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車載音箱在放一首舒緩的提琴樂曲,弦聲輕柔,似月落清輝,水漫溪石,旋律悠揚婉轉。
沈清庭的餘光離開後車鏡,靜靜注視前方的路,若有所思。
車尾依舊随着一輛黑色轎車,半掌大的倒影像貼上去似地,牢牢扒在鏡面一角,與他保持着最近的安全距離,跟蹤得明目張膽。
“是認識的人嗎?”
沈清庭忽然開口,林白汐晃過神,像被人拍了下肩膀,從另一側後車鏡收回視線,神情透着些恍惚。
“嗯......”
他揪着斜勒胸前的安全帶,食指尖無意識地輕摳起帶面防滑紋路,幾次欲言卻止。
就在剛才,他無視韓默的召喚,當着他的面将韓朵抱進這輛車的後排,自己也鑽進了副駕駛座,争分奪秒,動作一氣呵成。
關好車門時,他瞧見對面的賓利下來個人,一把甩上駕駛座的門,急急忙忙地往他這裏趕。
“沈大哥,我們走吧,快走吧。”
林白汐抓着沈清庭的胳膊,尾音發顫,心跳如雷,甚至沒勇氣去看那人的表情。
韓默雖不見得有多鐘情于他,對他的占有欲卻一直強到了病态的程度。
當年兩人因為他工作的事起了争執,吵着吵着又滾到床上,韓默被伺候爽快了,孽根在他身體裏頂撞,還要咬着他的耳垂,狠聲威脅,“要讓我聽到你跟別的男人拉扯不清,以後你就別想下這張床!”
林白汐向來有做金絲雀的自覺,人際關系更單純得像張紙,韓默心裏頭比誰都清楚,所以盡管鬧得不可開交,最後也還是不甘不願地依了他。
而今時不同往日,無論是那段羞于啓齒的包養關系,還是後來蒼白敷衍的婚姻生活,林白汐都和韓默走到了盡頭。
他以為自己獲得了自由和新生,但現實很快就給予他重重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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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述前提之下,僅因茶幾上多出了一個杯子,韓默就被激得怒氣滔天,對他胡亂猜疑不夠,甚至為了求個心安而将他扒光了摁在冰涼的餐桌上,裏裏外外地,一絲不漏地檢查過去,全然不計後果,瘋得讓林白汐既心痛又心悸,卻一如蚍蜉撼樹,毫無反抗之力。
他在那一刻意識到,在韓默甘心放手以前,不論分與不分,他始終困在男人的股掌之間,韓默為刃,他為板上魚肉。
因此,這陣子林白汐已經盡量避免與對方起沖突。
在他眼裏,現在的韓默就像被人搶走玩具的小孩,憤怒有之,悔恨更甚,所有情緒都在當下的一瞬達到了峰值,但萬物盈滿則虧,盛極則衰,再濃烈的感情也不過是昙花一現,爆發之後便會在或長或短的時間跨度中走向消亡,如同奔湧的海水緩慢退去,露出平滑空曠的沙岸,以及醜陋光禿的礁岩,無聲地諷刺那須臾的激昂澎湃。
上善若水,至柔則剛,林白汐不比韓默強勢,但在忍耐和等待這兩件事上從未屈居人下。
兩人較着耐性,皆不敢輕舉妄動。
韓默之于他,如一座久攻不下的城,一頭桀骜不馴的獸,林白汐不曾想,有天這座城會為他城門大張,這只獸會收起尖利的爪牙,袒露出柔軟的肚皮,對他搖尾乞憐。
一切的一切,就像一個巨大的甜蜜的陷阱,只為誘他奮不顧身,自投羅網。
但林白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的真心早被韓默一點點地作踐沒了,哪裏敢再以身試險。
他算準了韓默沉不住氣,亦在等着對方知難而退,敗興而歸。
可此時此刻,這種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在韓默的狂熱消退之前,他堂而皇之地上了別的男人的車,林白汐不敢想象,以對方如今的偏執,下車之後會對他做出怎樣過激的舉動。
“安全嗎?”
