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掃墓
漫天遍野的枯葉翩跹,耳畔傳來寒鴉凄厲的叫聲;一場秋雨剛過,眼見着寒露将至,往日裏的生機勃勃已然枯萎敗落,令人倍添凄恻蕭條之感。
站在一處矮矮的墳頭前,賈代善将身後老仆茅誠手中拎着的食盒接過來,從中取出幾只碟子與酒壺酒盞。碟子裏盛放的是白菲兒生前最愛的幾樣吃食,那酒,則是二十年的梨花陳釀。
“菲兒,我來看你了!”揮退伺候了自己三十年的茅誠,賈代善蹲下來,小心地将香醇清澈的酒液倒在雙虎魚紋杯中:“我對不起你,這些年來不知道赦兒是我們的孩子,竟讓史氏的話蒙蔽了眼睛。咱們的赦兒孝順又重情重義,雖說往日裏我也對不住他,可是日後,我必會将整個榮國府都留給他——”
他喃喃地不住念叨着,三杯酒下肚,已經有些微醺。
正想着心愛的女子昔年的嬌顏如花,如今遠隔黃泉,賈代善心中苦悶不已,卻突然聽見旁邊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
他斜眼看過去,瞧見兩個穿着粗布衣裳、面容黝黑的壯年男子在茅誠的阻攔下焦急地嚷了起來,隔得有些遠,因此只瞅着嘴唇上下一張一合卻沒有聲音。
賈代善有些惱火起來,揚聲喚道:“茅誠,怎麽回事兒?!”
茅誠也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頭發已經是花白,攔着兩個正值壯年的莊稼漢,着實是累得夠嗆。聽見主子喊話,他忙沖着那兩個農夫喝止道:“有什麽話,和咱們老爺說罷!”
原來,這兩人乃是當地村子裏的人,從地裏做活回來,便照着慣例往山上來砍些柴火回去,誰想卻看見了賈代善主仆兩人。見賈代善在白菲兒墳前喝酒,便牽扯出一樁陳年舊事來。
“我在此祭拜,你們為何吵鬧不休!”賈代善皺着眉頭,看着面前不斷搓着手,顯得有些窘迫的粗壯漢子。
面對着賈代善的威嚴,兩個莊稼漢面面相觑,先前美瞧清楚,可這一看,這一身的行頭,啧啧,肯定是什麽達官貴人。他們這些地裏刨食的,何曾見識過這樣的人物?兩人不由得有些後悔自己的冒失,對茅誠的那股子牛勁兒全沒了,眼神變得畏畏縮縮起來。
其中一個見識多點膽子大些,上前來,手臂微微顫抖着,指了指賈代善身後那座墳頭,陪着笑道:“老爺息怒,咱們是想問問,您是這人、呸呸,這墳裏埋的人的親戚?”他驚覺自己說錯了話,瞧見賈代善臉上并無怒色,才稍微放心下來。
“不錯,怎麽了?”賈代善回頭看着這座孤零零立在半山腰的墳頭,周邊荒草漫生,顯得荒蕪得很。
“嗨,那就好辦了!”這莊稼漢一拍大腿,興奮起來,回頭招呼着自己的同伴:“木頭,去叫村長過來,就說咱們去年挪了地重修的那座墳,有家裏頭人找過來啦!”轉過臉來便朝着賈代善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老爺,您——”
重修?賈代善疑惑不已,瞧着後面那個年輕些的一溜煙竄下山去,只覺得一陣迷霧籠罩在心頭,截住他的話頭:“不知道怎麽稱呼?還有,這墳怎麽就挪地重修了?”
這莊稼漢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瞧見旁邊有塊平平整整的石頭,忙上去拿衣擺撣了撣:“我姓吳,人家都叫我吳大壯,就是這塊山腳底下吳家村的人!老爺您坐着——說起來,這墳可是幾十年都沒有人來掃弄了呢!”
聞言,賈代善心中恻然。
“咱們這漢陵丘啊,從來沒人會把墳立在這兒的,這座墳在這山上是獨一份!”吳大壯嘿嘿地笑了笑:“這墳原本是在山北一處難得平整的小谷裏,不過那兒陰氣重,又有一個水潭子,不知道墳地怎麽選在那兒,破破爛爛地從來也沒人理會。去年咱們村裏頭有人從那兒走過去,瞧着那墳不知道什麽時候被野獸給刨了,墓碑也倒了,露出裏面棺材來!咱們村長說,好歹也算是在吳家村的地界裏頭,孤魂野鬼總得給他留個寄身的地方,就叫咱們請了道士算了風水,擇了日子把這墳給遷了出來!說起來,那棺材也有些爛了,咱們還籌錢給那孤鬼買了副新棺材呢!”
