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同睡
昏黃的路燈, 空曠的馬路,人行道兩側的梧桐樹伸着枯敗的枝杈,寥寥幾片枯葉随風瑟瑟。
安沐不過随口一句玩笑, 簡以溪卻下意識頓住了腳。
安沐的胳膊還在她臂彎挽着,她停了,安沐走了一步便察覺不對,也跟着停下回頭望向她。
簡以溪比她略矮一點,正微擡下颌注視着她, 連衣帽遮住了燈光,昏黃的光痕打在帽外,簡以溪的整張臉都影在暗影中, 獨鼻尖鍍了一抹光痕,帽沿奶白的絨毛撲簌在光影之間, 忽隐忽現着她柔黑幽沉的眸子。
簡以溪的眸子大都是清透易懂的, 很少見到這麽複雜的視線。
——難道她剛才不小心說錯了什麽?
“怎麽了?”安沐問。
簡以溪垂眸, 卷翹的長睫透着遲疑, 好半天才顫出一句。
“我……性別女。”
——這沒頭沒腦的。
安沐微挑起了眉尖。
——她到底想說什麽?
簡以溪擡眸偷瞄了她一眼, 像是為了掩飾心虛, 挽着她的胳膊繼續往前走。
“下一句你知道我要說什麽吧?”
——性別女……愛好男?
這對安沐來說是老梗,可對十六歲的簡以溪來說, 卻是才剛開始流行的熱梗,不少同學常拿來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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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 簡以溪幹嘛突然說起這個?
安沐微抿紅唇,琉璃般的眸子左右輕移了下, 眸底光痕流轉,聰明如她,自然很快聯想到了自己最後說的那句話。
——她該不會因為那句棒打鴛鴦誤解了什麽吧?
——不會吧?
她記得十六歲的自己雖然有耳聞過百合什麽的, 可知之甚少,也從來不會聯想到自己身上,除非……
除非是毛毛胡說了什麽。
安沐裝作沒明白,雲淡風輕地望着簡以溪。
簡以溪視線不自然地躲閃開,挽在她的手臂的胳膊也自、以、為、不露痕跡地抽了出來。
“我吧……性別女,愛好……男!所以……內個……你明白了吧?”
“就是那個……我……我一直拿你當朋友,最好的朋友!老鐵!閨蜜!明白嗎?”
安沐失笑,還真讓她猜中了。
“你幹嘛總‘嗯’呀?你到底明白了沒?”
“你這‘嗯’,是明白的意思?”
這個答案顯然沒能讓簡以溪滿意。
簡以溪糾結地看了她一眼,她雷打不動的溫煦笑意像是刺痛了簡以溪,簡以溪的表情越發的糾結複雜。
簡以溪仰臉深吸了口氣,連衣帽滑落,烏雲般的黑發露出,側臉連同纖白的脖頸都鍍上了柔和的暖光。
再度轉頭看向她,簡以溪清透的眸子載着星辰大海,卻又讓那星辰大海沉了底,眸中光痕黯淡,複雜糾結依舊,只是又多了幾分破釜沉舟的堅定。
這一聲很正式也很莊重,完全沒有一點兒玩笑的意味,讓人不由跟着認真起來。
簡以溪轉過身,比剛才發誓絕不跟她分開還要嚴肅。
“我……我一直拿你當朋友,真的是最好的朋友,從我記事到現在,并且從今往後,你都會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我對你只有友情,再沒有其他,也不可能有其他。
我這麽說不是歧視同性戀什麽的,我不歧視,只是陳述一個事實,我真的不可能喜歡上你,不只是你,所有女生我都不可能喜歡,這是性取向的問題。
我原本一直不敢确定你是不是喜歡我,所以就沒敢說,可現在我确定了,我必須得說,趁着咱們相處時間還不算太長,一切都還來得及。
我不想拖來拖去,拖到某一天連朋友都沒得做。
我這麽說你能理解嗎?安沐?”
都說得這麽直白了,得多低的智商才會不理解?
