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原路返回公交車站,等待片刻,又有一輛車即将到站。
公交減速靠邊,林白汐盯着車頂的頭牌,直到看清顯示屏上的數字,才往前走出幾步,準備登車。
早晨八點出頭,本該是最繁忙的交通時段,但由于韓朵的幼兒園地處近郊,附近也沒有居民區,因此搭乘這班公交通勤的人并不多。
林白汐環視一周,就近撿了個空位坐下。
他擡腕看了眼表,确定時間充足,心也安定了些。
半個小時後,公交駛停在二環某個商場前,林白汐跟着幾名乘客下了車。
商場的左側是一棟寫字樓,十幾層的高度,牆體通灰,外嵌茶色的窗玻璃,大概是上了年頭,玻璃光澤暗沉,邊角都淤着垢,似乎鮮少擦洗。
他熟門熟路地拐進樓裏,徑直穿過通道,電梯前已經聚了一小群人,其中有幾位是他的同事,林白汐躲不過去,便對她們笑了笑,客氣地道了早。
門框旁的液晶屏半新不舊,上頭跳動的數字正在勻速遞減。
寫字樓的電梯在兩年前換了零件,運行已經靈敏了許多,原先的那部因為年久失修,出過不少次故障,最嚴重的那回,電梯一下猛墜了四樓的高度才險險停住,困在裏頭的職工個個被吓丢了半條命,那次以後幾家單位的工會聯合鬧了一場,開發商才不得不組織修繕,好迅速息事寧人。
電梯降下,強白的光線投在入口接縫處,人群擦着他的肩陸續湧進去,林白汐深呼吸一下,随即擡腳跨入。
他的工作單位在十五樓,向來要比旁人多等一會,電梯一路升停開合,擁擠的空間也逐漸寬忪,直到門板最後一次開啓,入目才變成“祥源水務”四個廣告字貼,暗紅的色,平整地貼在這一層的內牆上。
林白汐先找考勤機打了卡,再到工位取了水杯,去茶水間接水。
他獨來獨往慣了,私下與同事聯系甚少,關系僅止步于工作上的交集,因此就職了這麽些年,他跟這裏大部分的人都只是點頭之交。
路上遇到一位同事,喊了他一聲“林會計”,他也禮尚往來地用職稱喚對方,兩人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祥源吃公家飯,水比私企只深不淺,走關系進來的混子不在少數,林白汐雖然默默無聞,卻是單位裏為數不多的高材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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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林白汐主修會計這種綠牌專業,大學又在本地鼎鼎有名,就業前景本該相當廣闊。
但他畢業的那會,韓朵才一歲大,正是最需要人看顧的年紀。
韓默沒有當父親的自覺,只偶爾來看他們幾眼,從未搭把手過,也沒好心地雇個保姆幫忙。
林白汐指望不上他,只能親力親為,日夜颠倒地照顧着羸弱嬌氣的嬰兒。
他忙得像個陀螺,要哺乳,要換尿片,瑣碎的事務沒完沒了,好不容易小憩一會,還随時會被響亮的啼哭鬧醒,他連休息的時間都不夠,更別提再給自己找一份工作。
等韓朵長大一些,林白汐也錯過了應聘的黃金期,履歷上空白一片,哪有什麽大公司肯要他,林白汐向來有自知之明,在求職一事上也是如此。他出身名校,目标又放得低,碰壁幾次後,就遇到了現在這家自來水公司。
雖然規模小了些,薪水也不高,但多少是個國企,工作穩定,加班少,還給包五險一金。
林白汐對物質沒什麽追求,再者,韓默每月都會按時打來生活費,他沒有經濟上的顧慮,面試完就跟人簽了長期合同,踏踏實實地成為一名小會計。
打完水,林白汐捧着杯子回到工位。
祥源的客戶群固定,基本是鋼鐵廠,冶金廠一類的化工企業,用水量大又穩定,每個月下的單子都差不離,倒是方便了他們財務做賬。
除了報稅的那幾天,林白汐平常的活不多,甚至可以算得上清閑。
前兩天剛提交了季報,財務處卸下一大重擔,人人都松懈下來,比如他隔壁位的出納,昨天到下班為止,就逮着張報銷憑證磨洋工,手機都不知道充了幾回電。
工作環境如此,林白汐也沒必要特立獨行,反正他們的工資就跟水費一樣,幾年也沒漲它半毛錢,幹多幹少沒什麽差。
林白汐打開電腦,先調出一份數據表,接着拿起手機,慢悠悠地喝了兩口水。
幼兒園的微信群裏,趙老師剛上傳了一段視頻,內容是小朋友們在室外做早操。
林白汐找了耳機戴上,專心致志地看完全程,再拉回到韓朵出現的畫面,循環播放了幾次。
視頻裏,一個軟白的小團子在努力地伸展肢體,兩手舉過頭頂,胳膊夾着小腦袋,小臉憋得紅彤彤的,林白汐瞧着瞧着,不自覺就彎起嘴角,表情也變得柔和起來。
摸魚摸了一上午,很快就到了午飯時間。
韓朵的幼兒園是半托制,午餐和午睡都不需要他操心,撇開了孩子,林白汐對自己并不大方,他們單位有員工食堂,味道一般,但好在實惠方便,他不挑食,通常是随便對付一頓,能填飽肚子就行。
午休就在自己的工位上,林白汐從辦公桌下拉出一個紙箱,裏頭堆着零零碎碎的雜物,他直接拿起最頂上的護頸枕,往脖子一套,又用腳尖推回箱子,帶着椅子往前挪了挪,才放松地趴在桌面閉目養神。
下午上班,經理那邊來了兩張發票,擡頭是某家鐵路公司,要找他報銷上次出差的交通費。
林白汐掐着時間,正好忙到了下班的點。
五點半一過,林白汐保存好文檔,關上電腦,準備趕公交接韓朵放學。
但進電梯的那一刻,他突然收了一條新信息。
發信人是韓默,對方說自己在他單位樓下,順路來接他下班。
林白汐一怔,再回過神來時,他已經站在了一樓的電梯口。
往外走幾步,出了寫字樓,竟真的在路邊看見一輛黑色賓利。
林白汐反複确認了車牌號,才狐疑地上了那輛車。
“你怎麽來了?”
