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回家
沈山初毅然搖搖頭:“當然不行。”
經紀人好奇道:“你年年都要去潮州。我也是佩服你。潮州知道了,要頒個長情獎給你。”
沈山初笑笑:“沒辦法,祖傳的任務。”
去機場前,顧雲霄先讓鹦哥幫忙買了一些polo衫和休閑褲,他已經受夠之前顧雲霄的衣服了。
潮州當然不是他以前的潮州了,雖然還是充滿了鄉土的濃情,房子都不高,和東南亞熱情而又密密匝匝的樹們生長在一起,滿街都是賣陳皮,老藥桔的。
牌坊街大中午人不多,他們一路往前走着。一個個牌坊鱗次栉比,石頭的街道特別幹淨,太陽明晃晃照着,是太平世間裏的坦蕩蕩沒有心事。
鹦哥又給他帽子和墨鏡,希望沒有人認得出。顧雲霄心想:這裏沒有人認得真正的他了,戴少,那時候的鄉親們會這麽叫他,因為他家樂善好施,是人緣極好的鄉紳,大家也就對他好。
他去到自己家的舊址,早就沒了,不知道湮沒在時光裏的哪一年。
現在是已經建了很多年的樓盤,樓下是一些老店,這時候沒有人光顧,老風扇沙沙轉着,店主閑閑坐在裏面看電視。
他站在那裏發呆,他母親是晚清末代水軍提督的女兒,記憶裏向來矜貴自持,父親忙着茶行的工作也沒時間和自己親近,自己經常一個人玩,在偌大的陰涼祖屋裏跑來跑去,一間一間的房子,堆滿了床榻、幾案、箱櫃、椅霓,沙發、還有西洋雕着金色玫瑰花的梳妝臺、挂衣櫃……
那麽多的家具冷冷在那裏,像自己一樣充滿了孤獨,保姆在後面跟着叫小心點,小心跌倒,那日子想起來不過幾年,其實世間已過了百年。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他想。只是那南北朝的大将軍回來還能看到自己親手植下的樹,自己倒是連片瓦都找不到了。
鹦哥看他一直不說話,忍不住問:“我們在這裏等嗎?”
顧雲霄醒過來,便道:“你去幫我買一份鴨母撚,順便問問以前這裏的戴家去哪裏了?”
他特別指定去問賣鴨母撚的那個老人,其他人恐怕是不會知道的。
他看着那老人又是搖頭又是點頭的,用手指着。一會,鹦哥打包了兩份——給自己也帶了一份。顧雲霄看着:“這玩意你可不一定吃得習慣。”
鹦哥心裏不信,心想你都能吃得慣。顧雲霄看着他,他連忙說:“他說戴家人都死光了,好多年沒人提了。都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雖然知道是這個結果,顧雲霄卻忍不住痛不欲生,眼淚就要下來,幸好戴着墨鏡,鹦哥也看不出來。
“大概什麽時候的事。”他啞聲問。
“老人家說那戴家以前是這裏的大戶,經營茶葉的,祖上更輝煌,做官的,他家賣的鳳凰單叢遠銷四海,生意旺得很。
只是人丁不旺只有一個兒子,抗日的時候犧牲了,家裏的老人家難過,又遇到戰亂,抗日戰争期間也都沒了。一個大家子就這麽散了。”
鹦哥說着,吃了一口鴨母撚,大叫一聲:“好甜,這也太甜了吧!好難……”
想要說好難吃又改口道:“不太好吃。”甜齁得頭疼。
卻看顧雲霄一口一口吃着。顧雲霄原本也吃不了太重糖的甜品啊,這是長本事了。
他忙勸道:“您也少吃,這一口一斤糖,回去要被任老板罵到我頭禿。”
顧雲霄一會問:“那老板剛才手指的什麽?”
鹦哥想起來:“哦,他說戴家祠堂倒一直還在。”
顧雲霄便依着記憶穿街過巷往祠堂走過去,鹦哥看他也不問路,以為他是信步亂走:“現在去哪裏?”
