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林白汐故意将話說至毫無轉圜的餘地,他知曉韓默心氣高傲,絕非什麽死纏爛打之輩,被他這樣一激,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放下身段來苦苦挽回。果然,自山道一別,男人便在他的生活中銷聲匿跡,連日來自說自話的問候短信也如丘而止。
日升月落,時間晝夜不息地向前飛馳。
林白汐過上了預想中規律而安寧的生活,他的适應力一向不差,幾天之內就摸清了附近的公共設施,帶着韓朵逐一走熟通往地鐵和公交站的幾條線路。
周五放學,父子倆在車站前的麥當勞裏打包了一份兒童套餐,經過花店時,林白汐還挑了一束應季的三色堇。
花朵像貓兒臉似的,紫得發烏,只有花芯一圈是牛乳一般的白,嬌小玲珑,用豆青色的包裝紙細細捆成一束,迎風而招展。
韓朵戴着連帽圍巾,腦後垂下一對白白軟軟的兔耳,一手牽着他,一手捏着附贈的皮卡丘玩具,滿臉藏不住的欣喜,走路也蹦蹦跳跳的,帶着他的胳膊一晃又一晃,開心得像只撿到胡蘿蔔的小白兔。
林白汐含笑注視着他的孩子,心底是前所未有的安定與滿足。
他才二十幾歲,就已經在一個男人身上嘗過了百般滋味,年輕的肉體盛着一顆垂垂老矣的心,不囿于過往,不怨天尤人,跌宕起伏之後,此刻平凡而簡單的幸福,正是他從前求而不得,卻一直心向往之的美好。
哪怕生活清苦一些,林白汐也甘之如饴。
離去若是一種幸運,他願永不歸來。
韓默消失一周後,某天深夜,林白汐被一陣敲門聲從卧室裏驚醒。
他穿着睡衣,匆忙披了件棉服,屏住呼吸悄悄來到玄關。
透過貓眼,他看見對門的鄰居大姐站在公寓門口。
劉蘭神色焦急,兩手插在羽絨服的袖管裏,寒顫打個不停,眼睛卻還盯着地上瞧。
林白汐一下松了口氣,馬上将門打開。
“小林,快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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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是你親戚不?大晚上的怎麽躺你家門口啊?”
劉蘭先聲奪人,林白汐門一開,她就急忙将他從門後拉了出來,指着過道牆腳不省人事的男人給他看。
“我男人下夜工回來,說你家門口躺了個醉漢,讓我明早提醒你。”
“我一瞅這天氣哪能放心得下,要是結結實實凍了一晚上,鐵打的人都得去掉半條命。”
劉蘭是這棟樓裏出了名的熱心腸,林白汐住在她對門,年紀與她弟弟相仿,還獨自拉扯着一個半大小子,讓人見了怪心疼的,她平常就将他當成半個弟弟看。
剛剛聽了她男人的話,劉蘭更擔心這醉漢或許是林白汐某個親戚或者朋友,怕時間拖得久了,把人凍出毛病來,趕緊套了件羽絨服出門喊林白汐。
林白汐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別扭地答道,“嗯...算認識。”
劉蘭沒發現他語氣裏的不自然,聽到林白汐承認,立馬就催促上了,“那趕快扶進去啊,這麽冷的天。”
“要姐給你搭把手嗎?”
