行李箱上,一直等到了漆黑深夜,終于還是絕望了。
就這樣吧,很多事情強求不得!
蔣正璇這麽告訴自己,拖着行李箱正要離去之際,樓道裏傳來踉踉跄跄的腳步聲。漆黑夜半,旁人早已經進人夢鄉了。這樣的聲音顯得極刺耳突兀。蔣正璇卻像一個牧羊人終于等到她迷途知返的羊羔一般,倏地站起身,摸着槍緩步下樓梯,然後她在這團濃裏般的夜色中看到了聶重之.
一身濃烈酒味,顯然是已經喝得差不多了的聶重之。
這樣突兀地面對面,聶重之明顯也呆住了,停住了腳步,歪歪斜斜地靠在樓道牆面上。
天色極黑,哪怕是蔣正璇一直在黑暗中,習慣了這樣的漆黑光線,但他的眉目還是隐隐約約,瞧不分明。蔣正璇這麽一聲不吭地瞧着他,心裏又泛起了那股螞蟻啃噬般的心疼難受。他這樣自暴自棄下去,遲早要玩兒完。
蔣正璇默不作聲地上前幾步想攙扶他,她才碰到他的手,聶重之仿佛觸電般震了震身子。下一瞬,聶重之似反應了過來,用力甩開了她,嚷嚷:“滾開,別碰我。你今天不是要回洛海嗎?你還來管我做什麽?”
蔣正璇被他這一甩,重重地撞到了堅硬的牆上。除了痛,手肘處更是又酸又麻,聶重之顯然是使了力。蔣正璇不知怎麽憶起了以前,以前的他。倒是很收斂的,哪怕是天天鍛煉,跆拳道黑帶九段,可除了在醫院那次,他從未舍得對她真正用力。
聶重之腳步跟跄地上樓,與她擦肩,嘟囔着道:“你滾,你滾開!你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再回來!”
蔣正璇怕他摔下來,想去扶他。聶重之似發酒瘋一般,再度甩開她的手。
蔣正璇本在樓梯上,就這樣生生地被他甩下了一個臺階,“砰”的一聲悶響,重重地跌倒在樓梯轉角的平臺上。
這一悶悶的聲響倒把聶重之給驚住了,酒意霎時消散。他停住了所有動作,結結實實地愣在原地,半天沒作聲。
蔣正璇重重抽氣,只覺得臀部火辣辣地疼,還有與地面直接接觸的手掌心,更是熱辣辣的一片。
寂靜的空氣裏頭,聶重之的聲音一點點地響起,語氣古怪得很:“你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回來呢?你自己都說了是可憐我,那你這次回來,準備可憐我到什麽時候?”
她遲早是要走的,既然這樣,又何必給他期望呢?
本來,沒有就沒有了,他就這樣吧,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吧。可是他受不了她曾經給過他,然後又生生地抽離。如果那樣,他情願最初的時候就什麽都沒有。
是啊,是她蔣正璇瘋了。瘋了才去可憐他,瘋了才會去心疼他。
陸歌卿的家教好,蔣正璇從小到大也沒什麽小姐脾氣。但泥人都有三分土性,加上幾年獨立生活下來,她再不是以前那個蔣正璇了。此刻也被他弄得火冒三丈,不由得冷喝道:“聶重之,你酒瘋發完了沒有?到底要不要開門?你要是不開門,我立刻就走,你自己看着辦!”
