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庶女湖白
她躺在冰冷的襁褓裏,餓了也不知道哭,只是靜靜地眨着眼睛看着虛無的空氣。
耳畔是另一個女嬰的哭聲,嗚嗚咽咽,像一只小貓。她雖然也同為嬰兒,卻尤其厭煩這沒完沒了的哭音。她躺在魯宅夫人的房間裏,拔步大床透着沉香雕木的氣味,床架上垂下青碧色簾子,有風吹過門簾珠串的清淩淩搖晃聲音,混雜着女嬰低低的哭音,湖白靜靜地聽着,用自己的小手小腳扒開身上的小棉襖,轉過頭去看旁邊同樣躺着的女嬰。
兩個孩子眼對眼,直溜溜地望着彼此,不過一秒,那女嬰又哇哇大哭起來。湖白無趣地轉回頭,好在外面的大人們終于聽到了哭聲,疾步走進來。
照例是先給夫人的嫡親女兒魯浣紗喂食,輪到小湖白的時候,她愣是一句也沒有哭,只是拿自己烏沉沉的大眼看着侍女,看得旁人心慌憐惜不已。只是下次依舊如此罷了,憐惜來得快,去得也快。
魯師雖收留了這王後之女,卻沒有跟夫人祝織說明真實身份,魯師越不說,祝織就越發認定這女嬰是他在外偷生的私生女,心裏暗恨那不知名的狐貍精,又不好撒潑吃醋,便把這些氣都撒在了最是無辜的小湖白身上。祝織畢竟是出生大戶人家,對後宅的勾心鬥角耳濡目染,嫁到魯家後一直苦于沒能學以致用,這回終可以顯示一番身手,心裏自然是痛快的。
她深知不能明目張膽地露出後媽本色,便在暗處耍手段。喂食衣飾外面看去與小姐魯浣紗一模一樣公平待遇,但內裏喂食總是要先餓上湖白一會才肯派乳母去,她又是來自布商世家,深知衣料的保暖效果,外面看去給湖白的被子衣裳皆是上好的料子,但實際卻是單薄得很,寒冬臘月裏女嬰被凍得瑟瑟發抖,偏偏又生得悶葫蘆的性子,從不肯哭一聲,就這般餓着凍着長大了。
長大的湖白更是不愛講話,在魯浣紗咿呀學語的時候,她只蹬着自己兩條小白腿跑到外面去,慌得那些侍女紛紛抱着她回房,這魯宅裏處處是機關,雖不是致命,但踩中了免不了吃到苦頭,夫人倒沒事,老爺知道了,她們可就遭殃了。湖白不愛說話卻愛動,生的模樣又比魯浣紗可親可愛萬分,那些侍女再不喜這好動女孩,見了她的臉蛋也生不起氣。
夫人祝織見這女娃生得冰清玉潔,烏發紅唇的,心裏的妒火更是燃上三寸之高,湖白的容貌沒有一分肖似魯師,那便是承了她那神秘母親的容貌,女兒如此漂亮,母親想必也是個百裏挑一的大美人兒。她嫉妒的同時也想不通既然是個美人,魯師怎麽不收在房中,單單抱回了女兒?祝織這婦人有個特點,想不通的事情便會自己找個答案,不管真假便在心裏蓋棺定論,自古紅顏薄命,這美人應是香消玉殒了,魯師總不能抱着個美人屍回來惡心自己吧。
說來也奇怪,祝織與魯師不是什麽漂亮人物,生出的女孩魯浣紗卻是個十足的美人坯子,只是在湖白的襯托下顯得平凡罷了。祝織每回抱着自家女兒回娘家探親,總是風風光光地回來。她的女兒在那幫商人女眷裏可是很受羨慕歡迎的。她們生出的孩子都沒這個女嬰來得漂亮。祝織也會聽到其中酸酸的論調,什麽小時了了,大了未必了得。現在是個漂亮女娃,長大反倒成了平庸姿色。她也不惱,回家看着湖白那漂亮臉蛋,心裏想的全是這些話。
只是事與願違,魯浣紗倒真的漸漸平凡下去,而這湖白卻越發水靈了。只是湖白依舊不愛說話,別人看她漂亮,掐她臉蛋欺侮她,她也不反抗,倒像個小小的木美人。漸漸地,湖白眉眼長開了,骨子裏的靈氣也藏不住地往外露,人們不叫她木美人,改成了冷美人。祝織聽到宅子裏那些侍女們的竊竊私語,心裏冷哼一聲,她算哪門冷美人,不過是個他們魯宅沒娘的庶女罷了。