“去祠堂……”
“你知道路?”鹦哥奇道,他以為自己已經很了解顧雲霄,畢竟顧雲霄特別淺顯,就像中學生看到小學生的考卷,就像街邊乞丐放的碗通常空空如也。
沒想到顧雲霄還有這麽多隐藏的秘密,就像乞丐早就用上了二維碼。
祠堂隐藏在街坊裏,遠遠就看到了,門口有一棵蒼遒的老榕樹,看着至少也有百歲光景。
祠堂是一座深宅院落,屋頂上長長的黃龍做屋脊,大門兩邊也是雕龍刻鳳,門上紅色牌匾寫着「戴家宗祠」。
他們跨過門檻,進了去,穿過天井,因為木制結構的關系,正殿不管什麽時間,都顯得陰涼。
他們看到正殿上也有個牌匾,寫着「一門五傑」。顧雲霄心中沉郁,像胸裏含了一口血似的。
他們看着四周,鹦哥說:“按理說,這一家子那麽早都沒了,祠堂倒是一直有人在打理。”
顧雲霄也正覺得疑惑,忽然聽到有說話聲,他們轉頭,卻看到喬裝打扮的沈山初一邊和他的經紀人低聲說着話一邊翩翩走了進來,顧雲霄也是一會才認出他們,沈山初擡頭看到他們意外又詫異。這些天是見鬼了,怎麽走到哪裏都能見到這個衰人。
“你在這裏幹什麽?”話一說,兩個人才發現同時對對方說了同句話。
兩個人都沒回話。顧雲霄看到沈山初手裏拿着一些祭祀用品,随後又有兩個保潔進來。便道:“這裏一直是你在打理?”
沈山初白了他一眼:“關你什麽事?”
顧雲霄又問:“你為什麽打理這裏?”
沈山初被他問笑了,又說:“關你什麽事?您管得真寬,這裏可不是你的組。”
天井旁邊有長藤椅,看着也很幹淨,這裏應該有人長期照看,目前看來這人應該就是沈山初,顧雲霄便坐到了藤椅上。
沈山初回頭看他倒像是東道主一般坐在那裏,挖苦道:“你還不走?等着偷吃我的祭品?”
顧雲霄心想那些祭品本來就有我的份,便笑笑也不理他。沈山初見他現在這般沉得住氣,也就不理他。
保潔開始打掃祠堂,沈山初自己擺上了祭品,在那裏祭拜。
顧雲霄看着他那認真勁,仿佛他才是戴家的後人,也不知道自己是難過多一些還是感激多一些。
這供桌上擺放的,除了他父母,爺爺奶奶等長輩大大小小的靈牌,最奇異的是還有自己的,是這祠堂最年輕也是最後一個牌位。
顧雲霄看着沈山初認真上香,跪下來叩拜,他有着和林飄風一模一樣的背影,看起來有些單薄,卻有一股倔勁,仿佛古老的彈詞小說裏單馬越過大漠的少年俠客。
顧雲霄看着看着,恍惚間覺得時光好像在他身上不會消逝,只會打轉。
他想着沈山初為何會來戴家祠堂祭拜?又為何會選擇今天來祭拜?
沈山初站起來,看他還沒走,也是奇特,畢竟同為流量,知道時間有多值錢,又不想他在這裏玷污靈堂,便趕客:“你還沒走?”
“等你……”顧雲霄暖聲說。
沈山初心裏一陣惡寒:失心瘋,這人。便說:“你趕快走吧,這裏不适合你。”
“怎麽說?”
“這是我心目中的聖殿,這裏的人都很了不起,講真,在這裏您老的輕薄顯得太突兀。”
他一時口快,經紀人連忙制止他,沈山初也有點後悔,沒必要和他在起沖突,還是自己挑起的。但顧雲霄看起來卻沒有一點怒意。
沈山初本來要看保潔做完工作才放心,但是又一秒鐘也不想和顧雲霄呆下去,便和保潔說:“麻煩大家了,今年錢款的事,我君姐會和你們公司結清。”
保潔連忙笑着說錢的事他們很放心,向來君姐只有多給的。
顧雲霄冷不丁在他背後問:“你認識林飄風嗎?”
沈山初原本不打算理他,聽他提到這個名字愣住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轉頭說:“你怎麽知道這個名字?”
顧雲霄道:“我先問你的,你先回答。”
沈山初漸漸收回自己的愕然,心想他既然能來這裏,絕對不可能是湊巧,自然是調查過自己,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他心裏有些不安。
最終還是不願和顧雲霄多打交道,寧願收回自己的好奇,邁出魔鬼般前進的步伐。
待沈山初走後,他走往前一看,看着自己靈牌上的日子,果然今天是自己的忌日。
也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是被送去搶救後不治又或者他們找到自己已經是幾日之後。
他看着自己父母的靈位,墨鏡裏早就紅了眼眶。父母在自己出事後兩年相繼過世,自己飛機墜毀一定給了他們毀滅性的打擊。
可那時候,他作為一個亂世男兒,也沒得選。他帶着巨大的負罪感,跪下去很認真地祭拜,鹦哥在旁邊看了手足無措,不知道是否應該跟着跪拜,但是自己又不知這些人是誰,跪拜了自己豈不是吃虧了?
不過和過世的人沒什麽虧可以計較的,說不定還能保佑自己,內心掙紮一番後,他拜了下去。
顧雲霄看了鹦哥這虔誠的模樣,就說:“你又拜什麽?”
鹦哥愣了:“你們兩這麽大牌都拜,肯定是能保佑你們。我就拜一下,防範于未然吧。”
顧雲霄對這家夥簡直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