沈清庭并未刨根問底,語氣卻充滿擔憂。
林白汐身上藏了太多謎團。
以他的經濟實力,不可能供韓朵上學費如此高昂的貴族學校,最開始時,沈清庭以為林白汐娶了一位家世顯赫的太太,但後來他仔細問過沈焱,得知韓朵并沒有母親,又理所當然地以為林白汐與他同樣喪偶,并且這個女人給林白汐留下了一筆相當豐厚的遺産。
現在看來,這些推論似乎要被重寫一遍。
林白汐孤身帶着異姓的孩子,他的配偶是何方神聖?為何要突然搬家?他與尾随他們的這個男人間又是什麽關系?
沈清庭如何能不好奇,但良好的教養制止了他繼續往下探究。
他不喜歡勉強,等林白汐願意向他敞開心扉的時候,一切自然會真相大白。
“有我可以幫上忙的地方嗎?”
沈清庭待他寬厚一如往常。
林白汐猶豫一下,道,“沒事,沈大哥,我可以解決的。”
他和韓默之間已是剪不斷理還亂,不能讓沈清庭也蹚這趟渾水。
再退一步說,如果當真讓沈清庭摻和進來,韓默只怕才是要發瘋。
林白汐不了解沈清庭有多大能耐,但對韓默的狠辣手段卻深有體會,這不是個好相與的主,沈清庭不該為了他受此無妄之災。
“他不會對我怎樣,你別擔心。”
林白汐故作輕松地笑了下,又把臉轉向車窗外,攥着安全帶的手到下車也沒有松開過。
兩部車前後進入小區,沈清庭把車停在樓下,目送林白汐牽着韓朵上樓。
那輛黑色賓利在不遠處熄了火,與他隔着一個小花壇,似乎打算久留。
沈清庭等到林白汐公寓的燈具亮起,對方給他報了平安後才放心駛離。
卡宴在後車鏡裏逐漸縮成一個黑點,韓默打開車頂燈,瞥了眼車窗上的倒影,徑直撞進一束陰狠的目光,他合起眼皮,壓制了一下心底翻江倒海的怒氣,再擡眼時總算沒了那股駭人的威勢。
這一整周,他每天都變着法兒地送林白汐禮物,卻無一不是吃了閉門羹。
韓默與林白汐結發數載,雖然沒做到心意相通,但至少能篤定林白汐絕非重物質的人。
他送林白汐這些東西不為讨好,單純出于想送。
林白汐體質虛寒,冬天時手腳比冰棍還涼,今年他不能再親自捂暖,就想送他副手套,送點保溫用品。
駕車駛過某條老街,聽見路邊的小販吆喝,又忽然想給林白汐買些零嘴,打打牙祭,經過某家花店,一下記起林白汐懷裏那束紫瑩瑩的三色堇,又流連半日,只為給他挑一束更相稱的花卉。
看到好吃的,好玩的,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買給林白汐,韓默活了二十餘年,頭一次有了這樣新奇的體驗,就好像把這個人的重量加在了自己身上,自己的心卻藏到了對方身上,于是處處都成了牽挂,銅牆鐵壁也有了不堪一擊的軟肋。
傍晚,他帶着今日份的禮物離開住所,沒想連小區的門都沒出就碰上了林白汐。
住在這片轄區的都不是些好惹的角色,林白汐過去七年一直活在他的管束下,到底是什麽時候勾搭上了野男人?
他們發展到了什麽地步?做了嗎?林白汐愛他嗎?
“砰!”
