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韓默醒的時候,身旁空無一人,一條薄被鋪展在他身上,仔細地蓋住了肩頭,地板和床單已經整理妥當,床腳處的衣物也被撿起熨好,平整地挂在牆壁的挂鈎上。
洗漱完,韓默從衣櫃取出另一身換上,宿醉導致的頭疼還未消退,男人揉着太陽穴,面色不虞地走向客廳。
餐桌上擺着幾道清粥小菜,林白汐正坐在韓朵的隔壁,一手捧着粥碗,一手拈着瓷勺喂飯。
等韓默走近一些,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了他。
韓朵幾乎是由林白汐一手帶大,與韓默的接觸少得可憐,小孩子又生性敏感,隐約能察覺到兩個父親間的異樣,對韓默一直是懼大于親,從不敢撒嬌任性。
韓默在父子倆的對面落座,林白汐垂下眼簾,神色淡淡,而小家夥不安地拉住了他的衣角,又挪了挪屁股,湊近了他。
“爸...爸爸...”
韓朵怯怯地喚了一聲,音量不大,林白汐教導過他,見到長輩得主動問好,這樣才算禮貌。
林白汐把勺柄靠在碗沿,輕撫上韓朵的背,設法讓小朋友放松下來。
“嗯”
韓默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把面前一碗湯端到了手上。
瓷白的碗,淺棕色的湯,倒映出男人冷峻硬朗的面容。
伸手捧住碗身,還能感受到偏溫的熱度。拿勺子一攪,山楂和橄榄肉颠颠浮起,在水渦裏漂搖打轉,不斷散出酸甜的清香。
韓默只嘗了一口,皺起的眉頭驀地舒展開來,連頭痛都被緩解許多。
宿醉後的一碗解酒湯,是林白汐用七年時間在他身上塑造的習慣之一。
韓默身處高位,最忌諱被人拿捏掌控,他反抗過,疏遠過,卻無一不是慘敗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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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戒不掉這碗湯,也戒不掉林白汐這個人,在外頭晃蕩久了,總得抽空回來見他一兩面,這顆心才能踏實。
韓默擡起眼,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對面的人。
林白汐舀了勺玉米粥送到嘴邊,吹散了袅袅的熱氣,用下唇試過溫度,才把湯匙掉了個方向,最終喂到韓朵嘴裏,細致得像在伺候什麽似的。
韓默心頭掠過一絲煩躁,看那小東西也不順眼起來。
若是沒有這個孩子,此刻林白汐早就站在他身後替他按摩了。
“他幾歲了?要你這樣喂?”
男人突然發了話,林白汐一怔,剛遞出的湯匙定在了半空。
韓朵輕顫一下,悄悄地往他懷裏縮,轉了半圈腦袋,擡起一雙水亮的眼睛,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林白汐把湯匙收回碗裏,安撫地摸了摸韓朵的發頂,輕聲解釋道,“他平常自己吃的。”
“今早粥太燙了,時間又緊,所以我才...”
“那他不會自己吹涼嗎?”
韓默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面色冷沉,語氣刻薄,
“林白汐,你不會把我兒子養成廢物吧?”
話音落下,林白汐的臉色便蒼白了幾分,微微張了嘴,卻沒有辯駁。
他了解韓默的脾性,并不想同他争執,抿了抿唇,低聲下氣地求道,
“抱歉,以後不會了。”
“但現在就剩下幾口了,可以讓我喂完嗎?”
男人緊盯着他,忽然冷哼一聲,低頭喝起了湯,算是某種默許。
吃完早餐,林白汐稍微收拾一下,便牽着韓朵到玄關換鞋。
韓默起得晚,他們父子倆臨近出門,他還在餐桌上解決半盤蒸餃。
他轉過頭,正要開口捎他們一程,衣袋裏的手機卻搶先震響。
韓默掏出手機,瞥見顯示為“霍向歡”三個字的來件提醒。
他剛包養的小明星向他發出了共進午餐的邀請。
而在韓默轉移注意力的幾秒鐘裏,林白汐已經帶着韓朵離開了公寓。
小區坐落于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段,交通出行自然便利。
在對面的公交車站等了片刻,常搭的那一班便緩緩剎停在站牌旁。
林白汐刷了兩次交通卡,牽着韓朵走到公交後排,如往常一樣選了靠窗的空位。
工作日的早高峰時段,不斷有豪車駛出小區的地下車庫,彙入逐漸龐大的車流之中。
林白汐熟視無睹,把額角抵上車窗,遠觀着加速倒退的街景行人,目光有些渙散。
韓默以前給他報過駕校,但課還沒有上幾節,男人又改變了主意,不肯他再去學車,這件事最後也就不了了之。
車庫裏還停着韓默那會随手買的一輛,幾年沒見過天光,想來也是落了一身的灰,白白占了個地方,倒不如送給別人。
林白汐搖了搖頭,大約是忽然生出了點惋惜。
韓默太過自我,對物,對人皆是如此,疼寵也好,厭棄也罷,憑的全是他一時興致。
可物到底是幸運一些,它沒有靈識,也沒有知覺,就算被遺忘在某個角落裏,擱個三年五載的,也不會難過,不會怨恨。
若換成一個活生生的人,只怕是要坐看年華空逝,熬得血也涼了,心也死了。
林白汐靠着車窗,杏眸半阖,在公交偶爾的震蕩中,微微晃動肩頸,脆弱得像張一戳即破的紙。
默然間,腰上傳來了一點重量,透過單薄的襯衣,溫暖地烘在了肌膚上。
林白汐眼珠輕轉,目光落在韓朵湊近的小臉上,慢慢地有了些生氣。
“爸爸,你不舒服嗎?”
