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藥水的安眠效果持續到了深夜,床上的小男孩閉目沉睡,如同一具做工精細的人偶,皮膚蒼白,面容恬靜,只有病號服下的胸膛在平緩地起伏,将其與後者區別開來。
林白汐守在床邊,輕輕捂着韓朵輸液的手,韓默找人搬了另一張凳子,坐在林白汐的斜後方,盯着他的後腦勺和一點側臉出神,心中思緒紛雜。
兩人剛剛一刀兩斷,眼下正是最尴尬的階段,林白汐冷冰冰地背對着男人,脊梁依舊挺得筆直,透着股不近人情的疏離。
韓默被當成空氣晾了會,臉色自然好看不到哪裏去,他瞧不見林白汐的表情,一顆心像懸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地吊着,幾次忍不住張了嘴,話題還沒找到,又回想起自己不久前放的狠話,只好繼續氣悶地裝啞巴。
目光在病房裏游蕩一圈,最後落在了韓朵安寧的睡臉上。
在今天之前,韓默不少次後悔過當年的意氣用事。
林白汐預約人流的那天,他剛到外地出差,正在從機場前往子公司的高速上。
接到手下來電時,助理還在拿着平板跟他一項項地核對這幾天的行程,然而一通電話結束,他就立馬叫停了後續所有待辦事宜,又無縫銜接地訂了最近一班返程的機票掉頭趕回。
明明是一通電話就能解決的問題,韓默那時也沒想過,他為何要興師動衆地往返兩趟。
但他清楚,在得知林白汐懷孕的消息那刻,他的心裏湧起了一股極其強烈的沖動。
他想見到林白汐,現在,立刻,一分一秒也等不及。
韓默生性冷漠,對嬰兒與幼童幾乎避之不及,再加上他身後還站着龐大的韓家,在子嗣一事上就不得不比旁人更加慎重。
玩玩可以,但他的婚姻,他的繼承人必須得是利益的結合體。
然而一朝不慎,林白汐竟懷上了他的孩子。
想到林白汐的腹中正孕育着兩人的血脈,韓默并沒有自己所以為的困擾與厭惡,但權衡一下利弊,他仍舊決定讓林白汐打掉這個孩子,不過手術的地點該換成更加正規,更加專業的醫院。
可出乎意料的是,見到林白汐之後,他發現對方想堕胎的意念比自己更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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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為此絆了兩句嘴,他甚至在林白汐的臉上捕捉到了不加掩飾的抵觸,韓默一時氣極,什麽考量都抛到了腦後,只擰着一股勁,威逼那人答應留下肚子裏的種。
此事既定,他便再難出爾反爾,只能設法混過韓家耳目,先保證林白汐平安地誕下腹中胎兒。
而有了孩子以後,林白汐花在他身上的心思一下就被分走大半。
韓默幾次動過要丢掉韓朵的念頭,但林白汐拿這小東西當個寶,他不願因此生了嫌隙,才按耐着沒有付諸行動。
如今看來,這一步倒是走對了。
只要他控制住韓朵,林白汐就被他捏住了死穴,吵架也好,鬧離婚也罷,有沒有一張紙的問題而已。只要他仍是韓朵的生父,他們兩就不可能輕易決裂,等林白汐過了氣頭,他再使些小手段,讓林白汐明白擇木而栖的道理,之後哪怕那人再不甘願,也絕對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更何況,林白汐生性心軟,他多花些精力哄哄,一切遲早會恢複如常。
且從長遠看,短暫的分別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等林白汐識得世事險惡,再回來向他低頭的時候,他就能永永遠遠地擁有這個人了。
他不會失去林白汐的。
韓默想得通徹,萦繞在心頭的惶恐也漸漸消散。
兩人靜坐無言,直到敲門聲打破病房裏将近凝滞的氛圍。
林白汐側過頭,瞥見韓默的一名助理正站在病房門口。
韓默助理不多,但勝在個個精明能幹,相互之間分工明确。
林白汐只接觸過眼前這位,也即當年遵從韓默吩咐安頓他的人。
王淼年紀不大,性格卻老練沉穩,口風嚴密,處理韓默的風流債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态度,無論對方身份高低,他皆是不卑不亢,一視同仁。
王助似乎提前接到指示,來時兩手各提着一個禮盒袋,見到他也不驚訝,只微微一笑,接着恭敬地喚韓默一聲“韓總”,将東西送到男人跟前。
病房的角落擺了一張小臺幾,韓默瞄了一眼,王淼會意,麻利地将臺幾移到了兩人旁邊。
簡單收拾完,王淼從袋子裏依次拿出打包盒,在桌面上排開,一一掀了蓋,再擺好餐具。
“白汐,該吃飯了。”
韓默總算找到個借口,他挨近林白汐,輕輕拍了拍他的背,邊向王淼使了個眼神,對方便自覺離去。
“無論怎樣,你總不能不吃飯吧?”