随着兩個女孩的長大,要開始讀書認字了。魯師特意請了個老先生到家裏來教書。又自己畫圖設計了個別出心裁的書院,就在宅子偏西的一片竹林後方,越過竹林就是一條鵝卵石小徑,旁邊栽滿了豔麗的海棠花,又種上芭蕉葉,花紅柳綠地過去是一汪深潭,水面浮着幾朵深紫色的睡蓮,底下是幾條錦鯉,時不時冒出水面吹個泡泡。過了深潭才是建在湖面中央的書院。
這片湖不大不小,妙在它的那神似弧月的形狀,往年被落丘公主看中,特意給它取名落丘湖。公主雖喜歡卻沒有要了這片湖,後來便讓魯師撿了便宜,将它四周的土地都買了下來,又在湖裏種上大片的荷花,夏天便派漁民劃船摘蓮子撈菱角,又在湖裏放養魚,幾只鼈龜,秋天往往就是一年豐收。鮮藕,蓮子,嫩魚,菱角,螺蛳,再加上湖裏游着的鴨鵝,落丘湖一派繁華熱鬧。
魯宅裏本就有織繡女工,祝織從裏面挑了個出類拔萃的繡女,安排在繡房給兩位小姐訓練刺繡之類的女工,這繡女原名芊塵,是個樂坊的歌女,後來得罪了某位權貴的寵姬,被派遣到紗莊當女工,改名綢兒,彈得一手的好琵琶,祝織便也叫她兼任了樂曲先生,教魯浣紗和湖白最基本的樂曲道理。祝織雖是商人之女,見識卻不淺,有意要給自己女兒培養成不遜于官宦千金的大家閨秀,将來覓個王孫子弟當乘龍快婿,成為真正的貴族。
祝織夫人在心裏打算盤打得不亦樂乎,暫且不表。
書院落成的那年,正是兩個小姐六歲芳齡之際。蒙童稚子,雙髫并垂,好比并蒂蓮花開,美不勝收,身量未足便已初現傾城之貌,待到豆蔻年華,不知該長成何種模樣了。而兩位小姐之中,又以湖白更勝一籌。兩個女童身處其中卻尚不自知,故而初上學這段時間,她們感情尤其好,恰如親姐妹。古書有言人之初性本善,實乃心智尚未開啓罷了。
想當初魯師原本想将貴女湖白當成女客恭敬相待,又不便跟祝織坦言交代,他深知自己這妻子外表精明,內裏卻糊塗,倘若讓她得知這女嬰竟是前王後之女,不出三日,整個京市便都會知曉魯宅收養了被貶為平民的湖白郡主。他正苦于無法自圓其說,祝織已經自作主張先入為主地向外宣傳這女嬰是老爺年輕糊塗在外面生下的私生之女,現今抱回來給正夫人認作女兒養着。郡主湖白變成了魯宅沒娘的庶女。
庶女的吃穿飲食自然與嫡女不同,祝織這回可以明目張膽地給湖白的地位降了個等級,她又沒有姨娘在背後撐腰,随着歲數長大,受到的欺侮便越發厲害,到最後湖白已名為小姐實為丫鬟了。好在魯師雖不管後宅瑣事,也向祝織強調了要對兩位小姐公平對待,詩書琴畫,女工刺繡,一個也不能落下。湖白便跟着魯浣紗到書院讀書認字,跟着繡女綢兒學女工彈琵琶,祝織心裏不滿卻也無可奈何。
書院建成的月底,魯師設了個晚宴祝賀。仆人們在落丘湖長橋鐵鏈護欄上系上一盞盞火紅燈籠,燈光彌漫湖水,燈影憧憧,站在湖畔遙遙望去別有一番滋味。魯師又請了京市樂坊的歌姬舞女助興,讓漁民劃着采蓮舟,歌女們站在船頭吹笛弄簫,管弦相錯,曲音迢迢而來,遙遙而去,岸上的人如癡如醉,觥籌交錯,衆賓歡也。
魯浣紗被母親祝織抱在臂彎,坐在宴席首座上,女童容顏嬌嫩,眼眸明亮,一時恭迎奉承之音不絕。浣紗卻一心想着跟姐姐湖白一塊玩耍,坐在娘親懷裏別扭不安。她正要癟嘴大哭,父親卻引着白眉須發的老先生走了過來,威嚴地立在面前,“還不快來見見先生。”女孩好奇地探出頭,祝織将她放在地上,一邊侍女也領着湖白走過來,兩個女孩并肩而立,照着母親教的給老先生行了個禮。這還不算是正式見面。
第二天,祝織親自給女兒浣紗梳妝打扮,拿來嶄新的衣裳給她穿上,一邊整她的衣袖一邊說着,“待會到了書院,先給先生捧上茶水,再坐下。”又想女兒尚小待會過去定是忘了,便叫一旁的侍女紫绡幫忙提點着,紫绡也不過是十歲出頭的小丫鬟,當下唯唯諾諾地應着。
