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兩敗俱傷
這一日,正是重九剛剛過去,史清婉腆着個已經有些微凸的肚子,站在院子裏,微微彎下腰來,撷一朵黃燦燦的蟹爪菊,遞給身後的華錦。
繡茗拎着個掐絲嵌金八寶如意食盒進了院子,瞧着自己主子一襲流彩暗花雲錦對襟衣衫,銀文繡百蝶穿花的绫裙,腰上束了粉泠泠的護腰,兩串流蘇從腰側墜下來,底下各綴了幾粒明珠,顯得俏麗而不失華美。史清婉身後站着兩個小丫鬟,一個抱着新裁制的八答暈春錦披風,另一個懷裏則抱着個半尺高的美人斛瓶,裏面插着兩三只顏色各異的菊花,鮮嫩嫩好看的緊。
“奶奶,您要的梅花湯餅來了,不如把那張‘恒景登高’的小幾擺在廊下,對花而食,可不有趣得很麽?”繡茗瞧着史清婉流連在花叢之中,興致正濃,便笑語盈盈地朝着她福身行了個禮,提議道。
史清婉聽見她的聲音,扭頭瞅見已經梳成婦人發髻的繡茗,眼兒笑彎彎地嗔怪道:“怎麽不呆家裏多歇上幾日?日後沒什麽大事兒,你可就閑不得啦!”繡茗如今已經梳上了婦人發髻,正當是新婚階段甜蜜的時候,故而史清婉特特将她手中的差使停了幾天,放她好好與馮成培養培養感情。
“嗨!瞧您說的,我呀,天生就是個勞碌命呗!閑了幾天下來,就想着您今日用飯怎麽樣?咱們小主子胃口可好?嘟嘟嚷嚷,沒得叫我家那位煩得慌!”繡茗将手中食盒遞給廊下立着的小丫鬟,旁邊早有二等丫鬟領着粗使的仆婦去庫房翻倒那張繪着恒景登高的小幾出來。
史清婉抿着嘴微微一笑,靠近些,聞見那只食盒裏飄逸出來混合着梅花香的檀香味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覺得嘴饞得很:“這幾天我可就光想着梅花湯餅了,偏生廚房裏沒人能做出你這味道來,不是雞湯不夠清澈,就是梅花片揉得敦敦的沒嚼頭!梅花香味兒也怪怪的——”
說來也好笑,經歷了懷胎前兩個月的食欲不振後,史清婉竟然一下子胃口大開起來,每天裏多多少少地至少得七八餐才夠,偏生她口味又一天一個樣,卻是勞累了繡茗和廚房裏一衆人等,日日裏都要想着新鮮吃食出來。
繡茗扶着史清婉在小幾後面的繡墩兒上坐下,聞言,笑着露出一顆小虎牙,顯得俏皮得很,搖搖頭:“她們哪裏做過這等風雅的吃食?一次兩次上手捏不準也是有的!”
梅花湯餅,乃是取新鮮白梅花,或是幹品泡了,拿上好的檀香末,添些調味粉,和面做了馄饨皮兒的樣子,拿梅花形的鐵模子鑿扣成花形,放在雞清湯裏面煮熟。白梅花清幽靈動,檀香卻是沉郁寧穩,兩者結合,加上那小巧的梅花朵朵,面皮兒宣透,湯水鮮香,算是極精細的一道面食了。
這也是從前人食譜筆記中得來的法子,史清婉在現代雖說有心一試,不過卻是尋不得無污染的梅花;她那空間裏頭倒是自生了兩棵梅樹,不過這麽些年來從來都沒見着開花過,因此卻無力為之。到了這兒,她這麽點風雅野趣才算是大大地如願。
顧不得還有些燙口,史清婉直接捏着勺子舀了一片面皮兒,直接送入口中。熱乎乎的湯水更放大了梅花片兒本身帶有的別致清香,微甜的鮮味兒在口腔中慢慢地散逸開來。她一雙水亮亮的星眸突然睜大,一時間只覺得滿足不已。
瞅着自家主子抱着大湯碗大快朵頤不亦樂乎,繡茗也同樣是老大寬懷。目光落在院子裏那幾十盆外頭特意送進來的菊花,要不,明兒把這個也拿來做點吃食?她已經開始在腦海中搜尋起既能去除寒性又能把菊花炮制得美味的食譜來……
一大碗的湯餅下肚,史清婉才擱下碗筷,轉頭便瞧見王子騰站在院子門口,倚門頗有些忍俊不禁地看着她。
“瞧你吃得可真是香甜!”王子騰快步到廊下,握着史清婉的手,并不覺得涼,放下心來,點點她的鼻尖,帶着些促狹地取笑道:“這樣一大碗吃下去,想必我帶回來的點心,你是用不下啦!”