明明簡以溪很認真,也非常的嚴肅,可安沐卻只想笑。
或許這就是歲月的差距,二十八歲的自己看着十六歲的自己,就像十六歲的自己回想十歲的自己。
十歲的自己只是因為被罰了跪,就覺得爸媽不愛自己,還非常認真地收拾了包袱,抱着存錢罐跟朋友一一告別,結果還沒摸清車站在哪兒,就被養母追上逮回了家。
這在十六歲的自己眼裏,真是又幼稚又好笑。
十六歲的自己在安沐眼裏,差不多也是這樣。
照理說,這種時候再怎麽想笑也得忍住,簡以溪是真的很認真的在煩惱,也是真的糾結過之後才勇敢地說出來,她很重視她們之間的關系,她應該用同樣嚴肅的态度來回答才對。
可恰恰相反,越是這種時刻,越不能太認真的回答,這只會讓簡以溪懷疑她回答的可信度。
安沐勾起唇角,臉上笑意更濃,原本不太明顯的卧蠶,随着笑意加深躍然眼下,鮮活了那原本略顯疏冷的臉,仿佛冰雪初融,桃李初露端倪。
“我理解,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我還是喜歡你。”
簡以溪微微睜大眼,瞬間凝滞了呼吸,本能地擡手按在了心口,好半天才緩過那口氣,臉頰肉眼可見的迅速暈紅,耳朵尖兒紅得滴血。
這一幕似曾相識,安沐想起了上次幫簡以溪擰可樂瓶,簡以溪似乎也是這反應。
原來從那時候就開始懷疑她了嗎?
虧她能憋到現在。
這中間大概也煩惱過很多次吧?
這算是……青春的煩惱?
相比于安沐的氣定神閑,簡以溪覺得自己人快沒了,連呼吸都是艱澀的。
“你……你是不是沒聽明白?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說你是直女,不可能彎,也不可能喜歡我。”
“那你還……”
安沐微笑:“沒聽過那句話嗎?你可以不喜歡我,但是你不能抹殺我喜歡你的權利。”
簡以溪捂着心口,胸腔劇烈起伏了數下,這是真的人要沒了,真的要窒息了!!!
“內個……咱們做朋友不行嗎?朋友!”
安沐看醞釀的差不多了,簡以溪都快哭了,這才笑着屈手輕按了下自己的額頭。
“別傻了,我有喜歡的人,不是你。”
“真,真的嗎?”
這突然的急轉彎,簡以溪有點兒不信。
“當然是真的,還記得我在法國發的最後一條v博嗎?”
簡以溪略一沉吟,眼前一亮。
“你是說那個……我在看風景,你在看誰?”
“對,我在這裏看風景,你在風景裏看誰,這個‘你’,就是我喜歡的人。”
遇上類似情況,以退為進比直接嚴肅否認可信度高,可再怎麽樣都不能從根本上擺脫嫌疑,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先以退為進,再拉出個看上去比較靠譜的擋箭牌,這樣才能徹底洗脫嫌疑。
簡以溪只略微思索了片刻,果斷就信了,随即人傻了。
這不就是典型的自、作、多、情、嗎?!
簡以溪又羞又窘,拽上帽子捂住臉,低着頭直往前走,嘴裏含混不清地嘟嘟囔囔。
“丢臉死了,我真是……我……你別看我安沐,你讓我自己走會兒,我不行了我,這輩子都沒這麽丢人過!”
安沐失笑搖頭,跟在她身後兩步遠的距離,踩着她的步伐,不遠不近,一直走了兩個路口,簡以溪才勉強壓下那份想原地去世的尴尬。
她站住了腳,仰頭誇張地嘆了好幾口氣。
“謝毛毛你完了,等我回去非宰了你個死丫頭!”