聶重之也不知道怎的,被她一喝,居然乖乖地聽話去開了門。
電燈“啪”的一聲應聲而亮,蔣正璇看到自己的手擦破了很大一塊皮,鮮血都已經滲了出來。擡頭,只見聶重之的視線定定地落在她的手上。
蔣正璇痛得抽着冷氣,吹了吹,見他像木頭一樣還杵在那裏。她等了一天,又餓又冷,口氣自然不佳:“還不把我的行李搬進來。”聶重之慢騰騰地擡頭,目光不明地瞧了她一眼,依言把門口的心理搬了進來,擱在沙發邊。
蔣正璇環顧四周,顯然這裏不可能有什麽碘酒、創可貼。她還在思考怎麽處理傷口,聶重之取了一罐啤酒,上前抓着她的手腕,拉着她往洗手間走去。蔣正璇:“你幹嗎?”聶重之不容分說,把她拉進了窄小洗手間。
聶重之将她細嫩的指尖輕輕地攏在手掌心裏,小心翼翼地将啤酒傾倒在她受傷之處。原來是要給她的傷口消毒。傷口處因啤酒裏頭的酒精刺激傳來了細小尖銳的疼痛麻癢感,蔣正璇的手輕輕縮了縮。
聶重之的手握得很緊,不讓她躲避。他低垂着頭,神情無比專注,如同在做一份極其重大嚴謹的科學工作一瞬間,蔣正璇有種莫名的恍惚,似乎處理她的傷口是他世界裏最重要的事。
晶瑩剔透的纖纖手指被他這樣握着,這樣乖乖的,從來未有過。聶重之喉頭動了動。
一罐啤酒潺潺流過她的手心,滑進了臺盆裏,到後來便沒有任何刺痛的感覺了。聶重之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還有哪裏?”蔣正璇慢了一秒才意識到他在問她的傷。蔣正璇慢騰騰地搖了搖頭。
聶重之放開了她的手,轉身出去。他在浴室門口處停了停,背對着她,輕輕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蔣正璇不由得愣住了。以往他對她做了那麽多過分的事情,何曾跟她說過一句對不起。今天居然為了這一點小事跟她說了這三個字。
蔣正璇出來的時候,只見聶重之整個人又深深地埋在沙發裏,腳邊已經擱了兩個空罐子了。他餘下的人生,似乎除了喝酒已經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
面對這樣的聶重之,她居然會心疼。以前的她曾經惡毒地想過他開車車撞,喝水水嗆,總之,她什麽都想過,祈禱過,詛咒過,希望他最好永遠不在她生命裏出現。然而現在,他如果再度消失,就這麽一直過下去,她一想到就會心酸疼到不能自己。
她這是怎麽了?!她生病了嗎?!
蔣正璇默不作聲地上前,捏住了他手裏的酒罐。聶重之整個人保持着一種奇怪的姿勢與狀态,她輕輕一用力,那酒罐便被她輕巧地抽出。聶重之緩緩地擡眼瞧着她,目光迷離。
蔣正璇面無表情地別下眼:“我的胃不舒服。”在外面等了一天,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怕他回來與她錯過,蔣正璇整整一天不敢離開片刻,所以一直滴水未進。
聶重之挑了挑眉毛露出詢問的眼神。蔣正璇輕輕地補了一句:“我餓了。”
聶重之深深地盯着她的臉,下一秒,起身抓起擱在沙發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在門口處停下了腳步,又折返到了裏屋,很快走了出來:“我馬上回來。”
聽到他“咚咚咚”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蔣正璇終究是不放心,怕他會一去不回,于是便起身跟了下去。她穿了舒适的平底鞋,踩在馬路上,一點兒聲息也沒有。加上與聶重之離了頗遠一段距離,所以聶重之根本沒有發現後頭有人跟随。”
聶重之七拐八拐地進人了一個昏暗的巷子,進了一個燈火通明的小店。蔣正璇隐在樹後,瞧見他從手腕上褪了一個東西下來,遠遠地瞧着應該是手表,遞給了櫃臺裏一個人。那人取了一個放大鏡,把手表翻來覆去地瞧了半響.兩人交談了片刻,達成了某種協議。那人便取了錢,一張張地數給了聶重之。
蔣正璇霍然明白過來,這是他在用他的手表換錢。蔣正璇眯着眼細瞧那店的招牌,隐隐約約地看到了“金氏抵押行”五個字。應該是那種比當鋪還不正規的抵押行,類似于地下當鋪。
聶重之很快從抵押行出來,快步穿過了一條馬路,朝一家裝修頗奢華精致的粵菜館走去。
這樣一家餐館,以聶重之目前的模樣和穿着肯定是進不去的。蔣正璇的念頭還未落下,果然便看到聶重之被侍應生攔在了門口,兩人開始争執起來。很快,從店內出來一個經歷模樣的女子,出面調停。片刻後,聶重之被領着到了大隐秘角落的沙發處。
堂堂洛海聶家子弟,曾經赫赫有名的IT新貴,如今居然被擋在餐館門口。
他到底怎麽了,遇到了什麽事情,以至于會淪落道現在這樣的光景?
