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紅樓
既然已經有了大致的想法,史清婉自然是說幹就幹毫不拖沓。找鋪面的事兒交給了王子騰,她便認認真真地,一樁一樁把需要注意的事項給列成了表格。
繡蕊在旁邊磨墨,看着一個個娟秀雅致的簪花小楷落在素白的紙張上面,不由得有些奇怪:“奶奶,這幾個是什麽意思?紅樓——難不成您要弄一棟紅色小樓來做店面麽?”
史清婉身邊的幾個大丫鬟,包括已經嫁出去的繡萍,都是識文斷字的。跟在史清婉身邊伺候了這些年,雖說只是零零星星地學了點兒,可丫鬟們又不用吟詩作賦什麽的,平日裏也夠用了。
聞言,史清婉“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這主意倒是不錯,可惜咱們手裏面可沒那麽多餘錢來購置小樓呢!”邊說着,一邊揭過一張雪浪紙,寥寥數筆,便見着亭子模樣的花紋躍然于其上,檐角飛翹,線條簡潔而生動活潑,看着便叫人會心一笑。
“繡蕊,你可記得咱們蘇州最出名的那家糕點鋪子麽?”史清婉揚起那張簡畫,吹了幾口氣來加速墨跡風幹,将紙遞給繡蕊。
繡蕊看着手裏那張畫,點點頭:“自然記得,奶奶當初最喜歡吃他們家的杏仁酪酥,每次都要等上好久才能買到呢!”主仆倆談論的這家店乃是蘇州城生意最好的一家糕餅店,雖說店面不大,可是因為糕點味道口感都是上佳,主人家又極會做生意,所以蘇州城裏無人不知。因為主人家姓雲,所以幹脆都叫他家店為白雲家,索性也就拿這個當了招牌。
“那你還記着,每次帶回來的糕點,油紙上印着的都是什麽圖樣麽?”史清婉繼續循循善誘。
繡蕊苦思冥想了許久,目光落在史清婉裙邊一溜的五彩祥雲,靈光一現:“我想起來了,是祥雲的圖案!他們家不管是什麽價錢的點心,一概都是用這樣的油紙!”此話出口,她微微怔愣了片刻,似乎明白了什麽。
瞧着她若有所悟的眼神,史清婉頗為欣慰滿意。
商賈之事為末流,雖說高門大戶也都會有些鋪面産業,可是絕沒有自己出來經營的,多是讓信重的下人們出面;史清婉雖有滿腹主意,可也不想壞了這一貫的規矩,是以必須得找個有能耐又忠心不二的人出來。
自己身邊這四個丫鬟,繡茗的婚事定下來,是王子騰身邊馮成,日後這夫妻倆都是要在內院外院管事兒的;繡芙繡蓉這對姐妹花——繡芙性子沉穩,處事也素來公平方正,嫁人做個管事娘子最好,繡蓉相較之下稍稍跳脫些,不過對自己也是忠心耿耿,這樣的話,日後外頭的産業交給她來看顧也就是了。
這樣排除下來,只有一個繡蕊适合幫自己照看鋪子生意,她性子靈透,說話也頗為周到,難得的是對銀錢之事十分敏銳,因此史清婉的私房錢一貫由她看着。再加上裏頭恰好有個巧宗兒,天成的好事,因此,繡蕊是再合适不過的了。
“白雲家的糕點雖說好吃,可是蘇州城裏也不是沒有能和它比肩的店鋪。那為什麽白雲家卻有名氣有口碑得多?便是因為人人都認得他家的東西,那朵祥雲便是标志!”史清婉徐徐言道,這不是正是日後所謂的“品牌效應”麽?自己原本想着弄出個牌子來會不會太出格兒,可在記憶中搜尋到這“白雲家”,史清婉的心便安了下來。
繡蕊聞弦音而知雅意,拍手笑了起來:“果然奶奶聰慧穎致,咱們便是拍馬也趕不上的。這白雲家的糕點,往日裏咱們也都是隔三差五便買上一次,可哪裏想到這些兒?!”她複又将先前擱在窗臺上風幹的畫拿了起來,思索着:“既然是紅樓,那豈不是要用朱砂來畫麽?只是胭脂水粉不比糕點,這圖案又擱哪兒呢?”