果然是毛毛胡說八道。
之前因為養父那席話心情低落的安沐,一掃陰霾,十二年來,第一次接連笑了這麽久。
無聲的笑,簡以溪聽不到,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回頭,打算喊安沐一塊兒走,正撞上安沐滿臉的笑意,下一秒又爆紅了臉,差點沒跺出毛毛的小碎步,羞窘地又轉回了身。
幸好路邊的菜館救了簡以溪,兩人進了館子點了兩份兒面,涼菜不要,又點了份暖和的麻辣鍋,小小一鍋,兩人吃剛好,幾口飯菜下肚,尴尬自然也就散了。
一路說說笑笑回了簡以溪家,家裏離醫院不遠,準确的說,整個小縣城就這麽巴掌大點兒地界,随便住哪兒都不遠。
回到闊別已久的家,安沐心頭隐隐觸動,看什麽都覺得親切,連那生鏽的院門都是好的。
家裏一如記憶中那樣,水磨石地面,老舊的木家具,桌上擺滿了東西,亂而有序。
簡以溪不好意思地邊走邊收拾,好歹把沙發收拾出個能坐的地方。
“我家亂,你別嫌棄。”
“亂才有生活氣息。”
亂不代表髒,養母還算勤快,家裏還是比較幹淨的。
簡以溪領着她進了自己屋,屋裏一如她離開時那樣,什麽都沒有動,只是桌上原本擺得滿當當的書空了,顯得比客廳規整了不少。
書桌旁是個一米三五的單人床,被褥卷了起來,蓋了一層塑料布。
簡以溪搓了搓了快凍僵的手,家裏冷,也沒個空調什麽的,冬天全靠燒爐子,今天一天家裏沒人,爐子已經滅了,屋裏凍得跟冰窖似的。
簡以溪拽開被褥鋪好,摸了摸那冰嗖嗖的被窩,嘆了口氣,轉頭看向安沐。
“要不我還是送你去旅館吧,旅館好歹有空調,不冷,而且也能洗澡,家裏洗不了。”
安沐罩着羽絨帽,手揣羽絨兜,雖還不至于凍到縮脖子的地步,可那只是因為一路走來帶着暖意,校服短裙根本就不禦寒,平時在教室暖氣很足,不覺得冷,回家三兩步就到了,也不冷,在這兒可就不行了,這樣的老房子裏,待不了多大會兒就得凍透了。
老房子大都有這毛病,冬天陰冷,夏天倒是比較涼快。
安沐過去摸了摸被褥,不潮,應該是之前有趁天好曬過,不然放一冬天多少會有點兒潮味兒。
“沒事,沏個暖水袋就行了。”
“爐子滅了,沒法燒水。”
“暖水瓶應該有。”
簡以溪去客廳拎了拎那熟悉的紅雙喜大暖水瓶,滿的,打開木塞,濃白的熱氣就冒了出來,保溫效果還不錯。
簡以溪喜出望外。
“給你沏個暖水袋,剩下的水湊合着洗漱,還能剩兩口喝的。”
快十二點了,明天還得早起,兩人都沒閑着,安沐去院子裏接了點兒涼水進來,搪瓷盆磕在地上闶阆響。
那邊簡以溪已經沏好了橡皮暖水袋,塞進了被窩。
水少,實在沒法兒講究,兩人湊合着洗漱完,還剩了點兒放明早刷牙,臉可以用涼水,牙實在不能。
趁着腳還暖和,簡以溪催促着安沐鑽進了被窩。
暖水袋只暖了被子口不大一片地方,人坐進去是暖的,腳蹬着暖水袋下去,還得一會兒才能把腳頭暖熱。
安沐沒馬上躺下,披着羽絨服靠坐床頭,看着簡以溪把貼身被子掖好,又把上層壓風被子蓋好掖好,轉身竟然想走。
“燈繩遠,我直接給你拉了吧。”
安沐蹙眉,“你不睡?”
“睡,我去爸媽屋睡。”
“不冷?”
簡以溪笑道:“冷就冷呗,不脫衣服睡,一會兒就暖和了。”
安沐無情地揭穿:“不可能,暖一夜你也暖不熱,要麽你就上來睡,要麽就把暖水袋拿走。”
再沒有比安沐更了解自己的了。
簡以溪天生手腳害涼,夏天摸誰誰舒服,冬天誰都不願挨,沒有暖水袋,腳一晚上都是冰的,越冰越不敢伸腿,越縮身子越冷,穿着襪子睡也沒用,襪子都沒溫度。
“我不用,你用吧,我爸媽被子厚,暖和。”
“穿衣服睡容易感冒,明早起來你感冒了怎麽辦?再傳染給我怎麽辦?馬上要考試了。”
頓了下,安沐微微一笑。
“你不會還以為我喜歡你吧?”
這話一出,簡以溪的小身板立馬挺直了,眼睫毛鍍着微芒,撲扇的像風中的蝶翼。
“別用激将法,沒用!”
“行了,我明白了,你去睡吧。”
唇角的笑意撫平,安沐面無表情脫了羽絨服蓋在被子上,制服也脫了,毛背心也脫了,只穿着校服襯衣鑽進了被窩躺平,熟練地給自己掖了掖被角,眼簾阖上。
“拉燈。”
簡以溪拽着燈繩,沒拉。
——怎麽有種拉了燈就等于承認自己還是不信安沐一樣?