聽了這話,賈代善心神激蕩,一時間竟是頭昏腦脹起來,險些從石塊上摔了下去,卻幸而被茅誠給扶住了。
“怎麽會爛了?”賈代善沒有推開茅誠的攙扶,死死地盯着滔滔不絕的吳大壯:“那壽材,當年用的可是上好的梓木做的,別說二十年的時間,便是再來個百年,也決計不會爛了的!”
被他冷冽的目光盯着,吳大壯直覺得心頭一突,聽清楚賈代善的話,吳大壯很是不服氣:“老爺可別欺負我是莊稼人不懂木頭!我是不知道什麽梓木的,不過那壽材起來的時候,裏頭都是有蟲子的!那塊水濕潮爛,生了蟲子也是有的嘛!”
賈代善一時間思緒萬千,神思恍惚起來,竟是連旁邊茅誠的喊聲也沒聽見。當年白菲兒喪葬之事先是交給了管事兒的老太太來處理,因為白菲兒只是個姨娘,并不能葬入祖墳之中;自己不願意心愛的女人死後還要受委屈,為此還與母親稍微有了些争執,當時母親是不大高興的。反倒是賈史氏提出來,說白姨娘雖說沒什麽大福氣,卻好歹為賈家孕育一場,伺候賈代善多年有功,因此特特吩咐人出去為白菲兒尋了一處風水上佳的墓地好安葬……
如今想來,這便是賈史氏口中風水上佳之處?陰氣極重的地方素來容易招生不幹淨的東西;還有這壽材,當初自己明明是拿出私房來,安排了一副梓木的板子——
與匆匆趕來的吳家村村長說了兩句,賈代善滿肚子的心結困惑揮之不去,所幸便留下茅誠來和這村子裏的人接洽,自己則急急慌慌地趕回城內。
……
“你們都退下!”賈代善面色陰沉地站在屋子正當中,瞧着旁邊侍立着的大小丫鬟們,聲音低沉地像是摻了冰碴子一樣,揮揮手将一衆丫鬟們遣散。
賈史氏正和自己最信重的陪嫁丫頭賴嬷嬷說話,見賈代善進來什麽話也不說便攆了丫頭們出去,再一細瞧,臉色着實是難堪得緊。示意賴嬷嬷一并出去,她站起來迎上前去:“老爺這是怎麽了?出了什麽大事兒?”
視線落在賈史氏那張随着年華消逝而日漸衰老的面容,賈代善冷哼一聲:“史氏,我且問你,這些年來,你可曾做了什麽辜負我的事情?!說!”
沒有被丈夫這聲色俱厲的斥責質問吓住,相反,賈史氏腦海中飛快地思索着,堅定地、沒有一絲猶豫直接應道:“老爺說的是什麽話?我與老爺幾十年的夫妻情分,為你誕下兩子一女,平日裏對着榮國府的事務也是勤勤懇懇。這些老爺也是看得清楚的,我怎麽會做出對不起你的事情呢!”
誠然,賈史氏二十幾年來對着這榮國府的管家之事确乎是沒有絲毫松懈的,生育之功也不可磨滅,可是在現在已經忍無可忍的賈代善眼中,這一切都抵不過那山間的一座孤墳。
“史氏,二十年前,菲兒究竟被葬在了哪裏?”賈代善沒有耐心再和她試探兜圈子了,直截了當地問出了口。
賈史氏愣住了,聽到這個久違的名字,她腦海中幾乎是一瞬間便浮現出當年那個嬌媚得寵的白姨娘妙曼的身影。賈史氏恨得直咬牙,這個賤人,為什麽都二十年了,還是陰魂不散!
“照着老爺的意思,自然是尋了一處好風好水的地方,老爺不是還特意叫人拿了梓木的板子給白姨娘?為了這事兒,老爺當年還被老太太給說了一頓,難不成忘了麽?”賈史氏卻是不慌不忙氣定神閑,二十年過去,那座墳只怕早就被淹沒在荒草之中了,又在那樣的地方,誰有那等閑功夫,尋出什麽痕跡來?
