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合同
他腦海裏想着數年前的那一日,按現在的時間來算,是近乎九十年前了,那時候早已是兵危戰兇之勢,他和家人通電話承認自己不願意繼續讀金融,而選擇航空學校,要做空軍,他日有機會回來支援故國。父母氣得立刻讓他回來,就讓他跪在這祠堂前。
天井裏漫長的陽光煌煌照着,像是赤金的荒漠。父親氣得一言不發,他們家三代單傳,自己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母親淚眼漣漣,讓他問自己對不對得起這列祖列宗,空軍是多麽危險的兵種。
母親哽咽道:“我們就只你這個孩子,在這亂世,從不指望你飛黃騰達。我們花費大力氣送你去美國,不是為讓你忘卻祖國,只是希望一家平安,你以後也能回來成家繼業,無病無災過一生。
你外公就是水師提督,母親我也享受過榮華富貴的滋味,可這榮華富貴原本就是黃粱一夢,清國說沒也就沒了。你還這麽年輕,太容易沖動,不懂這些,等你以後後悔就來不及。”
他沒有說話,一言不發跪在那裏,卻也不肯改變主意。
父親問他:“我這麽大的家業是為自己打理的?你一甩手,我戴家要交付給誰?”
就叫他磕頭,沒有他的指令不能停,他磕到出血也不肯改變主意,父親知道他和自己一樣執拗,又氣又痛,可自己孩子的忠和義都是自己教的,他沒有錯。
自古以來忠孝兩難全,他責怪不了自己的孩子,只能恨這個吃年輕人的時代,背着手沉重出去了。
他母親讓他停了磕頭。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經不聽自己的話,只是掉眼淚:“難道我們是不通情理的人嗎?你大舅二舅是怎麽走的你不知道?你外公就剩我一個女兒,你爸爸就你一個兒子,你出事了讓我們怎麽辦?你要對得起國家,卻有沒想過對不對得起自己的父母?”
彼時的戴思舟說:“母親,你希望我無病無災過一生,每個母親都希望自己孩子平安,可是如果他們的孩子全不站出去,我們這國家是沒有人能平安的。”
他母親聽了背過頭去,心如刀絞,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一個人跪在宗祠裏,直到天黑了,家裏保姆的女兒陳語冰過來讓他回家,陳語冰有江南女兒的秀氣。
和他年齡相仿,從小一起玩到大,對他的決定非常擔心,又沒足夠的身份和能力勸服他,是她把戴思舟寫信告訴她的想法偷偷告訴他父母的。不過戴思舟也不怪她,父母早晚要知道的。
戴思舟對她說:“冰兒,你知道我的決定不會更改,只是我有個三長兩短,我家人還托你照顧。”
陳語冰紅着眼:“少爺,我不想聽你講這些不吉利的話。”
戴思舟笑笑說:“你知道我一向運氣好,我只是說萬一,你要答應我。我父母以後就拜托你了。”
陳語冰在黑暗的路上走着,風像是時間一樣消失在這無邊的夜裏,一路也沒有一盞燈,天氣炎熱得像一切都在溶解,他們紛紛的在流汗,也在溶解。
明明是并行,她卻怎麽也趕不上他的步伐,只好哽咽地說:“放心吧,我會竭盡所能,竭盡所有。”
顧雲霄想着那時候的父母,想到後來父母接到自己死訊的心情,他心中就像壓着一塊墓碑,喘不過氣來。
鹦哥也不知道他又在想什麽,只能在旁邊靜靜呆着,一會看到顧雲霄玩起了手機,也不知道在別人的祠堂玩手機是什麽特別愛好。
顧雲霄細看網上的評論,依舊是分成兩派,打得天昏地暗,唯一的共識是都覺得他的公司一聲不吭,一定是死光了。
看來就等着他出來說句話,但他很明白自己這句話的分量,大多數不會平息事端,更會成為助燃劑。
他又跟着評論引導,得到了一些自己公司官方看不到的資料。
直到黃昏到來,顧雲霄望着祠堂外,像是侏羅紀時代一樣的黃昏,在這裏的每一日他都恍如隔世,他說:“走吧……”鹦哥才如蒙大赦,從這陰間人呆的地方出去。
剛出去,就接到老板任天明的電話,說他已經如天神般降臨到這座樸實無華的城市了,讓鹦哥選個咖啡店,八點鐘見面。鹦哥轉達了,顧雲霄面不改色點點頭。
鹦哥便問:“現在去哪啊?”
顧雲霄說:“先找個安靜的地方,我有事和你說。”
鹦哥疑道:“和我?”