“那個……那個床小,睡不下兩個人。”
安沐閉着眼,沒理她,就算她說是真怕簡以溪感冒傳染自己,簡以溪大概也不會信。
但這是真的。
上輩子她得的次數最多的病就是感冒,每次都是不好的記憶。
那次文胸被拽,又被潑了一身的水,她就感冒了,熱感冒,好得慢,拖拖拉拉半個月才好。
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段時間總找不到手紙,哪怕帶整卷的紙過去,也會被人丢掉,不是直接扔馬桶,就是扔水池,或者高空抛物,也不怕砸着人。
他們喜歡看她控制不住的生理鼻涕,每抽一下鼻子,就一堆人哄笑,課堂都阻止不了他們的起哄。
她還因為這個被任課老師趕出過教室,說是影響了其他同學聽課。
霸淩她的同學不少,大部分都是起哄的,真正領頭的就兩個,都是十一班的,一個是體委,另一個是和體委關系不錯的同學。
他倆都暗戀簡以湖,也都被簡以湖拒絕過。
簡以湖很擅長挑撥是非,她故意拒絕他們兩個,煽動他們把對她的怨氣都發洩到長相相似的她身上。
不止是怨氣,還有些讓人不齒的猥瑣念頭。
想到這些,安沐又想到了那件事,未知的才是最危險的,她不确定那件事到底是意外還是刻意,她盡量保住精英班的位置,實在保不住,那就和簡以溪開誠布公地談一談,簡以溪雖然還稚嫩,可已經成長了很多,應該不會太大問題。
正想着,咔噠一聲,燈滅了,房門關上,微弱的手機光照過來,簡以溪最終還是被激了将,乖乖爬上床。
安沐躺得靠外,被窩已經暖熱,簡以溪當然不好把她往裏面冰涼涼的被窩趕,只得自己翻山越嶺爬到裏面,短裙脫掉,穿着打底褲扯開被子鑽了進去。
有安沐暖被窩,被窩其實還是很暖和的,就是床實在小,兩人平躺是不可能的,最多一人平躺,一人側躺。
安沐面朝外側躺着,屋裏烏漆墨黑,只有簡以溪的手機屏微弱的光。
簡以溪稍微暖了片刻,這才悉悉索索脫得只剩襯衣,躺了進去。
手機屏滅了,屋裏徹底陷入黑暗。
簡以溪平躺了會兒,覺得擠,蟲子似的蛄蛹蛄蛹,面朝安沐側躺。
“還生氣呢?”
“沒。”
“我真的信你。”
“你別總‘嗯’,我都有心理陰影了。”
安沐是困了。
簡以溪睡不着。
“你能跟我說說嗎?你喜歡的是誰呀?”
——困,她怎麽話這麽多?
安沐道:“就是……風景裏的那個他。”
“哪個他?”
她哪兒知道?她又沒有安沐的記憶。
她要說是同學,簡以溪肯定要問,她回國了,他怎麽辦?
要說是國內的,簡以溪肯定又要問,國內哪兒的?他什麽時候來看你?你什麽時候去看他?
不管怎麽答,簡以溪都可能問出一大堆。
而謊言最怕的就是滾雪球,越滾越大,越撒越多,總有一環會露餡。
最好的辦法就是,撒最少的謊,結束話題。
“別問了……我和他不可能在一起。”
“啊?為什麽?難道他是……你的老師?”
師生戀什麽的,無論在哪個國家都是禁忌。
——難道安沐幫齊利冉報仇只是順便,她其實是迫于師生戀的壓力才轉學的?!
安沐就算再怎麽困,也能猜到簡以溪這會兒在腦補什麽。
“別問了,我不想說,提起他就難受。”
OK,話題結束。
簡以溪果然閉了嘴,脖頸後呼着熱氣,隐約還有嘆氣聲,大約是覺得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題。
然而事實上,簡以溪這會兒腦子一團亂。
眼睛适應了黑暗,隐約可以恍見安沐白皙的後頸,簡以溪盯着那後頸,滿腦子都是安沐和那個人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為什麽會有點高興?
朋友陷入無望的戀情,她應該安慰才對,暗自竊喜是什麽意思?
她原來這麽惡劣的嗎?
都說閨蜜情都是塑料的,閨蜜最看不得閨蜜過得比自己好,難道竟是真的?
不可能!起碼她絕對沒這想法!
而且,現在是安沐很慘,這也不是比她過得好……
所以自己其實是喜歡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上的人?
十六歲,三觀還不太穩,簡以溪差點就要自我懷疑了。
不對不對,這樣是不對的,安沐難過,她應該安慰,必須安慰!
安沐迷迷糊糊眼看就要睡着了,背後突然貼過來兩團軟綿綿,悉悉索索的被褥聲響起,簡以溪的胳膊也摟了過來,安沐被凍的睡意瞬間消失。
“別難過……你一定會遇到你的真命天子的。”
——冰爪子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