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撞擊帶來的震感持久且顯著。床頭櫃上放着一包抽紙,因櫃身顫動而不斷發出摩擦的細響,時而劇烈時而輕微,走走停停地,從裏側被震到了邊緣處,破空調轉兩回,開口朝下砸到地面。
旁邊一團衣物,褲管壓着衣擺,分不清是誰的西褲誰的內衫。
素被翻湧,如海浪奔騰不息,拍岸之聲不絕于耳。
一只春雪似的纖手倏然探出,指尖繃緊,床單被攥出無數細褶,猶如中心放射的河網。不多時,另一只修長勁瘦的大手悄然覆上,用絕對強勢的力道,将底下的五指從床單上摳下來,重新拖回了綿暖黏膩的黑暗之中。
嬌吟婉轉,滿室旖旎。
殘月冷徹,白露滋地,輕風吹散漫天星辰,雲色淡去,洩出一線拂曉天光,從窗玻璃透進卧室,将夜色溫柔驅逐。
約莫又過了幾小時,白晝清朗,天空一碧如洗,陽光像折芒的毫針,淺淺地刺進眼皮,床上的人睫羽微顫,揭開半雙晶潤瞳孔,慢慢适應室內亮白的光暈。
“唔......”
心肺燒灼,口幹舌燥,林白汐動了動,後知後覺地從眼下的情狀反應過來。
某個男人正從後方抱着自己,前胸貼後背,手搭在他腰前,胯蹭着他的臀,皆不着一縷。
霎那間心跳驟停,林白汐驚恐地睜開眼,像被人猛扇了一巴掌,臉色唰一下褪至慘白,放松的身體僵直如木。
他屏着一口氣,艱難而小心地轉過身,像把手伸進某個裝有未知生物的黑箱裏,一點一點探索,忐忑地用餘光描摹身後之人的面容。
是.......韓默。
橫梗在胸腔裏,那口淤血似的呼吸在瞬間化開,通暢地呼出了口鼻,全身的筋骨活絡起來,複又變得松弛。
不幸中的萬幸。
林白汐倒進枕頭裏,脖子枕在一條胳膊上,幾個吐息之後,被宿醉屏蔽的記憶陸續浮出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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樁樁件件歸結為一句,他和韓默酒後亂性了。
還是他主動撩撥。
林白汐心亂如麻,幾乎想人間蒸發,或者幹脆再睡死過去,好逃避近在眼前的尴尬局面。
他捉住韓默的手腕,輕輕從自己腰上拉開,而剛一松手,那條胳膊又嚣張地纏回了原處。
“醒了?”
韓默摟住他,滾熱的胸膛壓得更緊,嗓音慵懶帶沙,透着一種情欲宣洩後的餍足與愉悅。
林白汐股間濕黏,腰椎酸痛,渾身上下無處不在提醒他昨夜的魚水之歡,一時抑塞,便沒好氣道,“放開。”
床第之事講求你情我願,昨晚雖是水到渠成,但韓默到底鑽了林白汐酒醉的空子,于理有虧。
他不敢火上澆油,只得壓下那些溫存的心思,戀戀不舍地撤回了手。
林白汐坐起身,掀開半邊被子,檢查兩腿之間。
腿根幾乎找不到一塊好肉,不是粘着風幹的精斑,就是烙着緋紅的吻痕,穴口周圍腫得嘟起一圈,但無強烈的痛感和撕裂傷,大抵因使用過度,他一挪屁股,一泡淅瀝的精液就從私處擠了出來,在床單洇開一圈,和失禁一樣,不堪入目。
林白汐有了判斷,并攏雙腿,轉而找起蔽體的衣服。
兩人昨晚那一身都堆在床邊,纏得不分你我,他從中挑出自己的襯衫,随意披到身上,軟着腳下了地。
“你去哪?”
韓默立馬跟着起來,擔憂林白汐摔倒,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腰。
“想要什麽東西,我幫你拿。”
林白汐拂開韓默,挺直腰杆,殘留體內的白濁随動作被牽出,争先恐後地滑過大腿內側,滴滴答答,在雙足間積成淺淺一窪。
他指了指那灘污穢,面色鐵青,也不管韓默臉上異彩紛呈,跛子似地繼續往前挪,仿佛在同誰較着勁。
“我...我幫你。”
林白汐挨到浴室門口,韓默急忙追了過來,想扶對方的手肘卻被不加掩飾地避開。
“幫我?”
林白汐一陣好笑,頓了頓,收起語氣中的輕鄙,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韓默,你會清理嗎?”
“知道第一步該做什麽嗎?”
“如果清理不幹淨,我會發燒,肚子疼,你能替我遭罪嗎?”