韓朵抱住了他的腰,滿臉擔憂地盯着他。
林白汐坐直了身體,扯出一個淺淺的笑來,他順勢輕攬住小家夥的肩,溫聲安撫道,
“爸爸沒事。”
“昨晚睡太晚了,有一點困。”
小孩子心性單純,不疑其他,又同他挨緊一些,臉蛋貼在他的小腹上,依戀地蹭了蹭。
“朵朵抱爸爸睡一會。”
林白汐莞爾,把手放在韓朵的發頂,溫柔地輕撫着,面露欣慰。
其實林白汐并非沒想過帶着韓朵離開。
但他又比誰都清楚,若是沒有韓默的同意,這樣的想法不過是空中樓閣。
一旦韓默與他争奪韓朵的撫養權,在權勢的碾壓下,他必輸無疑。
林白汐瞻前顧後,無法冒着失去韓朵的風險與韓默抗衡,倘使他不幸惹怒了韓默,那麽在韓朵成年以前,他大概再也不會有機會見到自己的孩子。
至于逃跑,得不到韓默的授意,就算他帶着韓朵遠走高飛又能如何?
在這個大數據時代,他無法抹除自己的活動痕跡,以韓默的人脈和手段,想找到他們父子倆易如反掌。
左右都逃不過韓默的掌控,久而久之,林白汐也只能與現實妥協,乖乖地呆在男人身邊,也只有這樣,韓朵才能無憂無慮地長大,才能享受到最好的條件與資源。
林白汐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但他希望他的孩子可以。
公交車穩穩地停在了某一站,林白汐拍了拍韓朵的背,與他一起下了車。
韓朵上的是本市有名的貴族幼兒園,生活費不算,單是最基本的學費,一學期就能抵得上林白汐大學一年的全部開銷。
伫立于公交車站,擡眼便可望見不遠處的一方塔尖,間夾在水泥森林中,隐約透出幾分莊嚴的氣魄。
幼兒園建在山腳下,門前修了一條寬闊的車道,便于那些達官貴人的孩子們乘車通行。
林白汐牽着韓朵的手,靜靜地走在坡道上,兩側的石壁探出茂密的枝葉,随風搖曳,篩下斑駁的影。
韓朵低着腦袋,擡腳往細碎的光斑上踩,像只活潑可愛的小奶貓。
身旁的名牌車絡繹不絕,掀起一陣又一陣幹熱的風。
父子倆目不斜視,專注地走着腳下的路。
韓朵雖然年紀小,卻比同齡的孩子要懂事許多。
比如他從來沒有問過林白汐,為什麽他的同學們都是坐車上學,而他卻要每天早起趕公交。
為什麽他沒有媽媽,只有兩個爸爸,而他的另一個爸爸,又為什麽從來沒有參加過他的家長會,沒有抱過他,也沒有哄過他。
韓朵從來不抱怨,也從來不問。
可他還這麽小,怎麽會不好奇呢?
林白汐知道,韓朵在用一種不讓自己難堪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認識這個世界。
一路走到頂,入目即是一片氣派的歐式建築群。
林白汐正要再往前一步,停在大門口的一輛卡宴在同時打開了車門。
一個與韓朵年紀相仿的小男孩跳了下來,興高采烈地朝他們揮舞着小胳膊。
“爸爸,是小焱。”
韓朵擡起臉,眼睛也綻出了光彩,像落進了一顆顆閃亮的星星。
“嗯,去找他吧。”
林白汐笑笑,又摸了摸韓朵的頭,不舍地松開了手。
韓朵像只興奮的小雀兒,撲騰着翅膀飛到了夥伴身邊,蹦蹦跳跳的,充滿朝氣。
林白汐站在原地,目送着韓朵離去,進入幼兒園時,韓朵忽然轉過了頭,沖他搖着小手告別。
林白汐也舉起手,輕輕轉動手腕,直到韓朵消失在視野裏許久,才遲緩地轉過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