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白姨娘往事
白菲兒,這個名字在賈史氏的腦海中已經成了個禁忌般的存在。這個曾經受盡賈代善寵愛的白姨娘,一度讓賈史氏在榮國府中的地位變得十分尴尬。
這位白姨娘,閨名菲兒,她長相妩媚多情,身子袅娜飄纖,雖是小家碧玉出身,可是身上卻并沒有那種小家子氣;通讀女則女戒不說,更兼得寫得一手好字,風骨內蘊。真可謂是才貌俱佳。白菲兒的父親是秀才出身,又僅有這麽一個女兒,因此便将她當成兒子一般教養,想着日後招贅個女婿回來,也算是終身有靠。
不過白菲兒堪堪長到豆蔻年華之時,家中發生劇變,父親一病亡故後,母親也傷心欲絕、随之而去。一時間,原本安穩的生活天翻地覆,無奈之下,為了養活自己,被父母嬌養着的她只能去從京城裏繡莊取些繡活回來做。所幸她女工不錯,兼之平日裏謹遵女德甚少出門,因此花在繡活上的時間是一大把,所得的報酬倒也豐厚。
原本她這樣失了怙恃的孤女,靠着家中父母去世前留給她的些許銀錢和宅子,每日裏再勤懇辛勞些,日子勉勉強強還能過得寬松些。她想着,按照父母的遺願,自己又有些嫁妝,嫁個平常人家過日子也就是了。可嘆天不遂人願,誰想得母親娘家的親舅舅居然借口照看外甥女,帶着一大家子人強行住進了白菲兒的家中!
白菲兒雖說本是不曾見過人心險惡的嬌嬌女,可是父母去世之後,世态冷暖炎涼,她也是看了不少;哪裏看不出來舅舅一家的用心?只是她終究還顧念着一份血脈親情,便想着将這口氣咽下來,選擇了忍氣吞聲息事寧人。
可是世道便是這樣,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白菲兒生得貌美多姿,生生将舅舅家兩個妹妹壓得光彩全失,還有那屋子中箱子裏面,白菲兒父母生前給她攢下的銀錢首飾……她那市儈的舅母為此就生了別樣的心思。不過鄉村農婦能有什麽想法,弄來弄去,卻是使了最狠的一招。
可憐白菲兒一夕之間,便從良家清白女子,成了受人擺布的奴婢。她一沒有靠山,二則身契被別人攥在手中,一夢醒來,世界已經是天翻地覆。
被賣到榮國府做丫鬟,說不清楚是好是壞。白菲兒一面暗自痛恨舅舅舅母狠毒無情、忘恩負義,幹下這等天理不容的畜生勾當;可另一面卻又感激父母在天之靈庇佑,沒叫她淪落到那些不幹不淨的肮髒地方去。
榮國府此時還不是日後那個烏煙瘴氣、只有門前兩尊石獅子幹淨的地方,她做事認真勤快,加上脾氣又軟和,倒也沒什麽人為難她;相反,聽了她的遭遇,倒有不少人對她心生憐惜,因此,也算在榮國府中站住了腳。
她很快地便在榮國府中冒了頭,得了榮國府太太的青眼,被調撥到大爺賈代善書房伺候。
賈代善正是年少慕艾的時候,偏生母親管束得十分嚴禁,不許他四下裏鬼混,他一瞧見白菲兒,眼睛便亮了起來。白菲兒不論是長相氣質,在這榮國府中都算的上是出挑的,她又不是自幼便賣身為婢的那一類,因此言語行動之間少有那些唯唯諾諾阿谀奉承,這卻正對了賈代善的性格。
一個是年少英武溫存,一個是孤女伶仃無依,正是相逢好時節。
雖說兩人已經是你來我往,情意漸深,可白菲兒自幼便是三從四德教養着的,與賈代善拉拉小手說說話已經是有違閨訓,哪裏還敢更出格些?她再三嚴詞拒絕了賈代善的懇求,卻也因此為自己贏得了他的尊重與榮國府太太的滿意關注。
賈代善十六歲那年,白菲兒十五歲,正式成了賈代善身邊伺候的通房。
為了不損傷已定未婚妻史家姑娘的顏面,縱然對不能給白菲兒更高身份而苦惱不滿,賈赦也只能聽從母親的安排。
白菲兒也不是癡傻之人,她聰穎敏慧,只不過性子稍微軟了些,否則也不會被舅舅一家鸠占鵲巢。在榮國府中呆了幾年,習慣了老爺太太中間夾着一堆姨娘的景狀,再一瞧那些姨娘們在太太手底下乖得跟鹌鹑似的,她看得清明,卻也因為這份清明而痛徹心扉。
別的不說,自己的出身在那兒擺着。雖說曾經也是清清白白人家,可是父母早逝,後來自己又被賣身為奴……如今能碰見這麽一位出身尊貴又傾心相許的人,已經是上輩子燒了高香才得來的福氣!別的,哪裏又是自己能多想的呢……
等史家姑娘成了主母後,在這後宅裏,便是大爺再如何寵愛,又哪裏能有萬全無失的呢?白菲兒冷眼瞧着,最後還是決定繼續安分守己,緊緊跟着太太,一步一步地走吧!