史清婉早已經放下筆,搖頭輕輕笑了起來,發間一枚鸾鳳八寶珠釵晃晃悠悠地在耳旁曳動:“你這丫頭,平素裏多少機靈點子,卻不明白我的心思了!”
“奶奶快些說呀,吊在這兒鬧得人心裏癢癢!”繡蕊心裏正想着,聽她這番話,知道主子已經有了決斷,焦急地催促道。
史清婉指了指炕下的錦凳,示意她坐下後,話題一轉:“繡蕊,你今年也十五歲,差不多也該考慮終身了”,瞅着一貫爽利潑辣的繡蕊耳根微紅,她笑了笑:“你既說了由我做主,我自然得為你好好考慮考慮——”
突然提到婚事,繡蕊聲音低了幾度,垂首攪着衣擺上的穗子:“都聽奶奶的!”
“得啦,有什麽害臊的?!”史清婉揮揮手,正色道:“爺身邊的連慶,比你大兩歲,當初我和爺商量着,打算叫他打理外頭的鋪面。長相——你也是見過的,雖說算不得什麽潘安宋玉,可也算是文質彬彬,有條有理;我問了,爺說他性子不錯,不是那起子榆木腦袋!爺從來不留作風不正派的在身邊,你也不必擔憂!”
見繡蕊并不答話,只一味地攪着衣擺,史清婉嘆了口氣:“婚姻之事本來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他上面父母早亡,你——也是差不多了。好歹在我身邊這些年,總得給你們都落個好歸宿,才不枉……”邊說着,眼圈微微紅了。
只聽得“撲通”一聲,繡蕊直直地跪在地上,“咚咚咚”便是三個響頭,擡起頭來,已經是聲淚俱下:“我這輩子死了親娘,親爹還不疼,自打被他們賣了出來,便絕了那份向着他們的心思!可我繡蕊命好,碰上個好主子!奶奶,您的大恩大德,我這輩子做牛做馬都還不清啊——”
“你起來!”史清婉梗着嗓子,捏着帕子将眼角淚拭去:“明明是件兒喜慶的事情,怎麽反倒弄得哀哀凄凄的!”
喚來小丫頭端水,與繡蕊淨了臉勻了面,主仆二人繼續說話。
“我想着,這胭脂水粉的事情,連慶一個男子,想必也不大懂;過兩日鋪面定下來,你便去幫我掌掌眼,免得出了岔子!”史清婉歪着秋香色萬福流紋靠背引枕,瞧着繡蕊清秀的面龐,揚起唇畔笑着:“——日後才好相處呢!”
