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撲朔迷離
祝錦青衫素巾,坐在深紅木檀座椅上,頭上一盞火紅燈燭照在他眉眼疏朗的臉上,因為他坐在靠門的地方,微風吹來,燈光忽明忽滅,照得他的臉也明明滅滅,他似乎陷入極大的憤慨與困惑當中,卻一直在壓抑着。
“金绫妹妹,這裏看不慣綢兒的人有很多,你若執意要給她秉持公道,希望你不要冤枉到任何一個人。”祝錦頓了一下,見衆姐妹都不甚了解的樣子,繼續說道,“方才金绫妹妹說我最不可能殺綢兒,便是說錯了。我早已容忍很久。”
此話一出,衆人嘩然,哪有丈夫這樣說新婚妻子的,但一想到從綢兒死亡到現在,祝錦确實沒有流露出一絲悲傷,她們又都沉默了下來。
祝錦又說道,“更何況,綢兒曾在魯家做過幾年繡女,在那期間與人結下梁子也是有可能的。”
他終究還是沒有說出那些長輩們與綢兒之間的恩怨。
事情,似乎朝着越鬧越大的方向發展。
那續酒侍女絲兒見祝家二少爺将懷疑推到自己身上,臉色刷地雪白下去,連連擺手,往後倒退幾步,“二少夫人确實是當過幾年繡女,可我真的與她無冤無仇,那幾年也只是見面問候幾句而已,再沒有什麽來往了。各位小姐少爺,可要給絲兒做主啊。”
她說着說着就哭了起來,倒不是怕他們真的懷疑到自己身上,而是怕他們查不出真兇,便拉她出來背黑鍋!屆時她可真真有理說不清了。不如現在就先把關系挑明,來個“有言在先”。
顧金绫被祝錦這樣搶白了幾句,面上不好看,見絲兒反應這麽大,一陣心煩,“你慌什麽慌,還沒查出什麽,便這樣給自己辯白,倒是顯得心虛了。”她坐在位置上,忽然感覺如坐針氈,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一開始要如此“勇敢”地挑起大任。她眼睛轉向面色依舊蒼白的顧銀绫,是了,她一開始便懷疑是二妹妹做的。
她的動機實在太明顯了,更何況,傳酒途中她灑了酒,那個時候場面有些小混亂,實在是下毒的好機會。顧金绫陷入沉思之中,底下的姐妹們漸漸感到了困意,外面傳來打更聲,原來是三更了。
更夫走遠後,四周又陷入靜悄悄的氣氛。唯有風吹過空氣的飒飒聲,有些凄涼。
“是了,”顧金绫忽然出聲,倒讓她們吓了一跳,一位年齡尚小的小姐本來已經阖目淺眠,忽然一醒差點從椅子上摔倒。姑娘們對這種破案一點興趣也沒有,都在想要麽報官要麽不了了之。這樣幹耗着一點意思也沒有。
顧金绫卻自顧說下去,“二表哥,你為何處處袒護二妹妹呢?我現在忽然想起,每逢我說到二妹妹,你便站出來說話。一次倒也罷了,怎麽次次都是這般?”
她漸漸變得有些咄咄逼人,羽扇後面的眼睛正得意地看着祝錦。
顧銀绫看着自己的姐姐,眼圈一紅,這就是她的姐姐麽?為什麽要親手将自己的親人推到如此難堪的地步?她擡手抹了抹快要沁出的眼淚,暗想這樣無非是平白讓人看了笑話。
坐在一邊的祝靜素始終不曾說話,她開始不耐煩了,顧金绫永遠在原地兜兜轉轉,這樣下去,花上一夜也照舊毫無進展,不如先散了各自回去睡覺,明日再說也不遲。但她偏不出言阻止,正這樣胡思亂想着,只聽祝錦溫和地說道,“銀绫妹妹是自家姐妹,若是換作金绫妹妹,有人這般質疑你,我也會站出來維護的。”一句話,堵得顧金绫無話可說。
“金绫姐姐,不如我們先各自散了,姐妹們都乏了,明日再說也不遲。”魯浣紗終于站出來以主人家的身份說道。顧金绫捏着扇子,勉力一笑,“這樣也好。”她實在已經無計可施了。
魯浣紗身邊的湖白輕輕舒了一口氣。
綢兒的屍體便留在了一間空房裏,魯浣紗派了不知情的小厮在門口看守着。
湖白與魯浣紗一起走在環山長廊上,滿月正是豐盈,灑了漫天銀輝在大地之上,走到長廊中央,湖白見欄杆上一枝紅杏斜斜倚來,月光之下,疏影漆黑,橫斜逸出。
魯浣紗忽然指着遠處,“姐姐,你看。”
湖白望過去,只見一汪湖水,浩大的月亮沉沉墜在黑漆漆的夜空裏,仿佛就要沉入水中。她心裏打了個突,沉月,沉月,又想到魯浣紗方才摸到的花簽,“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這是戰争之詩,據說詩中參加戰争的軍隊全軍覆沒,魯府又發生一樁毒殺案,種種不詳。她停下腳步,“妹妹,我們在這裏坐一會兒再回去。”
魯浣紗轉頭,只見湖白坐在一枝杏花邊上,月色灑滿長廊,她一身素裝,長裙曳地。朦胧月光裏細眉大眼,臉頰雪白,薄唇微抿,此時正神情惆悵地望着天際的圓月。
她走過去,“姐姐是在想綢兒姐姐的事嗎?”