蔣正璇前腳才回到屋子,聶重之後腳也到了。他帶了一份砂鍋小粥,一份燒飯和兩份炖湯回來,在四四方方的小餐桌上擺好。
蔣正璇坐了下來,低頭瞧着自己面前那份細白誘人的粥,知道這是他好不容易買回來的。他喝了這麽多酒,半醉半醒的,居然還知道她餓得傷了胃,不能吃太油膩的。
聶重之徑直去廚房洗了手,在自己的碗裏撥了一半的炒飯,坐下來開吃。
兩人默默無言地吃飯。一時間,房間裏安靜得落針可聞。
這樣的光景,就算是過往也極少見的.那個時候她見了他每每似老鼠見了貓,千方百計地躲。可是吧,他就是有那個本事,無論她怎麽躲,他只要想要找她,怎麽樣都能找到。
比如,她窩在家裏,他會主動上門拜訪,說在她家附近的樓盤買了一層公寓,希望可以經常來蹭飯之類的。母親陸歌卿不知情,因一直以來喜愛他,聽他這麽一說,自然是歡歡喜喜地連聲應下:“傻孩子,你來的話,不過是添雙筷子而已,卿姨高興都來不及呢,怎麽會嫌你打擾了。要是嫌棄你,早些年你天天在我們家的時候,我早嫌棄你了,也不用等現在了。”
聶重之便會嘴甜地賣乖:“謝謝卿姨,我就知道卿姨不會嫌棄我。”陸歌卿便會憐愛地拍着他的手:“傻孩子,你想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過來。別的不說,吃飯這件小事卿姨就給你包了。”
于是吧,他還真不要臉地三天兩頭上門。他人前那麽彬彬有禮,可當他微笑着望向她的時候,眸子裏那一閃而過的光,每每都讓她冷汗淋漓。
聶重之他哪裏是想來蹭飯,他的醉翁之愈只有蔣正璇一個人知道,不過聶重之在蔣宅倒也懂得見好就收,可是總是會無恥地提出讓她去他公寓。
那個時候,在公寓裏,她與他也有過數次這樣子面對面無言的吃飯。
因為餓,蔣正璇足足吃了兩碗粥才擱下筷子。聶重之早已經吃光了炒飯,見狀便伸手把她剩下的周移了過去,連到着她喝剩下的湯,三下兩下解決掉了。連這個也一如過往!
吃完後,聶重之先開了口:“你什麽時候走?”蔣正璇愕然地望着他。他就這麽想她走嗎?
聶重之瞥了她一眼,嘴角微勾,語調沉沉,一副明了的模樣:“你今天過來不過是想要穩住我,讓我走不了,如果我沒猜錯,你大哥他們或許已經在來寧城的路上了。”
聶重之不言不語不反駁,說明了他的揣測是真的。自己這個傻瓜居然還以為他是真的回來看他的,聶重之嘲諷地笑了起來:“你現在走還是明天走?”
蔣正璇不答話。聶重之又恢複了往日的頹廢,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雙腳搭在簡陋的木幾上,抓起酒罐,往嘴裏大口大口地倒酒:“走的時候記得給我帶上門。”
他三口兩口就解決了一罐,又側身拿起了一罐,“啪”地打開,閉着眼睛再度往口中倒。
很快地,他面前又堆了四個空罐了。
他是個人又不是玻璃瓶子,這麽喝下去,遲早有一天死在這酒裏。
蔣正璇吸了口涼氣,她放軟了聲音,輕輕地道:“別喝了,好不好?”
這麽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就六個字而巳,聶重之卻是一怔。很快,他偏過頭,臉上依舊毫無任何表情:“走吧,別來管我。”蔣正璇面色端凝:“不要再喝了。你這麽喝下去,整個人就要廢了。”
聶重之仰頭又飲了一大口:“你快走吧!少來管我。我不用你管。”蔣正璇一把奪過他手裏的酒罐,大聲怒喝:“我說不要再喝了。”
聶重之停頓了下來,他側頭靜靜地看着她,眸光裏頭有一種她不懂的東西。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古古怪怪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