繡蕊聽明白她最後這看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頰上好不容易褪下的粉暈眼看着又蔓延開來:“奶奶好促狹!哪裏有這樣捉弄人的呢?”也不等說道底下的事情,便起身快步出去了。
“這丫頭!”史清婉嘟嚷了一聲,自己掌不住地也笑了起來。
且不談這主仆兩人如何商議決斷,史清婉又怎樣通過王子騰說了自己的意思,約莫十來天時間,這座喚作“紅樓”的胭脂鋪子便在彩衣街上開張了。
那廂正是熱熱鬧鬧開張大吉,這邊史清婉與王子騰正對坐用飯。忽然史清婉只覺得胸口一陣翻湧,捂住嘴幹嘔起來。
“這是怎麽回事兒?”王子騰驚憂地看着妻子蒼白無力地靠着身後的引枕,轉過來扶住她微微顫抖的身子,動作輕柔地拍着她的後背。
史清婉扭過頭來,勉強地笑了笑,正想讓他別擔心,只覺得嗓子眼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她臉色一變,繼續伏在引枕上斷斷續續地吐着。
端着盤子準備上菜的小丫鬟站在那兒,上前也不是,後退也不對,尴尬得很,一旁繡芙繡蓉瞧着,繡芙心細,察覺出什麽不對,忙揮揮手叫那小丫鬟端菜原路退出去。
“爺,奶奶,不如叫大夫來瞧瞧吧!”繡芙上前,輕聲詢問道。
王子騰才想起來,連忙打發繡蓉出去,叫程峰拿着名帖去請大夫。不過一會兒工夫,便見着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大夫進了屋子,身後還随着兩個垂髫小童。
“這不是王家賢侄麽?”那老大夫瞧清楚屋子裏的人,不由得愣了愣,旋即笑了出來:“我只以為是同名同姓,還在想怎生如此之巧呢?原來就是賢侄——”
王子騰連忙站起來,上前拱手行禮:“原來是孫伯父,小侄有禮了!”轉頭看向身後一副花梨木蘇繡雲鏡屏風,笑道:“既如此,也無需避諱了,繡芙繡蓉,扶着你們奶奶出來拜見伯父!”
孫姓的長輩,又是大夫——史清婉眼簾低垂,一瞬間便猜測出這來人的身份。當初在金陵時,與王悅安閑話之際,曾聽她提起過,王老太爺去世前一年,曾經患了場大病,險些沒一口氣過去。後來便是一位已經告老的孫姓太醫施針用藥,方才續了一年的命。
“侄媳見過伯父!”史清婉款步姍姍,徐徐行來,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子,含笑道:“卻是有勞伯父了!”
看着屏風後轉出來的女子,孫大夫先是驚豔了一下,瞧着她盈盈走來,舉手投足端莊娴雅,裙邊的珠玉琳琅絲毫不聞動靜,心中贊嘆一聲。雖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可是看這做派,必定是門風極好的千金小姐。
“說的是哪兒的話?”孫大夫笑呵呵地被王子騰迎到桌旁坐下:“我都這麽一把年歲了,哪裏還用得着避諱呢?得了,咱們把脈吧!”
史清婉聽他的指示坐下來,她早就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算算時間,自己腹中的孩兒已經一個月大了,正常來講,高明的大夫已經可以察覺出脈象的變化。她眼底含着溫柔的笑,視線落在旁邊滿面擔憂的王子騰身上,這個男人,不知道要多高興呢!
“呀!”孫大夫站了起來,對着王子騰拱拱手,笑得開懷:“賢侄大喜!侄媳婦這是有孕了!必定是個健壯的孩子,我可是不少年歲沒碰到這樣的強力的脈象了呢!”
王子騰呆呆地看着史清婉的肚子,今天史清婉穿了件藕絲琵琶襟的衣裳,底下則是純面撒花褶皺群,腰間用了暗花流紋的束腰,愈發勾勒出纖腰楚楚如弱柳袅娜,誰能想到那盈盈一握之處,居然孕育着自己和婉兒的孩子?
孩子?!
王子騰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全然沒有平素沉穩自若的模樣,他絲毫不顧及一旁還有孫大夫在,一把抱住史清婉,興奮地轉了兩圈:“婉兒,婉兒,咱們有孩子了!”
被他這樣好不掩飾的歡喜與激動所感染,然而瞧見旁邊撚着胡子笑得促狹地孫大夫,史清婉頰畔飛紅,一雙星眸顧盼流轉,帶了幾分羞惱,拳頭輕輕落在他肩上:“快放我下來,叫人笑話呢!”
聞言,王子騰忙不疊小心翼翼地将史清婉放下來,看着她的肚子又有些癡地笑了起來。
看着面前這個愣愣的大男人,孫大夫忍俊不禁地搖搖頭:“侄媳雖說身子康健,可是頭三個月還是有不少禁忌之事,你身為丈夫理應知曉的。越關還是随我出去,我和你分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