人貴在知足,因果既定,白菲兒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君不見,那曾經在別人家中耀武揚威、滿腹心眼算計的舅舅一家子,如今落得個什麽下場!
白菲兒有自知之明,可惜一年後,那新嫁過來的史家姑娘卻沒什麽容人的度量。她出生在武将世家,眼中最是揉不得沙子,出嫁前,聽說未來夫婿身邊有個很受寵愛的通房丫頭,心裏早就是惱火得不行,誓言要将這通房好好整治整治。第二日奉茶之時,瞧見白菲兒那張嬌嬌嫩嫩的小臉蛋,只覺得心頭一把火起,恨不得拔下頭上簪子劃上去。
她只覺得白菲兒打扮得嬌豔如花,是專門為了給她添堵,哪裏知曉,這不過是白菲兒一夜無眠之下,方才多上了胭脂水粉遮掩倦容?
不過,雖說巴望着白菲兒能出什麽纰漏,自己也不斷地再找茬,可是賈史氏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對白菲兒下什麽黑手,因此一段時間下來,倒也相安無事。
僵局在一年後被打破。
按照習慣,正室懷孕後姨娘方可停止服用避子湯。賈史氏傳出孕信後,相隔不到兩個月,白姨娘便也懷孕了。
得知這個消息,賈代善簡直驚喜地險些在原地跳起來。他與白菲兒定情已久,早就在期盼着這個孩子的到來了。如今史氏也了身子,想必不會再如以往那般對菲兒多加挑刺了吧!
榮國府老太太也是分外歡喜,這孫兒一來便是倆,不論嫡庶,可都是賈家的血脈啊!急急忙忙吩咐加派人手到兩邊去照看孕婦,私下裏還偷偷地和賈代善說了,讓他別再像往日那般對賈史氏忽視太過。
總算是平平安安到了七個月,賈史氏看着白菲兒明明比自己小兩個月卻比自己圓上一大圈的肚子,眼中的妒恨幾乎就要遮掩不住。這個賤人,怎麽能這麽好命!一胎竟然懷了兩個孩子!不過——她得意地笑了起來,懷得好又怎樣?也得看你有沒有命生下來!
緊接着,便是白姨娘沒有預兆的胎動頻繁、早産——然後,一屍兩命!
對着産房中痛苦掙紮着的白姨娘,老太太心中亦是不忍,同時也覺得腦仁疼得緊。白姨娘雖說血崩,眼看着要去了,可是卻留下了一個瘦弱的男嬰。
老太太在産房中,抱着那個血氣未清的小男嬰,瞅着他因為在母體腹中憋的太久而青青紫紫的身子,那與自己兒子年幼時肖似的眉眼,只覺得心都疼得慌了。可是一擡眼看見床榻上氣若游絲的白姨娘,她煩惱着,該拿這個孩子怎麽辦?待兒子當值回來,怕又是一場鬧騰……
出生時這樣情狀的孩子,老太太曾經見過一次。這明顯就是胎中受了虧待,所以才會導致孩子天生便是心氣不足,體質偏弱……多半是活不下去的。
正在此時,卻聽得賈史氏那邊傳來消息,大奶奶因為情緒激烈,牽動胎氣,怕是也要提前生産了!