他一湊近,史清婉那懷孕以來變得靈敏無比的小鼻子便動了動,嗅到一股鹹滋滋的味道,清了清嗓子,她一雙水眸瞪着王子騰,認真地威脅道:“呔!快點拿出來!你家大胖兒子說他餓了!”
只聽得“撲哧”一聲,繡茗忍不住笑出聲來,面對夫妻倆一起投射過來的目光,她忙蹲了蹲身子:“奶奶別惱,我想起來一道新鮮吃食,現下就去廚房給您做去!”瞧見王子騰擺擺手讓她下去,繡茗連忙朝着那兩個伺候的小丫鬟使了個眼神,帶着兩人一塊出去了。
馮成家的很是知情識趣嘛——王子騰扭過臉來,看着一瞬間只剩下他和史清婉的院子,滿意地點點頭。瞥見史清婉小貓兒似的,水汪汪的星眸湛湛發光,他心底微微一動,在這般惹人心憐的攻勢下潰不成軍。
從身後拎出一只裹得緊實的布包出來,史清婉眼睛一亮,接過來三兩下把外頭包着的藍底碎花布拆開,裏頭卻還有一層厚厚的油紙,拿草繩紮着。
王子騰将先前從小丫鬟手中接過來的披風展開來,給史清婉披上,雖說暖陽正高,可是院子裏不時還會有蘊含着陣陣苦菊香的冷風;瞅着妻子眼巴巴地解開紙包上的草繩,他會心一笑。
“蝦餅!”史清婉看着裏頭摞起來的一疊,黃澄澄香噴噴,約莫半個手掌大的小餅子,很是驚喜。
京師靠北方,因此河流偏少,多是人工修建來為了南北來往。這蝦餅的作法乃是南方風味兒,原料裏面最重要的一種便是生蝦肉,用量頗多,因此只有在魚蝦豐美的地方才能吃到。
王子騰慢條斯理地将旁邊新撕開來的油紙截了一片,捏着蝦餅的邊兒,送到史清婉嘴旁:“今兒去榮國府看看,回來的路上遇見一位金陵口音的老人家,拎着這布包叫賣沒人理會,我問了問,便一起買了回來。”
史清婉咬了一口,雖說有些涼了,不過還是酥脆鹹香得很。聞言,她愣了愣,将口中蝦餅咽下後疑惑地挑起眉頭:“榮國府?你往那兒去做什麽?”
聽了王子騰的敘述,史清婉簡直驚得下巴差點沒掉下來,若是傳揚出去,這可真是大大的醜聞!算是互毆版本的家庭暴力?她仔細回憶着,不由得帶了些遲疑,貌似和紅樓裏面很是不一樣啊……按理說,賈史氏可是做了幾十年的老封君享盡了富貴榮華,便是後來抄家什麽的,都還憑借着自己的诰命身份和私房熬到了高壽安然而逝呢!
然而史清婉轉念一想,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微微揚起唇角,萬事皆有轉機變遷,說不準是其他哪個地方出了纰漏,所以把這位老太太的安寧日子給蝴蝶了,命數這玩意兒也是保不定的……
“這是人家的家事兒,看着世交的份上,去過個場面就是了!雖說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可這勳貴家的臉面卻還是得顧着點——”史清婉收拾收拾,把那十幾塊蝦餅盡數重新拿油紙包起來,她雖說最近變成貪嘴好吃鬼,可是先前一大碗墊肚子的湯餅下去,一時間也吃不完這麽多;站起身來,王子騰瞧着她那護食的動作,好容易忍住,才算是保全了史清婉的臉面。
聽了她的言論,王子騰贊同地點點頭,扶住她的腰身,放緩腳步,兩人并肩往屋內走去:“這是自然,不過今兒瞧見恩侯,竟是憔悴不堪;他們家大奶奶如今身子已經有六個月了,沒辦法管家,大姑娘又受了驚吓病倒,恩侯一個人忙裏忙外的,倒真是累得夠嗆!”
嘆了口氣,史清婉想起一件事兒來:“哎,你說這賈老爺能恢複麽?若是有什麽不好,他們家二爺和金陵那邊二姑娘的婚事,豈不要被耽擱好幾年麽?!”