見林白汐置若罔聞,韓默皺了皺眉,直接捉住他一只手腕,将林白汐扭向自己。
“你吃吧,不用管我。”
“我不餓。”
林白汐總算開了口,表情和語氣都很冷淡。
韓默貼了冷屁股,心情多雲轉陰,卻也只能耐着性子勸,
“別鬧了,哪有餓了才吃飯的。”
“而且你想想,如果等會你下樓吃飯,韓朵碰巧醒了怎麽辦?”
林白汐瞥向了韓朵,他不是沒考慮過這個可能,所以他并不打算吃晚飯。
不餓是其次,沒胃口才是真正的原因。
“我訂的都是你愛吃的,不餓也陪陪我吧。”
“你已經看了韓朵很久了。”韓默難得地說了軟話,也是他不曾表達的真心話。
從韓朵夾在他們兩中間時起,林白汐已經許久沒有好好地陪過他了。
一開始是孩子太小,不放心一個人丢在家裏,只好推掉了所有的外出約會,韓默好不容易等他長大一些,變成個四肢健全,能跑會跳的小兔崽子,韓朵又黏得像塊牛皮糖,走到哪都要跟在他們兩屁股後頭,活脫脫一個甩不掉的拖油瓶。
又愛哭鼻子又膽小,還随了他的長相。
怎麽看都煩人。
韓默收回視線,掂着勁捏了捏手裏的一截皓腕,無聲地催促,卻莫名有種撒嬌的意味。
或許劍拔弩張之後,片刻的安寧最容易讓人卸下防備,韓默心牆高築,所以只能露出一小塊柔軟的地方,恰好是一個人的輪廓。
林白汐聞言掃了眼桌上的餐盒,從酒釀圓子一路瞧到珍珠肉丸,不禁在心中嘆了口氣。
他哪裏愛吃這些。
不過無所謂了,他和韓默已經沒剩下幾頓飯可吃,沒必要再糾結這些細節。
林白汐揀起筷子,意興索然地用起晚餐來。
他出生的那個小山村,由于地處陽坡,光熱充足,家家戶戶都會種植辣椒。
他嬸嬸家的後院就栽了好幾株,每到辣椒的熟季都能摘下一大盆。
吃不完的剁成泥,拌入蒜末和佐料一起翻炒,放涼後就是鮮香爽口的辣椒醬,保存得當的話,吃上一年也不會壞。
在他的記憶中,嬸嬸家的飯桌上永遠都會有那麽一罐辣椒醬。
山裏人靠天吃飯,他們家境一般,碰上收成不好的年份也有捉襟見肘的時候。
嬸嬸總是先把菜留給他,條件困難時也不例外,幾碟時蔬填不飽三張嘴,為了讓他們爺倆多吃一些,她伸筷的次數寥寥可數,每頓幾乎只就着一點辣醬配白飯。
林白汐懂事得早,明白了嬸嬸的用心也開始搶着吃辣醬,拿到飯先舀進兩勺辣醬拌開,等吃一半了再開始夾菜,還得吃出津津有味的模樣,好在讓嬸嬸安心的同時縮減自己的夥食。
不單是他們家,湘縣的辣椒價廉多産,無論在豐年還是荒年,每戶人家的飯桌上都少不了一點鮮紅,林白汐生于此長于此,味蕾早已習慣了辛辣刺激,再回頭吃些清湯寡水的總覺得沒滋沒味。
但韓默的口味與他截然相反,飲食永遠以清淡為主,不食辛辣,不喜油葷,從包養他時起,男人帶他去過的私房菜館基本主打的是養生藥膳。
林白汐為了迎合韓默,不僅戒了辣,還悄悄給自己報過烹饪課,學習怎樣煲湯,熬豆沙,怎樣捏出精致迷你的水晶餃。
他的廚藝突飛猛進,韓默只看見了結果,又聯系到他的出身,便理所當然地以為是他熟能生巧,觸類旁通。
可韓默只要再多調查一下,就會知道他少時雖然生活清苦,但嬸嬸與叔父為了讓他專心念書,從未讓他為家務瑣事所累,更不論洗手做羹湯。
說到底,韓默只是不曾對他上心過罷了。
“嘗嘗這個。”
韓默夾了一片桂花糖藕給他。
深紅色的藕片填滿糯米,外殼澆了一層薄薄的桂花糖漿,色澤晶亮誘人。
林白汐夾起藕片,沒有立即送進口中,而是小幅轉動筷尖,漫不經心地觀賞起來,像第一次瞧見什麽新奇玩意一樣。
“怎麽了?我記得你喜歡的。”
韓默見林白汐遲遲不吃,以為他今時變了口味,問他的話也帶着幾分猶疑與不确信。
話音落下,對面的人露出了一個難以下咽的表情。
只是沒等他再詢問,林白汐便将糖藕送到嘴邊,一口口地吃了下去。
糖藕用蜜汁煨至入味,口感軟糯多于脆爽,在嘴裏多停一會,就能從桂花香中品出一絲蓮藕的清甜。