“和我無話可說嗎?”顧雲霄戲谑地看着他。
鹦哥連忙說:“那不是……”
他們找了一家沒人的奶茶店,鹦哥問顧雲霄要喝什麽,顧雲霄看了菜單,也是不太懂奶茶,看到又一款鳳凰單叢茶做茶底的,就點了那一款。
他打量着着不大的奶茶店,生意不好,沒有什麽人。但很亮堂,電冰箱等各種器具一應俱全,顧雲霄感覺現在電燈,電冰箱,空調之類已經不是什麽豪門望族才能擁有的,成為家家戶戶标配了,心裏感到滿意。
現在的顧雲霄思路神出鬼沒,宛如令狐沖的獨孤九劍,鹦哥不知道他又要來哪一出,平時的調皮勁都沒了,瑟瑟坐那裏。
顧雲霄靜靜看着他,平日裏的顧雲霄好動得很,根本沒有這樣靜水流深過,讓鹦哥內心頗感壓力,忍不住問:“有什麽問題嗎?”
“我和公司談合同的條件之一,就是換了你。”他淡淡地說。
鹦哥從未想過他能被列入合同條件裏,他如被雷劈:“為什麽?我哪裏做得不好嗎?”
顧雲霄直接道:“因為你不是我的人。”
鹦哥疑惑地看着他,顧雲霄道:“我一直知道你随時和任老板彙報。”
鹦哥臉色暗了一下,但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畢竟是任老板給自己發工資,何況像老板彙報藝人的狀況也在他的工作職責。
他便道:“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職責,如果不彙報,你不開我,任老板也會開了我。我很難做。”
顧雲霄點點頭:“了解,所以我開了你,讓你好做。”
鹦哥一時面如槁木,這份工作雖然勞累,但待遇不菲,而且他還偷偷賣過顧雲霄的周邊,他還是蠻想保住這份工,垂死掙紮道:“可是……”感覺到顧雲霄迫人的壓力,又說不出來。
顧雲霄道:“其實不關乎彙報的事,關乎的是你是誰的人。”
“怎麽說?”鹦哥小心翼翼問。
顧雲霄說:“你如果呆在我身邊,你可以繼續彙報,不過彙報的內容是我能讓你彙報的。”
鹦哥也是伶俐人,他這麽一說立刻就聽懂了,他這堂堂大好男兒是要變成雙面伊人了,實在考驗他的演技,他不說話,心想那還不如替你去演戲,估計演得比你好。
任天明一路嫌這城市小,嫌這城市土,渾然忘記曾經也是小鎮青年,以前出街常年用發蠟固定一個飛機頭,看起來特別堅固,就是飛機迎頭撞了都是飛機凹下去。
他總是騎着摩托車滿小鎮跑,自以為潇灑不凡,是小鎮著名土炮之一。
知道他們在奶茶店又是嫌棄,罵了鹦哥一頓不自重,并且顧雲霄不能重。
鹦哥被罵得頭大,連忙換了有單獨包間的茶館,進包間還神經質地檢查一下,顧雲霄問:“你檢查什麽?”
“我怕有偷拍!”鹦哥說。
“偷拍你喝茶?為什麽有這樣奇怪的愛好?”顧雲霄說。
“偷拍你!你不懂,現在防不勝防,手機都随時能錄音。大家都怕一言不合被發網上。”
原來如此,手機還能錄音。顧雲霄又知道了手機的新功能,抓起手機邊喝茶邊研究了起來。
任天明好不容易到了約的茶館,他覺得自己滿身灰塵,下意識拍怕衣服,推開門看到鹦哥和顧雲霄坐在那裏,各自不發一言看着自己手機,仿佛這是一截晚班地鐵。
鹦哥看到任天明,連忙站起來向任天明打招呼,顧雲霄也笑着請任天明落座。
任天明嫌棄地搖搖頭:“你是真沒地方去了,非要跑到這小城市幹什麽。”
顧雲霄看他的神色,便道:“你怎麽這麽嫌棄,你也不是什麽大城市生的。人何必痛恨自己的出身。”
這話一出,鹦哥連忙假裝沒聽到。任天明倒沒有痛恨自己的出身,痛恨起眼前這人了。
他屈尊降貴跑來這裏,還要被一頓挖苦。人生很苦,他這個老板做得更苦。
任天明沒好氣地說:“你的條件,說來聽聽。”
顧雲霄含笑看了看背後的鹦哥,鹦哥一臉煞白,情急之下連連點頭,表示接受了顧雲霄的條件。任天明轉頭,鹦哥端莊地對老板恭敬一笑。
顧雲霄道:“最近公司有好幾個項目要投,我手頭的劇本我看了都不是太滿意,但是我對公司一個項目感興趣。”
“哪個?”任天明問。
“就是那個講述民國空軍的劇。”顧雲霄說。
任天明沒想到他對那個劇有興趣,直接否道:“那不是個流量劇,對你的人氣沒什麽好處。”
顧雲霄平心靜氣道:“我還沒說完呢。”
任天明便看着他,示意他說完。顧雲霄道:“我還想找沈山初來一起搭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