王子騰擁着妻子綿軟的身子在窗前美人榻上坐下來,正欲倒茶過來,聞言,愣住了,他先前倒是忘了這一茬,不由得眉頭皺起來。
說實話,任是誰被人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帶有惡意地算計,都會有脾氣的;何況這個居心叵測的人是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妹妹,這無疑更令王子騰心冷。是以,他卻是希望王悅寧能夠早點嫁出去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娘家縱然仍舊是她的依仗,卻不再是她能夠恣意妄為的地方了。成了人家的妻子,總歸得多思多想了吧!
榮國府。
“嗬……嗬……”賈史氏看着面前站着的人,憤怒的目光幾乎像一把鋒利的錐子,若是可以,只怕早就刺破了這人的喉嚨。她奮力掙紮着想要發出聲響來,可是出口的卻只有喉頭被阻塞住的破氣之音。
賈代善眼底劃過一絲冷漠與蔑然,他的胳膊被白色細紗包裹了起來,打着夾板,吊在脖頸上,惡毒地沖着僵直着身子的賈史氏笑了笑,一開口,聲音沙啞得仿佛被砂紙打磨過:“放心,你不會立時就死的!政兒眼看着還有一個月便要娶親,你若是死了,婚事一耽擱便是三年……史氏,你就好好嘗嘗這樣的感覺吧,像個活死人一樣躺着!為了你心愛的兒子,想必你也是願意的,對麽?”
賈史氏心底不住地咆哮着,可惜她已經再也無法動彈無法說話了。帶着絕望的淚水流下來,浸濕了花白的鬓角。她了解面前這個絕情的男人,他既然這樣說了,那——只怕自己連自盡的機會都掌握在他的手裏了!自己該更重一點,更準一點!也不至于落得這般打蛇不死反受其累的景狀……
看着賈史氏眼角的淚水,賈代善只覺得快意,同時卻又覺得惋惜。若不是為了敏兒的名聲考慮,自己本來是想休了這個膽敢謀害親夫的毒婦;不過——冷笑了一聲,他轉身朝門外走去,這樣不死不活地吊在這兒,對她來說想必比死更來得難受折磨吧!
賈赦看着自己父親如今滿鬓滄桑的模樣,心酸得很。
那一日,一踏入榮禧堂,瞧見父親被花瓶生生砸折了的臂膀和那半邊衣衫上的斑斑血跡,他着實是吓了一大跳;然後才注意到母親面色發紫地倒在後面的椅子旁,手中還死死地握着一只破碎的聯珠長頸瓶,妹妹賈敏亦是渾身無力地癱軟在地,吓得臉色青白一片。驚慌失措之下,他只能照着父親的吩咐,将妹妹身邊幾個随行而來的丫鬟封口,而後延請太醫,這才沒鬧出大風波來。
也曾旁敲側擊地想要從賈代善口中得到些信息,不過卻是無功而返。無奈之下,賈赦唯有承擔起整個榮國府管理的事務來,雖說這是期盼已久的事情,可是在這個特殊的關口,他卻實在是開心不起來。
“赦兒,有些事情不是你應該過問的!”賈代善瞥見長子游移不定的眼神,雖說還是有些瑟縮放不開,可是相較之下,卻已經初步有了些國公府繼承人的威儀。他只恨自己早年在戰場上落下病根,經過這幾天的折騰,不禁有了新傷,更是舊病複發,所剩時日不多,怕是不能将所有事情盡數交與賈赦了。
“是,父親!”
父子倆這麽多年來因為賈史氏而生起的隔閡之深,不是一日兩日便能消除的,賈代善明白這一點,嘆了口氣,另一只完好的手臂擡起來,拍了拍長子的肩膀:“赦兒,記住,日後你便是這國公府的繼承人,要拿出你的氣度和手段來!”
這是賈赦第一次從賈代善的口中聽到這種話,他身子微僵,許是因為被父親交托重任的不安,又許是因為這些年來受的忽視已經累積過量,一時間他竟手足無措起來。
“你、你母親那邊,就不要管了——政兒的婚事,便由你這個做哥哥的來給他打理;待他成家後,你們兄弟倆便分家吧!你妹妹,她的嫁妝我會先給她備下,到時候,你只為她擇選一個佳婿,也算是全了你們兄妹情分!”賈代善看着賈赦與自己肖似的容貌,一時間有些恍惚,一件一件交代事情,神态間竟有了些下世的光景來。
意味的言聽着這頗有些交代後事辭,賈赦驚呼一聲:”父親!"仿佛沒有聽到兒子的呼喊,旋即一抹松快的笑容浮現在嘴角着念叨一句:”赦兒,你放心,賈代善不知想到了什麽,眼底飛快地劃過僧惡痛恨,,慈愛而帶着些許緬懷的目光落在賈赦身上,他重複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