湖白輕輕“嗯”了一聲,“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卻又難以找出破綻,或許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有預謀。”
她一邊說着,一邊拂開欄杆上的杏花枝,視線落在山腳下魯宅重重院落裏。魯浣紗皺眉,“若是早有預謀,又怎麽會如此巧合,那個人又不能預料到會有人傳酒給綢兒姐姐……”她忽然頓住,“這花簽,似乎是靜姐姐帶來的。”
湖白沒有說話,因為這時候無論說什麽,都會把魯浣紗的思路引向連她自己都不能預料的方向。她之所以說這起毒殺事件是有預謀的,是因為一般人不會随身帶着劇毒之物。
越往深處細想,牽連的人也就越多。
杏花樹下,只見祝錦修長的身影漫步而來,他獨自走在一條青石小道上,身影蕭索。魯浣紗也看到了,剛要出聲叫他,湖白拉住她,“噓,你看。”只見小道轉彎正靜靜地站着一個雪白衣衫女子。
月光下,這女子仿佛午夜幽靈。
魯浣紗慢慢睜大眼睛,“是銀绫姐姐!”
祝錦停下腳步,兩個人面對面遙遙相望,然後祝錦走過去,站在顧銀绫面前。隔得太遠,魯浣紗聽不到他們說了什麽。顧銀绫擡起手,翹起腳尖捂住了祝錦的嘴唇。她似乎在哭,又不讓祝錦再說下去,最後祝錦伸手抱住了她的腰,兩個人靜靜地站在月光下,良久。
魯浣紗虛脫般地轉過身,坐在欄杆邊上捂着自己的心口,面上一會兒驚詫,一會兒憤慨,“二表哥,二表哥和銀绫姐姐,怎麽能……”湖白站起來,在魯浣紗面前蹲下,聽她說話,“綢兒姐姐才剛死,他怎能就跟別人花前月下了!”她又想到祝錦說綢兒對他只是一個陌生人而已,“那當初,他為何要娶綢兒姐姐?我想不明白!”
湖白默默地聽着,然後抓住魯浣紗的手腕,“妹妹,很多事不能光看表面,你若執意要查出真相,到時難免會身不由己地牽涉其中,你,你還是放棄吧。”
魯浣紗瞪眼看她,“姐姐,你怎麽了?綢兒姐姐枉死,她既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如果連我們也不給她做主,誰還可以?”月光流瀉而下,照在魯浣紗那張略顯英挺的臉上,湖白忽然想到小時她說的,要是自己是男兒身多好,她若為男兒身,想必是行走江湖的仗義俠客。她微嘆一口氣,“那妹妹,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姐姐,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魯浣紗見她話中有異,連忙問道。
湖白站起來,将她也拉起來,“我又不是通曉人心的神仙,怎麽會知道什麽。我們回去吧。”
她雖不能通曉人心,看清局勢的能力卻是有的。
自從綢兒再次踏入魯府,殺機便已四處埋伏。一方面祝織夫人早已視她為眼中釘,一方面顧銀绫雖沒有說什麽,心裏必然是埋怨綢兒搶了她的夫婿的,這兩方尚是明的,暗地裏或許還有人因為某些不明的原因想殺掉綢兒。再有,按照魯浣紗所言,似乎祝錦當初娶綢兒也大有隐情在。
湖白一邊走一邊想着,不知不覺走到了自己的院子,只見門口碧纨正氣呼呼地站在那裏等她。
湖白看了她一眼,卻視而不見,心裏依舊在理清那些事情。除了綢兒身上這些秘密,顧金绫一心想将懷疑推到顧銀绫身上,也着實怪異,今晚帶來花簽提出行酒令的祝靜素更加與尋常表現的不一樣,她那樣一個聰明的人,面對無計可施的顧金绫竟然沒有伸手相助,反而一直冷眼旁觀。她似乎從一開始就打定了袖手旁觀的打算。
但是,她真的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嗎?
“湖白小姐!”碧纨見她徑直越過自己往院裏走去,終于忍不住大聲叫住她。
湖白轉過身,思緒漸漸散了,無奈地一笑,“你怎麽在這裏,不用休息嗎?”她自然是知道碧纨站在這裏是專門等自己回來的。她見碧纨只顧氣呼呼地看着自己,又問道。“夫人來找過我?”
碧纨這才回答:“你又跟着浣紗小姐跑出去,幸好這次夫人沒有來過問,不然你又要到祠堂裏面壁思過了。”她說着說着,想到白天祝織夫人來跟自己說的話,竟然哽咽起來,“現在我還能陪着你幫你打掩護,過了這個月,恐怕你要見到我,都見不到了。”
碧纨本來不是這樣的人,現在竟然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