一連串的質問毫不留情地砸在心上,像用堅船利炮轟開幾個血洞,韓默無法回答,臉色逐漸慘淡,挺拔的脊梁似乎也彎了下來。
“你從來只管殺不管埋,便宜都讓你占盡了。”
“真好。”
林白汐笑笑,嘲諷的話偏用羨慕的口吻講,直往人肺管子戳。
浴室的門在眼前合上,韓默卻找不到任何阻止的理由,也沒有臉跟進去。
他守在門口,清晰地體會着負罪感摧枯拉朽般地壓下來,天塌一樣,他掙不脫,放不下,只能扛。
同性交媾後的清洗,韓默并非不懂,只是他作為金主時,不可能纡尊降貴去做這種事,也沒必要深想,數年的角色一朝轉換,思維的慣性讓他再一次忽略了責任,只顧着享受,而叫林白汐失望。
門打開,林白汐圍了條浴巾出來,周身水汽缭繞,眼角濕潤殷紅,像暗地裏哭過一場。
韓默把衣服遞給他,抓緊機會道歉,“對不起,我...我不知道後果這麽嚴重。”
林白汐接過,一聲不響又關上了門。
兩人穿戴整齊時,林白汐也收斂好了情緒,從浴室徑直走到玄關,轉頭平靜道,
“我昨晚喝醉了。”
“我們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他們上了床又如何,兩個性器官的茍合而已,不代表任何深層次的意義。
林白汐不希望韓默由此産生他們已冰釋前嫌的誤會。
“可我沒醉。”
韓默跟了林白汐一路,想讨個說法卻不敢開口,拖延到最後,等來的竟是這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處理結果,哪裏能甘心。
“那你更不該陪我胡鬧。”
林白汐拉下面孔,一雙杏眸清淩淩的,霜似地冷,刀似地利,用眼神威逼韓默打消了争辯的企圖。
韓默自知對昨晚的事處置不當,但他拒絕不了林白汐,禁不住這個人的一點誘惑,就像海洛因之于瘾君子,欲望排山倒海而來,理智一敗塗地。
“這件事由我而起,我不怪你。我們兩睡了這麽多年,不差這一次,沒什麽區別。”
林白汐換掉拖鞋,彎下腰系鞋帶,韓默能看見他頭頂的發旋,毛茸柔軟,他曾揉亂過,親吻過,卻不知頭發軟的人心腸原是這樣硬,像金剛鑽一樣,怎麽都捂不化。
“你要去哪裏?”
韓默情急之下捉住了林白汐的胳膊,唯恐他鑽牛角尖,跟自己過不去。
林白汐低頭,在小腹上瞥過一眼,面無表情說道,“你射進去了,家裏沒有藥,我要出門買。”
韓默張口結舌,神色既是尴尬,又是心虛,半晌沒回轉過來,直至握着的胳膊掙動了下。
雖然暫無協商的資格,但他依舊試圖争取,“白汐,吃藥傷身,別買,懷了我們就生下來。”
“我會好好照顧你們。”
林白汐睫毛狠狠一抖,仿佛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勾起唇角反問道,
“傷身?”
“韓默,我第一次吃避孕藥,是你給我買的,你忘了嗎?”
俗話說少時荒唐老來償。韓默年少薄幸寡情,見異思遷,傷了不知多少癡男怨女的心,林白汐也難逃其害。
他若真要翻舊帳,随便拎出一件,都能讓現在的韓默痛徹心扉,追悔莫及。
林白汐不願提起,不為寬宥,而是因為能刺傷韓默的刀就插在他的心上,他想以牙還牙,勢必要親手拔出兇器,再受一遍利刃割肉的酷刑。
殺敵一千卻自損八百,得不償失。
事實如此,韓默無話可說,只能真誠忏悔道,
“白汐,我那時候沒把你當成愛人,做了很多混賬事,是我對不起你。但現在我是真心實意地追求你,愛重你,自然舍不得你再受一點委屈。”
韓默放開手,上前扣住林白汐的肩頭,掌心壓着肩峰,像攏着一方稀世寶玉,指尖都掂着勁。
男人前傾一些,平視他的眼睛,以道歉的名義來許諾,
“白汐,對不起,我改變不了過去,但我可以把将來賠給你。”
“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對你負責到底。”
林白汐沉默許久,垂視着男人腳上的灰色棉拖,幾天前新添的,和自己那雙一對,忽然輕笑一聲,擡眼望他道,
“韓默,你清楚生一個小孩有多難嗎?”
“犯惡心的時候,吃什麽都吐,但為了肚子裏的孩子,只能逼着自己幹吞。韓朵五個月那會兒,我開始失眠,整宿地睡不着覺,焦慮,躁郁,好不容易等到你來,只得了一句水多好肏的誇獎。”
“我當時多恨你啊韓默,把我變成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卻視若無睹地袖手旁觀。我懷的是別人的野種嗎?為什麽你要這樣對我?”
