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殘霞燃盡,月上枝頭,林白汐像往常一樣下樓丢垃圾。
擰開門把時,一股阻力抵在了門的底部,林白汐頓了頓,不得不用更大一些的力氣将門徹底推開。
走到門外才發現,原來是有兩個塑料袋頂住了門板。
林白汐略一猶豫,還是彎下腰,撥開袋口粗略瞧了眼。
一袋新鮮蔬果,一袋油鹽米面,飽滿暗紅的車厘子成排嵌在禮盒裏,外面系上漂亮的緞帶,一盒壘着一盒,疊到了他小腿的高度。
林白汐心神一恍,下意識就想到了某個人,繼而回想起不久前才受過的侮辱,眼眶便不受控制地發酸發脹。
他挪開地上的東西,也同時移開了目光,揪着手裏的垃圾袋,視若無睹地轉過了身。
第二天早晨出門,那兩個大袋子還被丢在原地,原封不動。
“爸爸,爸爸。”
“快看,這是什麽?”
韓朵驚奇地跑去查看,指着袋子問他。
林白汐牽走了小家夥,語焉不詳地搪塞道,“不知道,不是我們家的東西。”
“這樣呀。”
韓朵好奇心不強,得到林白汐的否認也不再追問,下個樓的功夫就把兩個從天而降的袋子抛到了腦後。
走出居民樓,林白汐打開手機地圖,準備帶韓朵到最近的公交車站搭車。
兩人剛跟着導航走出幾步,身後一輛黑色的賓利就發動了引擎,蝸速行駛到一大一小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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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默搖下車窗,局促地喚了林白汐一聲。
比起昨日,男人眉眼間又多了幾分疲态,身上的西服仍是一天前的那一套。
“白汐,我送你和韓朵去幼兒園吧。”
韓默把握着說話的語氣,小心地遣詞用句,不複往日的随意與強勢。
“爸爸...”
韓朵弄不懂眼前的情況,看過了韓默,又把視線轉到林白汐冷淡的面孔上,不安地搖了搖林白汐的胳膊。
除了最初隔窗對望的一瞬,林白汐再也沒把目光分給車裏的人,就差在臉上寫“謝絕交流”四個字。
“沒事,朵朵,爸爸帶你坐公交。”
林白汐安撫地摸了摸韓朵的頭,攥着手機,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辨別方向上,腳步一刻也不歇。
韓默第一次低聲下氣地讨好人,卻被對方駁了面子,心裏的滋味哪能好受。但他知道自己有錯在先,林白汐有理由不買他的帳,只得耐着性子繼續哄。
林白汐不為所動,不僅加快了腳步,還刻意往狹窄的單行道走。
勸了幾次無果以後,韓默便不再浪費口舌。
惑人心神的聲音終于在耳畔消失,林白汐悄悄地呼出一口氣。
不久,那輛緊跟不舍的黑色轎車加快了速度,在下個路口調頭轉彎。
林白汐收回餘光,扯了扯嘴角,面色平靜如初。
“爸爸,不要傷心。”
韓朵仰起臉,小手扣着他的手指,表情有些難過。
林白汐怔忡,抿了抿唇,別開眼道,“沒有,爸爸沒有傷心。”
韓朵靜靜地仰望着他,并未接話,只将林白汐又牽緊了一些。
到了公交車站,消失半晌的人去而複返。
韓默再次出現時,已經把車丢在某處,獨自站在他們兩身後,似乎是打定主意要送到底了。
五分鐘後,一輛公交車減速靠站,林白汐确認過頭牌上的號碼,牽着韓朵上了公交,韓默緊随其後。
今天趕早高峰的人不多,車廂內松散地坐着幾個高中生,耳朵塞着耳機,眼睛半睜半閉,公交停下時才掀開眼皮掃了眼電子屏上滾動的站名,個個都頂着沒睡飽的倦容。
林白汐習慣性地刷了兩次卡,擡腳往靠窗的空座走。
韓默雖然沒乘過公共交通工具,但還算具備基本常識,馬上就打開了皮夾,抽出一張百元大鈔往投錢箱裏塞。
一旁的司機大哥反應迅速,眼疾手快地捂住了投幣口,急斥他道,“找不開,找不開,你換個零錢再來。”
“沒關系,不用找。”
韓默一心想到林白汐身邊占座,哪有功夫去在意這點小錢。可公交司機是個老實的中年漢子,連連擺着手,無論韓默怎麽堅持都不肯讓他花冤枉錢。
“滴”
兩人正僵持不下,刷卡區忽地響起一聲提示音。
韓默轉過頭,看見林白汐收好了公交卡,面無表情地說道,“幫你刷了。”
說完就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把臉轉向了車窗外,全然将他當成了陌生人。
韓默顧不上失落,趕忙跟了過去,在父子倆身後撿了個空座,但僅能瞧見林白汐的側臉。
公交緩緩起步,兩排的橙黃色吊環均勻地擺動起來。
車窗半開半合,冬日清冽的風從窗外撲到臉上,像敷了層霜似地凍人。
陽光并不溫暖,但好在平穩,且餘味悠長。
林白汐靠着窗框,漫無目的地瞧着轉瞬即逝的景,形形色色的人。
他迎着日光,口鼻呼出暖柔的白氣,似寂寂消融的雪,隔絕了周圍的喧嚣,寒伧又凄清。
林白汐是脆弱的。
韓默第一次直截又強烈地認識到這件事,這件早該在他第一次咬住林白汐的後頸撒氣,踐踏他尊嚴,辜負他心意時就得明白的事。