另一邊,祝織夫人給湖白配了個侍女,是同紫绡一起買進來的碧纨。碧纨心氣高,嘴快又尖酸,對着悶葫蘆小姐卻成了喋喋不休的話痨。從湖白睜開眼開始,碧纨就端着洗臉水進來開始講,多是瑣碎無聊的事情,六歲的女童基本聽不懂,聽到後面也就自動過濾。湖白自己給自己洗臉,又從櫃子裏拿出先前穿過的衣裳,等她料理好自己,碧纨也講完了。
一如往常那般,碧纨在前面領路,湖白跟在後面不急不慢地跟着,先到夫人住所請安,然後帶着妹妹魯浣紗一起穿過翠綠的竹林,越過一汪寒潭,通過湖上的長橋來到神似涼亭的書院。正是初夏,小荷才露尖尖角,蓮葉卻已經連成一片碧海,早晨的風吹來,嘩啦啦作響,葉浪翻滾,透出底下白青的脈絡。
魯浣紗伸出自己白嫩的小手,指着蓮葉大笑。偶爾有幾只雪白的鵝凫水而來,又劃掌離去,連紫绡也笑得合不攏嘴,站在橋鏈邊上不肯再走。湖白原本跟着碧纨走在前面,聽到身後的笑聲,停下腳步靜靜地看着浣紗,等她過來一起走。
碧纨走了一會,才發覺身後三個小女孩落在了身後,眉緊緊一擰,嘴角已經惱火地下沉,“我說小姐們,這些鵝呀,花呀,以後有的時間給你們看,今天可是第一天上課,你們遲到了沒事,夫人老爺怪罪下來,我們這些做丫鬟的可就擔當不起。”湖白聞言轉過頭安靜地看着她,萬年的表情不變,碧纨只好朝紫绡尖聲喊道,“紫绡,小心回去夫人剝你的皮!”
笑聲戛然而止,紫绡緊張地拉住小姐魯浣紗的手,哆哆嗦嗦地說道,“小姐,我們還是先走吧。先生在書院裏等着我們呢。”浣紗嘟着紅唇不肯走,“不嘛,我要看鴨子。”不遠處的碧纨聞言嗤笑了一聲,連鴨和鵝都沒分清還在這裏傻乎乎地看,終歸不敢明言,好歹是小主子。
湖白這才開口,聲音不大,“妹妹,書院裏有糖吃,你要過來吃嗎?”她袖子裏兜着一些糖果,因為沒有用紙包着,一些已經化開了,黏在衣袖裏。她還不知道,緊緊捂着。
終于順利來到書院,經過方才一鬧,小丫鬟紫绡早就把夫人的話忘得一幹二淨。而小姐魯浣紗自然更加想不起娘親的囑咐,一心想着姐姐的糖。碧纨和紫绡靜立書院門外,兩位小姐攜手走進去,湖白牽着魯浣紗,走到老先生書桌前,那裏已經擺好了兩張蒲團。
兩個女孩一起雙膝跪下,給白眉須發的老先生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這位先生是京市有名的才子,年少足風流,錦繡文章流傳文齋書壇,所作詩詞多為樂坊歌姬吟唱成曲。凡有井水處,人人皆知他的詞曲。只是人到中年,江郎才盡,名氣漸漸消散了。往年所豢養的姬妾紛紛離去另尋佳處。如今他須發皆白,還不得不出來教書掙錢。
老先生坐在席上,看着底下眉眼稚嫩的兩個女學生,首先在心裏沉沉嘆了一聲,往年他可是非王孫貴族不教,非璞玉之才也不教。如今竟淪落到給兩個女娃,還是商人之女教書。他心思百轉千回,湖白與魯浣紗又怎麽知道。一個一心想着姐姐的糖,一個已經站了起來,從旁邊早已準備的好的茶托上端起一盞茶,又湊近先生幾步,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地托茶而上,“先生,請用茶。”
門外的紫绡與碧纨皆是心裏一驚。紫绡驚的是自己竟忘了夫人的教導,提點小姐魯浣紗敬茶。而碧纨驚的是,這一出給先生敬茶她可沒有教過湖白。夫人早已吩咐下來,所有禮數一概不許教這庶女湖白,有心要讓她養成無禮的粗野丫頭。碧纨暗想,湖白這是無師自通啊。
庶女湖白于是開始漸漸展露她的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