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倒黴孩子補章
榮國府。
賈代善正和妻子賈史氏相對而坐喝茶,忽地聽人通傳報道:“老爺,太太,金陵王家來人了!”
賈史氏有些摸不着頭腦,金陵王家?這好端端地,也沒捎個口信,怎麽突然就來了?賈代善卻想起了什麽,忙吩咐道:“迎入正廳好生接待,我與太太片刻便去!”
看見妻子疑惑不解的眼神,賈代善捋着下巴上短短的山羊胡須,笑着解惑道:“必然是王家老二,王子騰來了!昨天政兒回來提起,說是昨天在自然居碰見了他,還說要來拜訪呢!”
聽聞丈夫的話,賈史氏頓時失去了興趣。雖說是王家人,可是一個無爵的次子罷了,哪裏有什麽值得她這位國公夫人放在心上的呢?她卻是全沒想到,自己寵愛的賈政也是無資格襲爵的次子。将掌中成窯五彩小蓋鐘放下來,她面上卻是半分不顯露出情緒,笑意盈盈:“既然如此,我便先去安排下晌午留飯的事情,就不和老爺你一塊兒過去了!”
年輕時喜愛嬌色,待得年級上來,方才明白老妻的好處啊——賈代善如斯慨嘆着,點點頭。他已經是五十出頭的人了,不過因着多年戎馬生涯,卻顯得精神矍铄。
“賈伯父——”王子騰瞧見門外的人影,連忙和着史清婉一同站起來。
賈代善哈哈笑得爽朗,疾走兩步将行禮的王子騰扶起來:“賢侄不必如此多禮!咱們兩家還用得着這麽客氣?來來,快坐下罷!”目光一轉,瞅見立在王子騰身後垂首不語的史清婉,眉頭一挑,細細端量片刻,沉聲不語。
不過一會兒的功夫,賈史氏亦到了正廳,此時王子騰方才将禮物奉上來。
“我與內人自打進了京城便忙個不停,沒能及時來拜見您二位,在這兒給陪個不時,還望您二位莫要怪罪!”王子騰神色恭恭敬敬,從史清婉手裏接過一只祥雲騰龍鎏金錦盒:“也不是什麽稀罕東西,不過是圖這玉屏風上面雕工細致又寓意好——”
打開蓋子,只見立着,一座約莫半尺高的紫檀架子玉石屏風,琢的是松鶴延年。這正是昨天晚上王子騰與史清婉商量後,決定拿來代替那對汝窯纏枝折花福祿瓶的。
“你費心了!”賈代善瞧着那座小屏風,确實是精妙細致,用料也都是上等的,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帶着些傷感惆悵:“何必這樣破費呢?我與你父親當年兄弟相稱,若非他去得早,也能瞧着如今将成兒女親家的好事兒——”
王子騰聽他這般說,心下微微黯然,自己也是想與這位世交伯父親近,不過世事總難如願:“賈伯父何出此言呢?我送這些是為了讨您開心,若是惹來傷懷,豈不是我的過錯?”邊說着,似是突然想起什麽,讓開身子:“底下這件禮物可不該我送了!”
捧着沉沉的捏絲戗金五彩大盒子,史清婉姍姍上前兩步,揭開蓋子。賈史氏眼底一動,劃過一道光芒,只見全套的玳瑁掐絲嵌寶金銀頭面,趁着底下大紅绉綢托底,流光溢彩,閃閃灼灼耀眼得很。
史清婉巧笑倩兮,美目流轉顧盼:“瞧着太太的裝扮,羞得侄媳都不好意思将這東西給拿出來了!只是這是小輩一點心意,還望太太莫要嫌棄才是!”這樣的奉承,史清婉表示自己習慣了,想當年每每出門拜訪別人家時,都是用這一招來應對女主人的……
方才賈史氏特意回去換了首飾,喜鵲登枝八寶紅玉簪,流雲挂鳳銜珠釵,純淨的紅寶石與圓潤的大粒珍珠襯得她貴氣十足。聞言,賈史氏抿着嘴矜持地笑了笑,很是端莊雍容:“說起來我與你還是親戚呢,如此算算輩分,倒不妨喚我一聲姑媽呢!”
哪門子的姑媽呀!史清婉腹诽着,江南史家與金陵史家素來不大合,便是父親瞧見金陵史家的家主,都只是稱呼一聲侯爺——
她眼兒彎彎,語氣裏滿是真誠:“雖說叫姑媽更顯得親近些,可是我私心裏想着,太太乃是國公夫人,超品的诰命,叫姑媽未免有些不大合禮數”,史清婉微微咬着唇,聲音中流露出一絲似憂似惱的情緒:“若是我說錯了什麽,還望太太看在我年輕不懂事的份上,寬恕則個!”