林白汐機械地咀嚼着,舌尖的苦味一直蔓延到了心間,五髒六腑都像被黃蓮水泡過一般,澀得令人反胃。
看着林白汐一聲不吭地進食,韓默的心又慢慢往下沉,像吞進了一大塊鉛,鈍重地壓着心口。
他們第一次冷戰的時候,林白汐也是這副樣子。
不過那回的事情小一些,起因是他無意弄丢了林白汐送的戒指。
憑心而論,韓默從來沒見過那樣寒酸的戒指。
更準确地說,那是一枚純銀制的戒圈,除了打磨光滑以外,毫無可圈點之處,設計平凡不算,連戒面的花紋也刻得歪歪扭扭,若不細看,只會讓人誤認為是剮蹭留下的劃痕。
這樣粗制濫造的東西,放在平時他根本不會多看一眼。
可林白汐沒見過世面,不知被哪冒出的奸商诓得掏了腰包,還當成寶貝似地藏着掖着,想送給他又礙于臉皮薄,只敢偷偷摸摸地打量他,眼神躲閃,欲言又止,沒壯起膽子就開始打退堂鼓。
最後還是他尋了個破綻,當場“人贓俱獲”。
他拿起戒指端詳的時候,林白汐緊張得連脖子都紅成一片,講話也結結巴巴的,卻仍要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态度,別扭地嘴硬道,“我随便買的,不喜歡可以扔了。”
他瞧林白汐這模樣可愛得緊,忍不住就生了別的心思。
他将戒指套進了無名指,伸手攬過林白汐,在他紅透的耳根上親了親,唇流連至耳孔,呼出的氣息暖燙,壞心地往耳道裏鑽。
“喜歡”,他柔聲誘哄。
不出所料,他們度過了火熱難忘的一晚。
意亂情迷的時候,林白汐還不忘抱着他的脖子,邊坐在他胯上擺腰,邊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輕蹭,像個沒有安全感的嬰孩,本能地依戀着與自己肌膚相親之人。
他嫌林白汐動得太慢,一把将人摁到床上,掰開了腿根,對着媚紅黏滑的臀眼就是一通猛幹,林白汐被弄得受不住了也會哭,滴滴答答地掉眼淚,求他慢一點,輕一點,兩條腿抖得像篩糠一樣,卻還不知死活地往他腰上纏。
第二天醒來,兩人是十指交扣的,林白汐被幹昏之前,迷糊地摸向了他戴戒指的那只手,将指尖穿過他的指縫,被某個微涼的硬物一硌,才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可惜一語成谶,僅僅間隔幾天,那枚戒指便不翼而飛。
韓默并非故意弄丢戒指,大抵是他在某次洗手前随意取下,卻忘了戴回,或者是在赴某人之約的路上,臨時将它放在了某個角落。
戒指這樣寓意深刻的東西若是出現在他手上,只會引來諸多猜測議論,徒增他的煩擾。
再兼林白汐的戒指過于簡陋,做配飾都不夠格,他沒多注意,連戒指失蹤也未在第一時間發現,等察覺到這一點時已是于事無補。
林白汐知道這件事後,并沒有多大反應,就好像他丢的只是一支筆,一把傘,抑或是別的什麽無足輕重的東西。
“丢了就丢了吧,反正不是值錢的東西。”
那人說話時正在廚房裏切菜,他背對着自己,語氣平靜,刀也落得又穩又準,卻比先前慢了些,似乎有些氣力不足。
韓默松了口氣,當真以為這件事就此翻篇。
而在接下來幾天裏,林白汐突然惜字如金了起來,和他講話的次數屈指可數,還無一不是他主動挑的話頭。
韓默這時再遲鈍也頓悟了,原來林白汐在生他的氣。
所以吃飯時才低着腦袋,睡覺時才背對着他,做愛時才不肯發出聲音,也不會再趴在他身上,趁他睡着後偷偷地親他下巴。
後來的後來,韓默賠了林白汐一枚戒指。
那是他在某個拍賣會上,一擲千金買下的珠寶名匠之作。
對于這份遲到的賠禮,林白汐只笑笑,道了謝,轉身将戒指盒鎖進了某一個抽屜裏,看似珍重,不如說是束之高閣。
自那一天起,韓默再也沒有得到過一個小心翼翼的早安吻。
他弄丢了林白汐的戒指,也弄丢了林白汐全無保留的赤忱愛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