“沒事,我能行,謝謝劉姐了。”
“哎,客氣啥,有要幫忙的地方盡管來找姐。”
劉蘭凍得受不住,擺擺手就鑽回自己的公寓,哐當帶上了門。
林白汐躊躇幾秒,慢慢蹲到了韓默的身邊。
樓道裏的氣溫将近零下,韓默只穿了西裝和羊絨大衣,林白汐拉過他的手,像捂住了一塊硌手的冰。
剛才站在一邊的時候,他就已經聞到韓默身上濃到刺鼻的酒氣,現在湊得近了,那股味道便直沖鼻腔,熏得他頭昏腦脹,也像被人強行灌了一大杯酒。
“韓默,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林白汐撫上他凍僵的臉,捂了一會,又将他的手攏進自己兩掌間,一下下地摩擦搓熱。
黑暗中,他依稀瞧見男人的眼皮動了一動,胸膛也有了明顯的起伏。
“我知道你不喜歡陌生人碰你,所以沒讓劉姐幫忙。”
“我現在會把你扶進去,但你也要用點力氣,我一個人很辛苦。”
話音落下,被握住的那只手蜷了蜷指尖,僵硬地屈起指節,緩慢又吃力地抓住了他。
林白汐知道韓默聽明白了,便小心地擡起他的胳膊,環在自己肩上,憋着一股勁,咬牙将韓默從地上拉了起來。
韓默趔趄兩下,努力想保持平衡,卻控制不住地往林白汐胸口撞,大半的重量都壓在了林白汐肩膀上。
林白汐費力将他扶進公寓裏,等關上了門,韓默的腦袋已經滑到了他的胸前,整個人像灘爛泥一樣,下一秒就要往地板上栽。
林白汐及時抱住韓默的腰,連拖帶拽,耗盡力氣才把人搬到了自己床上。
他打開屋子裏的暖氣,幫韓默除了鞋襪,脫掉大衣和西裝外套,連領帶也摘了下來,又擔心他胸悶,把靠近脖子的幾粒紐扣也一同解開。
韓默面色坨紅,皺着眉,一只手攥着林白汐不放。
林白汐不打算哄人,他拉過自己睡暖和的被子,單手鋪到韓默身上,試圖與他講道理,“我就在這裏,走不了,你把手松開。”
而這樣溫和的說法顯然不起作用,韓默不僅充耳不聞,還得寸進尺地将手指擠進了他的指縫,牢牢扣緊。
林白汐無奈,只得用嚴厲一點的口吻威脅道,“你再不松開,我就把你丢到外面去了。”
韓默大概聽懂了這句話,不情不願地抽出手,把身體縮進了他的被子裏。
林白汐嘆了口氣,先找了個臉盆擺在床邊,再去廚房裏給他泡了杯蜂蜜水。
回到卧室的時候,韓默把臉露出被子,睜開了一條眼縫,虛虛地瞧着他。
男人平日梳得一絲不茍的背頭早就亂了,下巴也冒出了一層短硬的青茬,一米八幾的個子蜷縮在他的素色棉被裏,像只可憐兮兮的大型流浪犬,哪還有以往意氣風發的潇灑模樣。
林白汐從未見過這樣潦倒的韓默。
在他眼中,韓默雖然風流成性,卻拎得清孰輕孰重,将感情和現實分得徹底。
他冷血無情,殺伐決斷,哪怕韓家明天就要垮臺,韓默也能保持十二分的冷靜,将後續事宜一一部署,以待來日東山再起。
可就是這樣理智到可怕的人,為什麽要接二連三地做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林白汐想不明白,也不願去想,反正,這個人怎樣都與他無關了。
林白汐把蜂蜜水放在床頭櫃上,自己坐在了床沿。
韓默醉得厲害,視野裏有無數個林白汐在晃,他随手抓過一個,喃喃道,“別...轉了,頭暈...”
林白汐瞧着兩人又連在一起的手,也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
以前韓默一醉,二話不說就摁着他操,幹得又兇又猛,恨不得死在他身上一樣。
哪裏像今晚這麽好對付。
“白汐...白汐...”
韓默有氣無力地喊他,把他的手也拖進被窩裏,拿臉貼着他的手背,要枕着睡才能放心。
林白汐看完他的一系列動作,臉上流露出迷茫的表情。
他試着抽出自己的手,韓默随即撩起一線眼皮,不滿地望向他。
又或許不是在注視他,畢竟在酒精的幹擾下,産生什麽幻覺都不算奇怪。
林白汐俯下身,輕聲問道,“韓默,我是誰?”
韓默把眼睛睜開一點,努力地辨識了一會,然後又閉了起來,全然安心地貼着他的手,呢喃道,
“老婆。”
林白汐心尖一顫,忐忑地問道,“我叫什麽?”
這回韓默閉着眼,直接回答道,“林...白汐...”
“白汐...別走....”
“白汐.....”
韓默陷入了夢鄉,嘴裏還在不住重複他的名字,仿佛在念一個神奇的魔咒,足以驅趕所有的噩夢和陰霾。
林白汐呼吸着月光,平靜背後蘊藏着刻骨銘心的傷痛,如同一個飽經風霜之人,滄桑過後仍有葬花聽雨的溫柔。
他輕嘆一聲,沒有抽出自己的手,卻也只能是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