聽了她這理直氣壯的回答,賈代善只覺得心頭火氣,敢情兒自己當年的安排倒成了她說嘴的理由了!随手抓起身旁桌面上的茶盞,連同裏面半盞茶水一起被摔在賈史氏腳下,茶葉噴濺在裙擺上。
不敢置信地擡頭看着面如凝霜的丈夫,賈史氏眼淚一下子留了下來,哽咽着:“老爺,難道為了一個二十年前的死人,你竟是懷疑起我的用心了麽?天可憐見,我這輩子不曾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啊!”
“菲兒被葬在那種潮濕陰暗的地方不說,我給她備的壽材也是你換了的吧!”瞧見她淚如泉湧的模樣,賈代善嗤了一聲,沒有一絲心軟:“梓木的板子,哪裏能二十年就爛了?!我問過人家,當日去送葬的,領頭的便是你的陪房賴鵬!這些年來,難道你從來都沒想過有因果報應麽!”
賈史氏淚眼朦胧地看着坐在上座的丈夫,只覺得整個人像是被放在冰雪裏,剎那間寒涼徹骨。賈代善這一番話已經是徹底撕破了臉皮,二十年了,他已經二十年不曾提起過白菲兒,自己居然天真地以為他真的忘了。
她直起身子,嘴角與賈代善如出一轍的冷笑,腳下裙擺上的沾染上的茶葉完全不能損壞她多年來身為國公夫人的端持:“老爺這是在說笑麽?白姨娘的因果報應,都是老爺造的孽!若不是當年您和她一塊将我逼得太狠了,我也不會做出這等損陰德的事情——”
無視賈代善的怒目而瞪,賈史氏輕輕一笑:“老爺千萬別這麽看我,怪滲人的!若是真的有因果報應這回事兒,那也不該落在我的身上——她是生産死的,和我可沒什麽關系,誰叫她命薄,承不住雙胎的福氣呢!”
賈代善目眦欲裂,起身上前來便朝着賈史氏狠狠甩了一巴掌:“你這毒婦!賤人!我是哪輩子造了孽障才娶了你!”
被這一巴掌直接揮倒在地上,賈史氏只覺得面頰上火辣辣的,口中竄出腥味,轉過臉來,連賈代善都吓了一跳。只見她原本便豐潤的臉龐高高地腫了起來,興許是舌頭或是哪兒被咬破了,嘴角挂着一縷鮮血,襯着那紅腫的臉頰,更是駭人得很。
賈史氏撐着身子,也并不站起來,癱坐在地上,撫着臉上疼痛之處,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賈代善,真不負你這名字!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你究竟是想為白菲兒那個賤人讨回什麽?還是因為你的無能、你的好色貪花、你的內帏不修家宅不寧而遷怒與我?!哈哈哈哈——收起你這副深情的模樣吧!真令人作嘔!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這一對已經二十餘年的夫妻此時四目相對,竟如同仇寇一般,惡狠狠地仿佛野狼間的厮殺互搏,恨不得能将對方撕裂開來。
“看在敏兒、政兒和……赦兒的份上,你自盡吧!”賈代善不想再與這個婦人多做糾纏,二十幾年的光陰已經夠了!那幾個孩子,赦兒只能是嫡子,才能繼承榮國府的爵位;至于政兒和敏兒,都是疼寵了十幾年的兒女,一時間,他也無法因為他們母親而厭棄他們……
賈代善面上劃過一絲狼狽,轉過身去,不願意再看她一眼:“政兒,待他将王家二姑娘娶回後,我會親自分家;敏兒的婚事,你也不必操心,我定然為她尋得一位品行兼修的夫婿,你的嫁妝也會留給她的!”
自盡?賈史氏眼底流露出一絲驚恐和不甘心。
怎麽可以呢?自己在這個國公府中掙紮沉浮了二十幾年,眼看着已經熬到頭了,等面前這個老頭子死了,自己就是老封君!眼看着政兒就要娶妻生下金孫,還有敏兒,自己這個堪為皇妃的女兒,會給自己帶來更多的榮耀和更高的地位!不行……絕對不行!
看着賈代善的背影,她嘴角揚起一抹奇異的笑。”父親!母親!”一聲驚呼,響徹榮國府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