他的林白汐,本是口被捧在手心裏萬般珍愛的瓷,卻不幸遇上了他,被毫不憐惜地摔碎,淬上最灼燙的烈火,浸入冰寒刺骨的水,鍛造成了一塊無堅不催的鐵,碰不壞,砸不爛。
他凝望着那人,透過不可追溯的光陰,細數他身上浮現出的條條瘡疤。
拼拼補補,裂隙遍布。
似乎他輕輕一碰,這個人就會散作萬千細渺的光點,在澹澹青空下,薄薄日光中,水溶于水般地消失不見。
韓默心一絞,猛地伸出手去握,卻趕上林白汐從座位上站起,與他失之交臂。
公交到站,林白汐帶着韓朵從站臺走到了山道的起點。
韓默站在與林白汐幾步之遙的地方,腦袋在一瞬間空白,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
他知道林白汐每天接送韓朵,便理所當然地以為林白汐會打車出行,從不曾想到他是怎樣辛苦地輾轉兩地,擠着公交,在日曬雨淋中艱難攀登。
這一路,三個人都走得無比沉默。
将韓朵送到老師手裏,林白汐沿着原路下山,不過剛走幾步就被韓默拉住了手肘。
“你到底想做什麽?”
林白汐問男人,語氣裏多了一分無奈,卻不願回頭。
韓默又一次和他說了抱歉,而令人諷刺的是,他們分手後的短短幾天裏,男人道歉的次數竟然比七年間加起來的都要多。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每天是這樣...”
“這樣坐公交,這樣爬山,還是這樣早出晚歸而被你責怪?”
“韓默,我第一次爬這條坡道的時候,真的很累,很累,可你那時只關心我幾點回家,有沒有準備好你的晚餐。”
林白汐轉過身,如願以償地在男人臉上找到了愧疚的情緒,可心裏卻毫無報複的快感。
“韓朵上幼兒園整整一年了,但你對這件事毫無所覺。”
“韓默,你怎麽會不知道呢?”
“你只是不在乎,懶得關心而已。你今天跟着我,站在這裏道歉,既不是出于喜歡,也不是因為舍不得,而是你不習慣。”
林白汐牽起嘴角,眼底的零星溫柔像藏進了一萬句哀沉的悲鳴。
“這七年啊,我總是圍着你轉,像只小狗一樣,滿心滿眼只有你一個。”
“你從沒有想到,有天這只小狗也會離開你,所以不甘心,對嗎?”
“不是!不是這樣!”韓默下意識地否認,急得眼圈發紅,抓着林白汐小臂的那只手甚至在發顫,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意。
“那是什麽呢?”
“總不是愛我吧,韓默?”
林白汐反問,平靜地等着男人的譏諷,可韓默咬着牙關,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愛林白汐嗎?韓默自問。
對他而言,“愛”這個字眼,更像是哲學課本上一個冷僻的論題,有種不切實際的隔閡感,霧裏看花的虛無。
他從出生起就承載了太多的期待,無論是出身名門的母親,還是嚴厲古板的父親,所有人都想将他培養成一個完美無缺的繼承者,就像在組裝流水線上的玩具,每一項都要達到拟定的标準,要訓練出敏銳的商業嗅覺,出色的經營能力,學會及時地規避和化解風險,除此以外的都算多餘。
他對林白汐的感情可以拆解出保護欲與破壞欲,憐惜與埋怨,種種混亂而矛盾的情愫,以及絕對不容許他人觊觎與染指的占有欲。
韓默雖然不明白這種感情名為何者,卻至少能篤定,它絕非是林白汐所以為的自尊心作祟。
林白汐見他沉默許久,也就不再等下去了。
“韓默,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
“兩年前,我出過一場電梯事故。”
“在下墜的一瞬間,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如果我就這麽走了,韓朵該怎麽辦?”
“我的孩子還這麽小,又不讨你的喜歡,我不在了的話,他可以平平安安地長大嗎?”
林白汐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覆上了韓默的手,将它一點點地扯了下來。
“你看,我沒有想到你了。”
“我啊...”林白汐哽咽,卻直視着韓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我早就不喜歡你了。”
“所以無論你對我抱有什麽感情,請都不要再來找我了。”
林白汐說得輕巧,卻字字誅心。
韓默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開始倒流,心髒疼得像被一刀刀地剜了,和着血剁了,腦袋也在嗡嗡地響。
他張開了嘴,可是胸口太疼了,疼得他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只能看着林白汐一步步地後退,像一只翩然振翅的白蝶,輕飄飄地飛進了他的生命裏,透支他全部的心動和熱情,離去時将他的心也連根拔起,連靈魂都在顫栗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