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汝即真兇
真相的痕跡往往能夠被人注意到,但同時也會被忽略過去。
它太不起眼了。
湖白走出安置侍女屍體的廂房,外面吹着晚春的大風,她靜靜地立在屋檐下,忍耐許久的眼淚終于滑落。只是一個晚上,相伴長大的女孩就這樣沒了,她第一次體會到世事無常的滋味,竟然是如此地不好受。她擡起手抹去眼角的淚水,現在她要去找一個人,那個人,還一無所知。
“姐姐,你要去哪裏?”魯浣紗在後面朝她追去,她剛才好像看到她哭了……
祝緞在後面跟着,他一把拉住魯浣紗,“讓她一個人安靜一會。”
她現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宣洩。
……
廳堂之上,氣氛逐漸凝重。
“四哥哥昨夜去哪裏了?”顧金绫坐得端正,視線落在祝缣身上。
祝缣懶洋洋地一笑,“還能去哪裏,自然是跟你家四嫂嫂在一起。”
“沒出來過?”
“我又不像祝緞精通這些機關設置,黑燈瞎火的出來,踩到機關怎麽辦?”祝緞臉色微變,意識到她們是懷疑上自己了。他可真的什麽都沒做,除了采花……
顧金绫微微一笑,“那如果是熟知地形的人帶四哥哥出來呢?”然後她不等祝缣回答,轉身對後面說道,“你出來吧。”屏風後走出來一個高挑的少女,膚色微黑,五官明媚,此刻臉上正帶着淡淡的憂傷與委屈。
祝缣張了張嘴,随即想到沈花的性情,知道自己早就被供出來了。他郁悶地靠在椅背上生悶氣。
“沈花,四少爺說沒出來見你呢,你是不是跟府裏的小厮鬼混被發現了,反而栽贓到四少爺?”顧金绫臉上有不加掩飾的鄙夷和厭惡。這個魯家的農戶女子看來不簡單啊。
沈花朝她盈盈一拜,“顧大小姐誤會了,奴婢怎麽敢撒謊呢。”說話間她從袖裏拿出一個錢袋,“這是四少爺随身攜帶的物什,奴婢沒有說謊,四少爺還說……”
祝缣瞪大眼睛看着她,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沈花嘴角一翹,然後無比委屈地說道,“四少爺還說改日他要下聘禮娶了我。”祝缣一聽,差點起來踢她一腳,祝靜素不着痕跡地走過來,站在沈花身邊,“不過是一時戲言,你應當知曉自己的身份,若是還要當真,那真是不知廉恥了。”
祝靜素的語氣冷冷的。
沈花說道,“奴婢自然知曉自己的身份,少爺要玩,當然只有奉陪,不過是錢肉交易,我可真沒有當真。”随即她眼波一轉,風流缱绻,望着祝缣緩緩說道,“少爺肯砸錢玩一個侍女,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奴婢正愁沒生意上門呢。”
一番話說得祝缣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不知廉恥!”真是大膽啊,就這樣當衆說這些話。偏偏沈花笑得風情萬種,眼眸含情,祝缣說了一句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只顧直愣愣地看着她。
顧金绫低低咳嗽一聲,“好了,不要說些有的沒的,昨夜你們在外面可曾看到什麽可疑的人?”
沒有人說話,她只好看着沈花,“你來說。”
沈花擡起手捂嘴一笑,“那種時候,誰會去注意旁的事?顧大小姐這不是說笑麽。”
“放肆!”顧金绫忽然勃然大怒,收起了手裏的扇子,指着她厲聲說道,“區區一個農女,四處勾搭少爺就算了,說話也沒有顧忌了,在小姐們面前也敢這樣說話,我早已容忍你許久,你既然不識相,明日便把你賣到青樓裏做你那不要臉的生意去!”
沈花看着忽然變臉的顧金绫,第一次看清她羽扇下的臉,這才明白她為何要常年羽扇遮面,原來她下巴處有一道疤痕,竟像是燒痕。顧金绫雖然五官端正,細眉溫眼的,但平添上這道燒痕,實在古怪得很。
沈花只顧看着她的下巴,顧金绫後知後覺地打開羽扇,遮住了自己的臉,一雙烏沉沉的眼睛狠狠盯着她,“不過是有幾分姿色便如此嚣張,我若向姑母讨來了你,定要刮去你那厚臉皮一層不可!”
沈花心裏陡然一驚。
“不用了,我會帶她走。”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大家聞聲看去,只見一個穿着布衣的少年站在門口,神情嚴肅冷漠。他身邊站着一個面無表情的少女,正是湖白。她方才就是去找沈落的。
顧金绫餘怒未消,“你又是什麽人!”
沈落面不改色,站得筆直,“我是她的哥哥,她做錯事了,自有家規處置。何況這裏是魯府,不是顧家。”顧金绫正要出言駁斥,一旁的祝靜素打斷她,“金绫姐姐,還是先把事情解決了再說。不用跟這些小門小戶的下人計較。”
沈花看到自己哥哥過來了,臉色微白,今天早上落水之事哥哥本來就開始對她産生懷疑了,她看向湖白,不知她跟沈落又說了什麽。祝靜素走向湖白,“你查出來了?”
