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重症病房統一安排在仁愛醫院五樓。
這裏有年至耄耋,惡疾纏身的,也有突遭橫禍,花了大價錢吊着半條命的,對于此地的大部分人而言,生死只在瞬息之間,他們的魂在陽世徘徊,一條腿卻已然踩進了鬼門關。
死亡每日都在上演,因此這一層格外地冷清,走廊寬敞空蕩,彌漫着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淡而刺鼻,偶爾經過幾個步履匆匆的醫護人員,都提着腳跟,壓着嗓交談,唯恐驚擾了不知哪間病房裏的玻璃樽。
電梯遲延,林白汐一鼓作氣爬上五樓,前額後背都出了一層汗,冷熱交織,豆大的汗珠往下滾,淌過了鼻骨,又被他草草抹淨,幾顆滑進眼眶,激得眼球愈發酸脹,源源不絕地泌出淚液來中和。
水霧朦胧中,他按照韓默提供的門牌號,在門口吃力地張望,辨認,一間間病房地摸了過去。
相似的樓層布局,統一的室內裝潢,還有病床,氧氣罩,點滴瓶,一張張或蒼白或枯槁的人臉在視野中晃過,一切的一切,伴随着沁入肺腑的氨臭味,将記憶陡然拉回到兩年前的一個雨夜。
他幾乎要失去韓朵的那一夜。
兩歲大的小團子,被他喂了一小勺花生漿,不過幾秒鐘就冒出了一身可怖的紅斑。
他的孩子還那樣小,連呼痛都不會,難受得皺起了臉,拼命撓着斑駁的脖子,呼吸道像被什麽卡住似地,哭不出聲,氣也喘不上來。
林白汐心神俱亂,連忙背起韓朵,取了手機和身份證就往門外沖。
樓道內雨聲瀝瀝,林白汐一咬牙,立馬回公寓抓了件外套,抖到了背上,将韓朵從頭到腳地緊罩住。
電梯落地,他奔出一樓,冒着大雨直沖向小區門口。
雨天路滑,地壇裏的土被沖成了泥水,汩汩彙至路面,林白汐疾步如飛,恨不得能再長出雙翅膀,全然不顧地紮進雨裏,幾次腳底打滑,人趔趄一下,只将背上的孩子圈得更緊,堪堪穩住重心又拔腿飛奔起來,幾乎是豁出命在跑。
小區毗鄰商圈,附近設了個臨時停車點,常有計程車在排隊候客,大雨澆花了視野,林白汐甩了甩頭,臉上已分不出雨和淚,嘴裏仍在喃喃重複着,“朵朵,沒事的,爸爸在,爸爸在。”
潑天雨幕中,一輛黃綠的的士減速駛停,裏頭的乘客剛踩上地面,林白汐就擠開對方一頭鑽了進去,急急關上車門,顫聲朝前方呼救道,“醫院,醫院,師傅,送我去最近的醫院!”
後座的皮墊滲開大片水漬,的士司機本欲趕他下車,但聽到這句話,也瞬間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二話不說就換檔踩油門,往醫院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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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汐全身濕得像剛從湖裏撈出來,衣褲緊貼着皮肉,雨水順着發梢滴滴答答地落下來,滴在鼻尖,滑進領口,徹骨的冷。
他抹了把臉,小心翼翼地揭開了外套。
在看清韓朵的一瞬,林白汐瞳孔巨震,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渾身痙攣似地狠抖起來。
外套有防水內襯,小孩并未沾到水汽,但僅僅幾分鐘的間隔,他的臉迅速浮腫,紅斑遍布,連五官都變了形,幾乎是面目全非。
“爸爸...”
韓朵費力地撐着眼皮,半閉半阖,甚至瞧不清眼前何人,只是無意識地動着唇,氣若游絲。
剎那間,心頭痛似千針刺入,林白汐倏然崩潰,淚水漫過眼眶潸潸而下。
他咬着手指,死死堵住口中啜泣,又抓起手機,将電話撥給了遠隔重洋的男人。
韓默這陣子在國外考察項目,已經許久未來看望他們父子,算上時差,那邊現在該是深夜。
即便不願打擾對方,但在這一刻,在他最驚惶無助的時候,林白汐卻不由自主地期盼韓默能從天而降。
韓默,韓默,哪怕被冷落了五年,他依然把那人當作絕境中唯一的依靠。
何其可悲。
“您好,您撥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忙音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冰冷機械。
不知撥到第幾回,那根脆弱的支柱轟然崩塌,林白汐一把将手機摔在腳墊上,狠狠地薅了兩下濕發,抓着揪着拉扯着,神情痛苦悲切,連嘴唇都咬出了血,卻難敵心中凄怆,終是雙手掩面,失态地放聲恸哭起來。
有誰來救救他的孩子。
誰來幫幫他。
“先生!醫院到了!”
司機猛地剎住車,急忙往後排喊道。
“先別給我車費!救人要緊!”
“謝謝,謝謝”,林白汐眼噙熱淚,立即拿外套裹住韓朵,改背為抱地沖進了醫院大樓。
雖然送醫及時,但韓朵體質孱弱,這一夜注定驚心動魄。
從進搶救室起,病危通知下了兩次,一直折騰到天光大亮,醫生們才艱難保住了韓朵一條小命。
風雪一夜滿懷,林白汐伫立在重症病房外,透過牆上的玻璃窗,凝望着病床上蒼白瘦弱的孩子。
林白汐就那樣站着,望着,形容憔悴,眼珠爬了細紅的血絲,半幹的棉衣挂在身上,瘦條條的,好像風一吹就要倒下去。
最後一次,他拿出手機,點開了通話記錄的第一欄。
“嘟—嘟—嘟”
“喂,哪位?”