林白汐終于拔出了那把刀,用一種平緩的語調揭開往事,連質問都刻意控制着音量,眼眶卻漫出一層水光,不斷有眼淚在打轉。
“八個月,我小腿浮腫,抽筋,半夜痛醒,只能自己揉開,自己按摩,我平躺在床上,連下半身都看不見,你知道我怎麽做到的嗎?你知道嗎?”
他抓住韓默的小臂,壓抑着抽泣,只用氣音傾訴,每抛出一個問題,指甲就往肌肉裏紮進一分,仿佛使出了全身最大的力氣,攥得骨節突起,手腕搖顫。
“生下來?你怎麽能這麽輕松地說出這句話?”
“我一個人躺在手術臺上,痛得想殺了你再自盡,你該謝謝自己,從頭到尾都沒在産房裏出現。”
什麽放下看淡都是騙人騙已,肉體凡胎哪能超脫七情六欲。愛是真,恨也是真,癡心被當作一場錢貨兩訖的消遣,誰又能做到寵辱不驚,第一句诘責問出了口,理性從此崩塌,一發不可收拾。
韓默垂頭站着,心髒的地方一陣痛楚,猶如萬蟻噬心,從手臂傳來的刺痛也相形見绌。
四年前,林白汐生産的那一天,他其實來了。
他守在産房門口,雙掌合十,惶恐不安地為裏頭的人祈禱。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恐慌的感覺将心髒盈滿,脹破,可在塵埃落定以前,韓默先接到了消息,林白汐懷孕産子的事不知被誰洩給了韓家,緊接着,手機接連響起父親母親的來電,老爺子盛怒之下,已經派人趕往醫院,要搶走那個即将出世的嬰兒。
手術燈赤如鴿血,韓默從長椅上起身,不舍地瞥了一眼,攥着手機,背對緊閉的門闊步離去。
男人的腳後跟消失在走廊盡頭,下一秒鐘,手術燈熄滅,一張隆起白被的病床緩緩推出。
韓默臉色灰敗,呼吸紊亂,高大的身體也微微顫抖,他艱澀道,
“對不起。”
眼眶銜不住泛濫的淚,林白汐無法再忍回去,就這麽顫抖着,無聲地哭了出來。
“韓朵兩歲那年,第一次花生過敏,我打了你一整晚的電話,可你沒接,也沒回。”
“韓默,你要怎麽照顧我們的孩子?”
“你根本就不喜歡小孩,你只是想用一條無辜的新生命來綁住我,或者借着懷孕這件事表現自己,彌補遺憾,我猜得對嗎?”
舊事化作利爪,将靈魂殘忍撕裂,韓默如五雷轟頂一般,不可置信地怔在了原地。
“白汐,我不知道.....我....”
“那你現在知道了。”
林白汐怆然一笑,格開韓默的手,用手背粗魯地抹了下眼睛,擰開門把往外走。
小區附近有個小診所,早八開始營業,藥劑師剛換上白大褂,兩個男人就一前一後跨進門。
“緊急避孕藥,謝謝。”
藥劑師幹這行有幾年了,從沒見過兩男的一塊來買這東西。更奇怪的是,面前的兩人一個紅着眼,一個白着臉,怎麽看都像小情侶鬧矛盾,打架打到床上去,可男人又揣不了崽,這藥得是給誰用的?
她納悶着從陳列櫥裏取出一盒,往前一推,“28元。”
個頭矮一截的那個拿了,另一個搶着付完錢,又緊跟在對方身後,寸步不離,仿佛把人當了導向标,一臉的失魂落魄。
啧,吃太飽撐的,藥劑師搖了搖頭,準備給她的藥材櫃補貨。
回到公寓,推門時韓朵立馬從沙發上跳了下來,揉着眼跑向他們,懷裏抱着一只小熊玩偶,嘟囔道,“爸爸,你們去哪裏啦?
“家裏都沒有人。”
林白汐一愣,飛快擦了下眼睛,把藥背到身後,下一秒,手心一空,韓默抽出藥盒,藏進口袋裏。
“爸爸出去辦了點事。”
“我們現在吃早餐吧。”
林白汐拍了拍小家夥的背,韓朵得了指令,迷迷糊糊地去洗手間洗漱。
廚房裏,林白汐拎着筷子煎雞蛋,韓默進來時拉上了隔門。
“對不起。”
他把藥片和一杯水放上臺面,接着站在一邊,任打任罵,寂靜得像一座孤島,在海天之間漂泊無定,孤立無援。
林白汐關掉燃氣,拿起杯子,和着溫水咽下那一粒橄榄形的白色藥片。
他揚起脖頸,眼睛眺向了清晨的天空,日光躲進窗檐,流金瀉玉般地落下來,他汲取一點暖意,靜候着,捱過體內深處的一場礦難。*
*化用書名《避孕藥與春山礦難》-理查德·布勞提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