湖白極慢地搖頭,“我查不出來了。”祝靜素訝然地看着她。湖白低下頭不再說話了。
沈落一把拉過妹妹,“你快跟小姐們道歉!”沈花倔強地看着他,大眼睛裏有淚意湧現。
沈花想為什麽自己要出生在這樣貧賤的家庭,任人驅使,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
顧金绫斜眼看他們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道,“不用了,她要道歉,也是要跟四少夫人道歉。”屏風後卻一片死寂,劉清宛沒有出來。沈花咬着牙,“奴婢已經說了,是四少夫人要游湖,也是她說要去到湖心看魚的,結果她想推我下水,船就翻了。”
祝靜素說道,“你這番話說得不真,我們不會信的。如果你執意要較真下去,可與她當面對證,只是那時候,恐怕大家都不會信你的。”沈花錯愕地看着她,随即想到自己的身份,一陣默然。
“你還是跟哥哥一起回去吧。”正僵立着,湖白忽然走過來對沈花說道。她臉上的表情好像在隐忍什麽,話雖是對着沈花說的,眼睛卻沒有看向她。沈花悚然一驚,她不知道跟着哥哥回去之後,等待她的會是什麽。
“你讓她回去,豈不是打算不再追究下去。”祝靜素卻不同意,她不可思議地看着湖白,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湖白獨自站在那裏,“不用了,這本來也不關我們的事,浣紗妹妹那裏我會去勸她的。”她神情冷漠而淡然,與之前的她相差很大。
祝靜素疑惑地看着她。
湖白忽然一笑,“我本來不該多說什麽的,我得回去繡樓了。我先走了。”
她走了,纖細的背影失魂落魄。
走到門口,她忽然轉身,對着坐在首位的顧金绫說道,“銀绫小姐她确實下藥了,不過,她下的只是藏紅花。”
顧金绫頓住,藏紅花?那不是……
湖白已經走了,甚至不管她們肯不肯讓沈落将沈花帶走。她現在要去找魯浣紗,她必須跟她說一些事情。
非常重要的事情。
……
三條人命,但不過是出身卑微之人。既然當初執意要追查出真相的人都已經放手,這些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暮春賞花時節一過,魯家這些客人紛紛打道回府。而祝家舉行了一場低調異常的葬禮,葬禮之後祝錦就病倒床榻,終日咳嗽喝藥。祝靜素守在自己哥哥身邊,不敢離開一步。
而顧家三姐妹回到深閨之後,嫌隙在細水長流的日子裏越生越大。
葬禮舉行七天之後,湖白守在繡樓,一身白衣,為碧纨守喪,七天裏她沒有下樓一步,趕出了之前剩下的繡品。在第八天,她睡了個好覺,然後起床,從魯宅後門溜出去,給碧纨上墳去了。
那一天下了大雨,正是初夏,下的是暴雨。
湖白獨自從山上下來,手裏撐着一把碧色綢傘,她得趕快回到魯宅,不然被祝織夫人知道了,她又得到祠堂面壁思過。
山上的路不好走,又下了大雨,湖白走下山的時候裙角已經沾上灰色泥點。她無奈地低頭看着變得濕漉漉的裙角,回去後又要換洗衣服了,也不知道碧纨知道了又要怎麽罵她了。但是……她猛然一驚,早已沒有人會這樣說她了。
那些衣物,那些繡品,那些畫紙,她做出的任何東西,再也沒有人會邊挑剔邊暗暗喜歡着了。她站在原地,之前站在墳前她沒有哭,現在她站在茫茫雨水裏,卻忍不住哭了。
在她十五年的生命裏,最重要的人除了魯浣紗,就是這個貼身侍女了。魯宅深院,她一個沒親娘的庶女,如此孤獨。
地上的積水有人踩過來,然後一雙黑色靴子就出現在她眼底。湖白猛地擡手擦去眼角的淚水,有些狼狽,她擡高傘面,面前站着的是祝緞。湖白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麽會來找自己。
轉而想到這是第八天,頭七剛過,他應該是算準了她會來給碧纨上墳。
祝緞認真地看着她,“我可以抱一抱你嗎?”
湖白完全呆住,他的出現太突然,讓她措手不及。
他将自己手中的黑色綢傘擱在泥水裏,然後往前走一步,走到湖白手裏撐的傘下面,他們面對面站着,祝緞低下頭,微微弓背,然後輕輕地抱住了湖白的肩頭。湖白依舊沒有動,祝緞一用力,把她完全拉進了自己的懷抱深處。她手裏的傘往下斜,雨水沿着傘骨落下來,落在他的後背,直到他的後背濕透了。
“傻丫頭,為什麽要忍?”祝緞輕輕地說道。湖白眼睛一熱,原來他都知道,原來他是懂她的。
但是,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當初她是那麽不喜歡他,因為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從來毫不掩飾,之前他托魯浣紗給自己帶來胭脂盒,她也不喜歡,因為她覺得他這個人過于浮淺。再後來,在花席上他将花簽遞給她,在聽風閣上他遇到她只是一味地笑,再到現在,他出現在這個雨天裏,他懂得她的苦衷,也懂得怎麽安慰她。
湖白的心微微一動,随即跳得飛快,她推開他,臉上恢複平靜,“我很好,謝謝你。”
盡管她此刻的心依舊在狂跳着!
“你……”祝緞退後一步,湖白已經彎腰拾起他的傘,然後遞給他,祝緞還在打量着她。
湖白直接将傘擱在他懷裏,“我先走了,三少爺也快點回去吧。雨下大了。”
然後她越過他,往前快步離開。祝緞撐着自己的傘,在後面小聲地問,“你剛才是臉紅了嗎?”
回答他的是湖白匆匆離去的背影。
……
這場初夏的雨下得很大,可以說是瓢潑大雨。湖白走到書亭的時候,卻遇到了沈落。
布衣少年站在書亭裏,見湖白走過來,他連忙迎上去,望着她欲言又止。
湖白朝着他搖搖頭,一臉堅定。
“你要怎麽做?”沈落一臉着急,“或者你要我怎麽做,你才答應放手?”
湖白站在大雨裏,臉上還殘留着方才的淚痕,“我永遠不會放手,三條人命,她必須付出她應該付出的代價!”
沈落怔怔地看着站在雨水裏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