停頓幾回,電話的另一頭,傳來了一個陌生卻年輕的男孩聲音。
調子輕軟,帶着一點沙啞與慵懶,像縱欲過了頭,尾音還透着股未散的嬌媚。
林白汐已嘗情事,又皆是拜同一人所賜,聽了這一句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哪位?”
對方打個了哈欠,大抵以為是某人無意撥錯的電話,等了幾秒後便主動挂斷了。
屏幕跳轉閃滅,林白汐仍維持着一分鐘前的姿勢,握着發燙的手機,像一座冰冷幹枯的石膏像。
許久,一行淚奪眶而出,無聲地淌過面頰,林白汐慢慢側過頭,看着空寂的長廊,微陷的眼窩像兩個黑不見底的深洞,空空蕩蕩,一雙靈動的瞳仁散了光亮,如同地攤上成色最次的玻璃珠,渾濁暗淡。
那一夜,林白汐明白了兩件事。
韓朵患有嚴重的花生過敏,以及韓默的寡情薄意,他的渺小輕賤。
這正是因為無足輕重,所以無需挂念,所以才能心安理得地不聞不問,放任自流。
一無所知的人最狡詐,也最無情。
朝暮間,那些隐秘的,難以訴之于口的情愫,消融進猙獰的心頭創處,沉澱成了一塊紮眼的痂,在以後每個心潮萌動的瞬間,化作刮骨的剃刀,将那些自作多情的旎念一一剜了幹淨,連血帶肉,半點不留。
進入醫院的那一刻,林白汐很想問上天,為什麽他步步退讓,不争不搶,連韓默的一分偏愛也不再奢望,卻依舊要受此災厄。
一牆之隔,他再次站在了病房外,看着病床上氣息奄奄的孩子,無能為力。
經過初步的脫敏治療,韓朵已經褪了風團疹,只是咽喉處仍有些腫脹,在藥水的鎮靜作用下,韓朵陷入了沉睡,一手露在被子外,手背埋着針,面容不複痛苦。
韓默坐在床頭邊,背對着牆,忽然像察覺到了他的視線,頗有默契地回過了頭。
“我不知道韓朵花生過敏,給他吃了一顆花生糖,抱歉。”
韓默帶上房門走到他身旁,輕聲解釋道,聲音滿含歉意。
他對韓朵的過敏體質毫無所察,林白汐也未曾提醒過,一個漠不關心,一個便閉口不談,才導致了今天這番陰差陽錯,險些造成難以挽回的慘劇。
韓默雖知這并非全由他一人而起,但韓朵出事總歸是他的疏忽,若不是他攜霍向歡同乘,又允許他投喂韓朵,韓朵本無需遭此一劫。
韓默于理有虧,在林白汐面前也矮了一頭,更重要的是,他寧可把事情都攬在自己頭上,也不想讓林白汐知道霍向歡的存在。
即使兩人都心知肚明,韓默在林白汐面前也從未提過其他情人的名字,一開始他只當自己戒心過重,但在數年磨蹉中,韓默漸漸領悟到,林白汐是不一樣的,正是因為獨一無二,所以他才下意識地将他與那些聲色犬馬隔絕開來,圈禁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受俗世紛擾,永葆純粹,幹淨如初。
“白汐,抱歉,我以後會注意。”
韓默往前一步,輕攬住林白汐的肩,安撫地揉捏着肩頭。
突然接到韓朵入院的消息,林白汐定然心神不安,韓默意欲撫慰他的情緒,便漸漸收緊了手臂,試圖将他面對面地擁進懷中。
林白汐順勢轉過身,卻擡起一只手,格開了兩人逐漸相貼的胸膛。
“韓默”
林白汐仍垂着臉,眸中神色難辨。
“你騙不了我。”
“韓朵不會吃陌生人的東西,你也不可能随身帶着一顆糖。”
“那麽...這顆糖,究竟是誰送給韓朵的?”
林白汐擡起眼,定定地望向男人,目光似哀似痛,卻有種界臨解脫的悲壯。
韓默啞然,為了不節外生枝,他早早就将霍向歡打發走,不料林白汐洞若觀火,僅憑一句話就能聽出端倪,又反常地緊抓不放。
“韓默,是誰?”
沉默片刻,林白汐重複問了一遍,眼睛始終直視着他,似乎打定主意要追究到底。
韓默本可以随便扯個謊搪塞過去,但在林白汐犀利的目光下,他無法再自若地瞞天過海,也不敢痛快地挑明來龍去脈。
無論前者還是後者,只要他開了口,一切都不再有轉寰的餘地,林白汐根本就不在意他的答案,他想要的,只是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至于說服的內容,韓默額頭一跳,猛然有了強烈的,不祥的預感。
他握緊了林白汐的胳膊,眉心擰在一處,明顯不安至極。
此情此景之下,他依舊強勢的一方,用不容掙脫的力氣拽住了林白汐,可韓默清楚,這一刻兩人之間的主導權已經轉移到了林白汐手上。
等不到回應,林白汐自嘲一笑,眸底烏沉如夜海,一顆心早已在無言中被戳得千瘡百孔。
在韓默的注視下,他将扣住肩頭的手一點點地扯離,艱難卻又堅定,随後松開掌心,垂下了手。
“韓默,我累了。”
林白汐看着他,好像什麽都沒說,又好像把什麽話都說盡了。
沒有學過醫,專業知識勿細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