他瞄了眼駕駛座的男人,稍微放心了些,便關上車門,給自己系好安全帶。
“下午剛好在附近辦事。”
汽車被重新發動,韓默把着方向盤,掃了眼倒車鏡,面不改色地說道。
這句解釋合情合理,林白汐對韓默的事業知之甚少,也不會再自作多情,只點頭應了聲,語氣平靜,又提醒對方記得繞去幼兒園一趟。
行至半途,碰到一個交通路口,汽車剎停在斑馬線前,等待紅燈跳轉。
韓默側過頭,發現林白汐仍在望着窗外出神,從上車到現在,他一直保持着這樣的姿勢,兩腿并攏,垂臂搭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帶着幾分拘謹,就好像在盡可能地壓縮自己占據的空間。
韓默蹙起眉,指尖輕敲着方向盤,心底那股躁郁又蠢蠢欲動。
吃完早飯起,韓默就覺察出不對勁了。
那僅僅是心底的一種異樣感,微妙,古怪,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某處地方超脫了他的掌控,無聲無息,同時無法遏制,他找不到任何痕跡,也說不出具體的所以然。
和霍向歡用完午餐後,韓默才後知後覺地抓住了線索——
早上林白汐沒有看他。
除了他出現,以及故意刁難的時候,林白汐根本沒有專注地看他一眼。
以往的林白汐雖然也是寡言少語,但只要兩人處于同一個空間中,他的視線永遠只會跟随自己移動,如影随形,不炙熱濃烈,卻藏着欲訴還休的依戀,清洌而纏綿。
可今天早上,不對,或許在更早以前,在他未能注意的時候,這樣的眼神消失了。
這個認知讓韓默陷入了恐慌,他無法接受,又急于求證,所以找了順路的借口,特意來接林白汐下班。
“發什麽呆?”
手背忽地一沉,林白汐回過神,轉頭便對上韓默探究的目光。
他垂下眼,盯着覆住手背的那只大手,輕輕掙了掙,反而被抓得更緊。
“怎麽了?”
韓默注視着那人平靜的面容,從眉梢落到唇角,只為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好辨明他此刻的心緒。
然而卻是一無所獲。
“綠燈了。”
林白汐擡起臉,平視前方,聲音和表情都淡淡的,像天際絲薄的雲彩,快被夕陽照透了一般。
“韓默,開車不要分心。”
韓默擺正了腦袋,眉頭皺得更深。
他一腳踩住油門,手卻不肯松開,只冷硬地嗆了一句,“不用你來教。”
林白汐抿了抿唇,臉色白了幾分,終是一路無言。
幼兒園的放學時間,接送的名車堵滿了山道,一輛銜着一輛,有序地龜速前行。
大門已近在眼前,但不知道前頭哪輛車出了岔子,十分鐘才挪了幾米遠,韓默按了兩下喇叭,耐心即将告罄。
林白汐見狀解開安全帶,提議自己去把韓朵接回車上。
男人瞥了眼大門口,目測一下距離,點頭同意。
林白汐快速下了車,穿行到內側的人行道上,熟練地往前方趕去。
等他到目的地時,老師正牽着韓朵,逐個送別班上的其他小朋友。
“朵朵”
林白汐一出現,韓朵便掙開老師的手,舉着小胳膊撲進了他的懷裏。
“爸爸!”
林白汐抱起韓朵,小家夥順勢摟住他的脖子,笑彎了眼睛。
“小焱,老師,明天見!”
韓朵奮力揮着小手,同小夥伴和老師告別。
林白汐順着韓朵的視線,在老師身邊瞧見一個小男孩,頭發黑密,五官稚嫩,眉眼卻俊得很,正是他早上見過的那位。
除此以外,小男孩的身後還站着一位男士,大抵是他的父親,與韓默身型相仿,穿着傳統的西裝三件套,斯文而儒雅。
兩人視線交彙,對方點頭一笑,林白汐怕韓默久等,簡單地回了禮,忙抱着韓朵匆匆離去。
沒學過財會知識,專業問題勿細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