雖說自己的話被駁了,然而賈史氏被她這麽一捧,心中卻更舒坦:“瞧着小嘴甜的,我哪裏會因為這麽點小事情便責怪你呢?你說的也不錯,我瞧見你一時間高興,竟忘了,像咱們這樣的人家,一舉一動都應當照着規矩,若是行差踏錯,被人指摘可不好!”
抿着嘴微微一笑,帶着些許的羞澀和喜悅,史清婉朝着上座賈代善與賈史氏福了福身子,重新退到王子騰身後。
賈史氏将禮物收下,與王子騰又寒暄了兩句,便道:“你們男人家說話,咱們也不大聽得懂,倒不如我帶着侄媳婦往後院去?瞧着光景,姑娘們和老大媳婦也到了去我院子裏說話的時候了呢!”
與賈史氏一前一後地走着,皆是賈史氏問話,史清婉或是輕聲細語地應上一聲,或是羞澀一笑閉口不言。賈史氏已經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許多喜好都已然偏向老人,談談最近京城戲班子的劇目,說說金陵的景致風土,史清婉應付下來倒也不費什麽力氣。
一路上所見景致皆是奢華富貴,史清婉不由暗自搖頭,想着這般煊煊赫赫的榮國再過幾十年便會如大廈傾倒,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兔死狐悲的哀涼之感。想王子騰也是受了這身後日漸衰頹的四大家族拖累,堂堂一品大員,居然莫名地因為一帖藥死在了半路上,想來家中妻女也不會落得什麽好結果,也真是憋屈得很吶!
妻女……史清婉突地想起什麽來,眼簾低垂,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上,紅樓中訴述王子騰時,曾經提及他有一獨生女兒嫁入了四王八公中的保寧侯家,那自己這一胎會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呢?
平心而論,雖說史清婉并沒有重男輕女這樣的思想,但是如今所在的畢竟是一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時代。若是頭胎便誕下女兒,那現下裏平靜安寧的生活只怕就會被打破了……王老太太可是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念叨着說什麽多子多福呢!看着她雖說寵愛王悅寧,可是同時面對着長子與愛女時,她卻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兒子;看來,看重兒子這點卻是古今一致的了……這樣一想,史清婉覺着還是男孩子更好些,如此日後若是有了女兒,上有長兄,也能護着點。
不過,她這個想法卻在下一刻就被推翻了。
“太太,雖說有客人本不該提家事兒,可卻是有件事兒要讨您示下呢!”眼前女子約莫二十一、二歲的模樣,鵝蛋臉,細眉細眼,菱唇微揚,發絲整整求求地挽起成髻,身上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書卷氣息;雲雁流紋細錦衣衫,底下系着茜色盤金彩繡棉裙,腰間是五彩絲絡宮縧,裙邊系着一挂碧玉明珠煙水璎珞,除此之外再無別物,俊秀雅致而不失清貴氣度。
方才聽了賈史氏的話,史清婉已經知曉面前這人的身份,正是紅樓中未着一字描述的賈赦原配夫人、賈琏的生母,她乃是內閣大學士張盛安之嫡女,嫁入榮國府已有兩年光景了。
她想着張氏的命運,後世猜測,她在賈琏之前曾育有一子,年過三歲夭折;之後方才又誕下賈琏,不到賈琏記事便撒手人寰。若猜測是真的,這也是個苦命的女子……只是,算算時間,王悅寧嫁到榮國府還要等上半年,生下長子賈珠還要一兩年,賈琏比賈珠約莫小兩歲左右,這樣算來——史清婉心中暗暗思量着,那張氏現在差不多也該有孩子了……
“哦?什麽事情?”賈史氏懶得掩飾對這個兒媳婦的冷淡,端起手旁的茶盞,袅袅的水汽升騰而起,微微藏住她臉上一些漫不經心。
她對長子賈赦素來便不喜歡,賈赦當年剛一出生就被其祖母抱去撫養,十幾年下來你,母子間的隔閡早就不是一星半點了;所謂有愛屋及烏,自然就有恨烏及烏,再加上婆媳之間的矛盾沖突,對自己這個出身書香門第的兒媳婦,賈史氏更是疼愛不起來。
面對婆婆不鹹不淡地問話,張氏神色分毫未動,仍舊是一派的恭敬自若:“這事兒和大姑娘院子裏的人有關系,昨日賴嬷嬷過來找我,說是小兒子年紀大了,她想着大姑娘院子裏的彩雲年歲到了,畢竟是大姑娘身邊伺候的,好歹也沾着點兒大姑娘的貴氣——”
聽聞涉及自己心愛的女兒賈敏,賈史氏擡了擡眼皮,放下茶盞,撫摸着左手無名指上一枚紅豔豔的寶石戒子,沉思良久,半晌後問道:“她怎麽不和我說,反倒去找你了?”