韓默一拳砸在了方向盤上,扯開領扣,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
他像一把熊熊燃燒的枯枝,妒火燎得他五內俱焚,連呼吸都裹挾着灰燼的餘溫。
他用力抹了一把臉,強迫自己先冷靜下來,心裏有兩個聲音在激烈纏鬥,一個告訴他,林白汐品性端正,絕不可能婚內出軌,另一個又反駁道,林白汐被他冷落這麽多年,耐不住寂寞,故意報複他也說不準。
韓默吃一塹長一智,不敢再貿然去動林白汐,哪怕他此刻恨不得立馬将那人綁到床上狠狠懲治,他也得咬牙忍下。
他和林白汐之間的關系已經搖搖欲墜,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韓默深呼吸幾個來回,從褲袋掏出手機,撥給了自己的助理之一。
“幫我查個人。”
男人已經恢複了正常的聲音,話裏卻透着幾分隐怒。
“是,韓總。”
對方答得恭敬,韓默掐掉電話,編輯了一串車牌號碼發過去。
另一邊,林白汐在公寓裏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可具體在等些什麽,他又說不上來,只是直覺認為韓默不會善罷甘休,心裏忐忑得砰砰亂跳。
他現在已經和韓默斷了關系,和誰往來都是他的自由,更別提他和沈清庭之間清清白白,沒有任何龌蹉可言。
林白汐身正不怕影子斜,可也不想應付韓默的胡攪蠻纏,把自己折騰得身心俱疲。
不知坐了多久,門鈴在寂靜的公寓裏響起,林白汐抖了抖肩,慢慢回過頭去。
躲得初一躲不過十五,該來的總要來。
林白汐嘆了口氣,盡量維持着平靜的表情,走到玄關,擰開了門。
而出乎意料的是,門外空無一人,萬籁俱寂。
林白汐往外走出一步,照舊在門把上發現一個白色紙袋。
取下袋子,攤開袋口,裏頭放了個水晶球音樂盒。
水晶球內嵌兩個雪人人偶,黑眼睛,胡蘿蔔鼻子,樹枝插在上層的雪球裏,相對笑望,一個大些,一個小一些,仿佛在牽着手,将底座擰上一圈,水晶球內紛紛揚揚地飄下雪花,兩個雪人繞着中心緩緩旋轉。
八音盒音質清澈,輕快地吟唱起一首歡樂的聖誕歌,音筒轉動,凸點從音板邊緣劃過,發出空靈曼妙的聲音,像把一顆心敲成玻璃一樣閃光的碎片,親手揉進了跳動的音階中。
這哪裏是節日慶歌,調子哀轉久絕,悲傷得像用眼淚把音符給泡發了。
林白汐慢慢蹲了下來,再擰了圈工藝繁雜的金屬底座,捧着內旋的水晶球,默默地怔怔地發起呆,像從周圍的世界抽身而出,穿越回了某一個時間節點。
“Last Christmas I gave you my heart”
“But the very next day you gave it away”
“This year to save me from tears,I'll give it to someone special...”
慵懶的藍調在耳邊循環,一晃神,他好像又坐在了人潮熙攘的餐廳裏,窗外立着巨型的聖誕樹,樹梢纏滿了五彩斑斓的小燈泡,樹頂一顆澄黃的塑料星星,在夜空孤零零地發光。
他低下頭,面前的餐桌鋪了雪白的桌布,墊着金燦燦的燭臺和陶瓷串盤的點心架,到處都是歡聲笑語,觥籌交錯,他望着對面空蕩的座位,微微張開唇,用口型跟着黑膠唱片默吟,淚水悄無聲息地淌過了眼窩。
“Now I know what a fool I've been”
“But if you kissed me now”
“I know you'd fool me again......”
八音盒走走又停停,樓道裏重複響起脍炙人口的旋律,如泉湧叮咚,沒有盡頭一般。
“爸爸,幫朵朵洗澡吧。”
韓朵走到客廳,在身後遠遠地喚他一聲。
“嗯,爸爸來了。”
一曲畢,林白汐搓了下眼角,把八音盒裝回紙袋,丢到牆根底下。
他拍了拍膝蓋,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撐着發麻的腿關上了門。
歌:《Last Christmas》
文中節選部分的中譯版:
Last Christmas I gave you my heart
去年的聖誕節,我把心給了你
But the very next day you gave it away
但隔天你就将它丢棄
This year to save me from tears
今年,我在淚水中重新振作
I'll give it to someone special
我會把心交給一個特別的人
……………
Now I know what a fool I've been
現在我才知道當初真傻
But if you kissed me now
但如果你現在吻我
I know you'd fool me again
你可以再次愚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