情緒激烈?!老太太目瞪口呆地聽着自己安排在賈史氏房裏的嬷嬷彙報,什麽叫做大笑不止,引發腹痛?賈史氏為什麽笑,老太太這個修煉多年的人精想了想便猜出來了。
天底下哪裏有這般懷孕待産的女子,還心心念念着算計旁人的!想想白姨娘一直以來身子康健,怎麽竟是氣血虧損心氣萎靡的症狀呢?突然早産,雙胎都會有這樣的事情,可為何生産時有百年老參與湯藥吊着力氣,還會突然間出現力竭這種狀況?這裏面肯定有賈史氏的手筆在!只可憐了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老太太思索這些事情,一時間只覺得深恨不已。
偏偏自己因為她腹中即将臨盆的孩子,卻是半分都作為不得!老太太無奈地吩咐自己的心腹嬷嬷将剛剛出生的這個男嬰抱到自己房中,便往賈史氏的院子而去。
白菲兒雖說已經半只腳踏進棺材裏了,不過是借着老太太賜下的百年人參吊着氣,可是聽見外面的交談,想着方才瞧見自己唯一留下來的孩子,一出生便成了沒娘的娃,又是早産的雙生,雖說掙紮着活了下來……可是又能長多久呢?不由得悲從心來,泣不成聲。
賈史氏慣來會做好人,待自己死後,保不準大爺就會被她花言巧語哄了過去!想着這一點,白菲兒掙着最後一點時間,吩咐貼身丫鬟将平日裏自己常用的胭脂盒取過來。這正是賈代善親自讓人為她打造的,上面繪着合歡花,寓意和合不離。
她一直堅持着,便是因為正房那邊賈史氏也到了分娩的時候。她恨!她怨!自己的孩子便是出生也是個庶出子,哪裏便能妨礙到正房那邊?偏偏卻……她吩咐貼身丫鬟出去,注意查探正房的情況。
那邊老太太抱着賈史氏費了多大的勁兒,千辛萬苦才誕下的孩子;嘆了口氣,想着方才自己懷中抱着的另一個孩子,老太太摸了摸這個嫡孫紅彤彤皺巴巴的臉頰,突然想到什麽,目光複雜地落在那扇緊阖的門上。
門裏面,賈史氏剛剛誕下孩子便昏厥了過去。
得到大奶奶生下了榮國府嫡孫的消息,白菲兒只覺得眼前一黑,好不容易撐着的精力盡數退散。老天何其不公平!
賈史氏!白菲兒咀嚼着這個名字,深深的恨意将她心中最後一絲清明淹沒了。感覺到生命力飛快地流逝,白菲兒撐着寫下一封書信,放在盒蓋背後那張美人小像後面,細細叮囑着自己貼身丫鬟務必将這盒蓋重新黏好,交到賈代善手中。
她不信自己産前身子的種種異狀與賈史氏會沒有分毫關系,只是當初想着大爺的差使正是在關鍵的時候,不便打擾——早知今日,就該早早地、就算是壞了在大爺心中的映像,也要将此事說與他聽!吃力地看着自己仍舊渾圓的肚腹,那裏還有一個尚未出生便夭折的小生命……白菲兒後悔不疊。
大爺,菲兒管不了那麽多了!
白菲兒留戀地朝外面看了一眼,已是芳魂杳杳。
老太太将這個賈史氏生的嫡孫也抱回去,一天之後,便在飯桌上宣布了要将取名賈赦的嫡孫抱在身邊養着。賈代善正因為心愛女子的逝去而傷痛不已渾渾噩噩,哪裏注意到老太太說了什麽,稀裏糊塗地答應下來。
沒人知道,曾經從白姨娘房中抱出來的那個孩子,不過一個時辰後便咽了氣。老太太以為自己将這消息瞞得天衣無縫了,可白姨娘留下的一封書信,其中暗藏的玄機奧秘,便是她也未曾知道。
薄薄的一紙薛濤箋被白菲兒的貼身丫鬟仔細地封在美人小像的後面。
“……妾雖薄命,卻亦有幸為君留下一子,腰間有兩點朱砂。此子既為庶子,則願君好生撫養,使其承君之願……另,為妾黃泉安寧無擾,并稚子可平順長大,願君萬莫追究主母刁罰之責,此乃天命也……”
白菲兒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活不過去的,不過時間遲早罷了。如此,為了以示警告懲罰,老太太必定會将賈史氏所出的嫡長子養在身邊;這樣一來,賈史氏那個執拗爆烈、又極善于遷怒的脾氣,在于老太太不知多少次交鋒以敗告終後,對着老太太的讨厭定然會轉移到這個被抱走的孩子的身上。
賈代善是念舊心軟之人,史氏身後畢竟站着一個侯府,她又慣來會做好人,久而久之,少不得大爺會被她的花言巧語哄得心回意轉。史氏枕頭風一吹,他對着這個長子肯定也會慢慢地不喜歡。
無論怎樣發展,榮國府內都将上演一出母子生分難堪、甚至于是反目成仇的大戲!