這話一入耳,史清婉立時便琢磨出些異樣的味道來,偷眼瞄了一下張氏,之間她眼神微微閃動着,卻還是那樣溫文爾雅不疾不徐的神情姿态。
“想來雖說是大姑娘院子裏的人,可一個丫頭的事情罷了,賴嬷嬷想必也不願意為了這麽點事情打擾了您的清淨!”聽出婆母話音中的隐藏着的懷疑不信任,張氏沒有絲毫慌張,口齒清楚得很:“原本這事兒我也沒想着說到您面前來,可彩雲終究是太太賞給大姑娘的,所以媳婦想着,還是叫太太知道的好!”
賈史氏聽了她誠誠懇懇的解釋,并沒覺着有什麽不對勁的,便放下心來。賴嬷嬷是她最得用的心腹,從三十年前自己做重孫媳婦開始,一步一步都是賴嬷嬷幫着自己策劃謀算,想來這張氏也不至于能耐到把賴嬷嬷都拉攏了過去!
觀察着賈史氏的神色變化,張氏舒了一口氣,心卻還高高提着,她舔了舔下唇,将上面淡淡的一層口脂給弄沒了:“另外還有一事,求太太應允了我!如今大姑娘已經十二歲了,也該把管家的事情上手來;二姑娘三姑娘雖說是庶出,可畢竟說出去也是出身咱們榮國府的;我昨兒晚上許是有些着了涼,今晨起來便覺得頭昏腦脹,咱們府上家大業大事情也多,我恐怕自己這般情況之下會鬧出亂子來;還望太太憐惜我,叫三位姑娘來幫我打理打理吧!”
賈母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這短短的幾句交談,簡直堪比一場婆媳戰争的大片了呀!史清婉心中啧啧感嘆,瞧着張氏敷着脂粉仍舊微微蒼白的臉色,突地靈光一閃,嘴唇默默動了動,常人看不到的一道靈識飛落在張氏的身上。
果然如此!
史清婉感覺到她身上極散漫的孕育靈氣,心中又是驚又是憂,這孕育的靈氣如此散亂無章法是怎麽回事兒?難不成是這孩子出了什麽問題麽?再仔細瞅瞅張氏因為口脂沒了而露出來原本的唇色,竟是粉白粉白的,襯着那用了粉黛的面容,更顯出些病弱的姿态來。
賈母此時心中卻是在盤算着此事能給自己帶來的益處。當初張氏與賈赦的婚事,乃是賈代善親自與張盛安商議好的,進了門一開始便給了她管家的權力,簡直把自婆婆去世後一直掌着家的賈史氏氣了個半死。有了賈代善的支持,張氏管家完全沒有什麽阻力。
幸好這張氏雖說叫賈母不喜歡,但是卻還算得上是乖巧知趣,雖然管家,但是諸事卻都要來與賈母商量求助,是以賈母只覺得自己是找了個管家。不過有些事情,卻還是有不方便的地方就是了。
如今張氏主動提出來要把管家權送到自己女兒的手上,那不就等于是完全送回到自己手上了?賈母想到這兒,眼底流露出一絲喜悅,還有半年時間,政兒的媳婦也就要進門了,再把這管家的事情托一半給她,到時候也不用擔心張氏哪天心大,直接把自己這個婆母不放在眼中了。到那時候,自己也能多給政兒謀劃些産業,說不定、說不定——
若是叫史清婉知曉賈母這一段心理活動,她肯定要狠狠吐槽一下。賈赦呀賈赦,你這個倒黴孩子,你和你媳婦眼看着都要被算計了!淪落到這樣爹不疼娘不愛、還偏心眼偏到胳肢窩去就是不偏你,這究竟得是多倒黴啊!
“罷了,你眼巴巴地說了一趟,我哪裏能不應呢?”賈母很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對着張氏微微和顏悅色:“瞧你那臉色,實在是不大好,還是好生養養吧,去請太醫過來瞧瞧,可別落下什麽病根來!”
哪裏有這樣說話的?張氏一個剎不住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壓下心中的憤怒和郁悶,她福了福身子:“多謝太太體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