若是賈代善看到了這份書信,那更合了白菲兒的心意。想想看,依着賈代善的脾性,多情卻又最是絕情,曾經心愛的女子與自己的骨肉,多年被錯待被冷漠以對,他會站在哪一邊?
漢武帝與李夫人的故事足以證明,死人永遠都比活人來得美好。
孩子的死亡橫亘在眼前,白菲兒終于抛棄了那些曾經的善良,學會了心狠,對着賈史氏所出的這個同樣幼嫩的孩子,她沒有絲毫的愧疚。這是她最後的算計,成或是不成,都無關緊要。你我相約到百年,奈何橋上等三年,大爺,咱們下輩子再見吧!
鮮血與愛情,都是讓女人成長起來最好的催化劑。
只是她沒想到,正是因為賈代善對她的情意,不願損壞一點,才讓這封書信在檀木盒子中待了整整二十載光陰。
……
多年的摸索撫弄,小像上的顏色已經慢慢褪了色,露出底下奇怪的花紋。
賈代善小心翼翼地拿着裁紙刀将盒蓋後的小像挑起來,看到裏面薄薄的,已經微微有些泛黃的紙張,心頭一股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令他一時間難以自已。
顫顫巍巍地打開那張薄薄的紙,上面的字跡靈動飄逸卻稍顯潦草。認真地,一字一句地看着,賈代善瞳孔逐漸緊鎖起來。
那個菲兒遺言中所說的,被母親抱走卻自己卻不曾得到一絲消息的孩兒,腰間有兩點紅痣!
他神情恍惚着,想起二十年前一個午後,自己在母親院子裏瞧見的那一幕。坐在木盆裏洗澡咯咯笑着的孩子,腰間……腰間的……兩粒朱砂記!
捏着那張紙,賈代善癡癡地笑了起來,淚水卻是止不住地從眼眶中滑了出來。
菲兒!母親!
原來一直不看重的長子居然是自己和菲兒的骨肉!賈代善只覺得自己簡直快要被深重不堪的悔恨壓垮。這個孩子的出生與菲兒去世是在同一天,因此每每看到他,自己就會情不自禁地帶了點遷怒和怨恨,怨為何活下來的不是菲兒的孩子……
如今想來,自己虧待了這個孩子何止一點啊!
賈代善雖說此時因為悲痛悔恨心旌動搖,然而思緒清晰冷靜下來,卻是開始猜測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賈史氏的孩子再怎麽樣也是她的孫兒,母親會拿自己和菲兒的骨肉與其調換,并堅持将菲兒的孩子留在身邊教養,卻隐瞞了所有的真相……難不成是當初賈史氏的那個孩子有問題?!說起來,賈史氏這些年一直貶低将要襲爵的長子,難不成——她早就知道赦兒是菲兒的孩子?還有,菲兒那句話,刁罰之責……
想到這兒,他精神一凜,旋即又頹然重新坐回了椅子。二十年前的事情哪裏能輕易翻查出來?如今,自己應該考慮的是如何好好補償赦兒,還有張氏腹中的孩子……
至于賈史氏——賈代善緊緊地握着拳頭,嘴角扯出一抹陰冷的笑容。
撫摸着那張被挑下來的畫像,賈代善眼神溫柔不已:”菲兒,咱們的赦兒要有孩子了,你要做祖母了……”菲兒,這麽多年了,我都不願意去看你,只是因為……你最歡喜我,沒瞧着我,怕是站在奈何橋上不肯走吧!可如今看來你最挂念的肯定是赦兒,我之前不知道哩,現下裏知道,不管怎麽樣,都得去見你一面了……一切真相,都湮滅在了時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