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馬路大
長龍般的火車要在山坳間停留十分鐘,季明晟要在十分鐘內爬上火車。
原來抄近路是這個意思,季明晟怒視着麻二,麻二一臉無所謂:“你可要想清楚了,這次錯過,你就要再等三天。”
季明晟拿他沒辦法,他不想在這裏多留一分鐘,回到日本的想法太迫切了。
他笨手笨腳地攀爬上車廂連接處,火車開動了,費盡力氣進入車廂時,才發現這裏面裝的都是貨物。
貨物好,是貨物就沒有人會發現他躲在此處。
火車轟隆,月光透過車窗照進來,離山坳越來越遠,他看不到麻二了。
嘴角扯出來笑意,像是在安慰自己,“回到日本一切都好了。”
日本沒有戰火,不會每天都死人。
懷抱着這樣的期待,他抱着包袱,縮在貨物中間沉睡過去。
拍完這場戲,劇組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哈爾濱,在那裏,何海早已準備好了一切。
交接工作不到兩天,連城就要投入進緊張的拍攝中去。
劇本重心向季明晟轉移,就意味着連城的戲份多了。
哈爾濱這邊的工作人員陣容更加豪華,國內頂尖的學者以及哈爾濱當地某博物館負責人,是這部片的藝術總監。
而耗資幾千萬建設出來的建築,已經在哈爾濱郊區建好。
這是一片占地面積很大的建築,一進入警備區,兩個高聳的鍋爐就映入眼中。
博物館負責人仲新,五十來歲,一股子書卷氣,在正式開拍之前帶領連城等人參觀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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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這是片場布景,不如說這就是對人間地獄的高度還原。
狹窄到只能放入一人的“手術間”,病菌室,黃鼠養殖間……一圈逛下來,所有演員都有些承受不住心理壓力。
這和劇本上冰冷而不帶感情色彩的描寫是不同的。
雖然這裏空蕩蕩的,什麽都還沒有布置,可一看到這些房間,他們就能聯想到這些房間是用來做什麽的。
劇組的工作氛圍變得嚴肅。
每個人都沉默着做自己的事情,在片場裏走動時都格外注意自己的聲音。
在開拍前一天,張樹華找到了連城,他仔細審視連城,覺得他和海選時相比,精神狀态差了很多。
就像是季明晟本人從戲裏走了出來。
“傅慶南跟我提過你,”張樹華有些遲疑,前幾日,傅老狗突然聯系他。
“他說你是個天賦極高的好演員。”
這是傅慶南的原話,但他後面也說,連城是體驗派演員。
連城拍的出色的每一場戲,都會把自己全然融入到角色之中。這種做法的好處是拍出來的戲會很“真”,但對演員來說,卻是一種自我拉扯。
拍攝《大山》時,連城在劇組裏待了整整一年,傅慶南是個敏銳的人,他欣賞連城這顆剛誕生的新星,私下裏曾經提醒過連城。
別太把虛假當成真實。
這次他也提醒了張樹華,《峥嵘》比《大山》更甚。如果連城還是像六年前那樣,學不會控制虛假和真實的界限。
《峥嵘》可能是他演藝生涯的最後一部戲。
連城聽到傅慶南,有些驚訝,他沉默着,眼神平靜:“替我謝謝傅導。”
深嘆口氣,張樹華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幹,有什麽不對要及時說。”
火車抵達終點站,季明晟下了車,才察覺到不對。
他迷茫地從車上下來,不遠處有一隊日本軍人,手中拿着槍,還有一群人,雙手綁起來背在身後,頭上帶着白色的面罩,蹲在地上。
一個日本兵注意到季明晟,端起槍指向他,用日語問道:“什麽人!”
季明晟舉起雙手,連忙用日語回過去,“我是日本留學生,想回日本……”
不等他話說完,靠近的士兵就把他雙手壓在身上,把他綁成和其他人同樣的姿勢。
季明晟察覺到不對勁,一直在解釋,那些軍人卻不搭理他,只有他動作大些的時候,才會用槍托輕輕敲擊他的後背。
或許是他們的動作太過輕柔,季明晟安慰自己,也許他們是把自己當成特務了,等見到日本軍官,自己只要解釋一下,就會被放出去,也許他們還會送自己回日本。
随後,他被推上大卡車,車門緊閉。
卡車被油布遮掩的嚴實,從火車站出發,一路經過滿洲統治時,哈爾濱整潔有序的街道。
這裏有着俄國建築的奇特風情,街道上,來來往往的,有軍人,也有身穿水手服的女高中生。
卡車向郊區開去,差不多行駛了二十多公裏。
車廂內并不是一直安靜的,有人掙紮着想要掙脫繩索的束縛,也有人在小聲哭泣。
季明晟蒼白着一張臉,倒在角落裏,只覺得脊背發涼。
不知過了多久,車停了下來,外面可以聽到整齊的步伐聲,接着有光照進來,車門開了。
季明晟等一群人,紛紛被推下車。他腿有些軟,從車廂裏跌落下來的時候,摔了一跤,濺起一陣塵土。
人群裏發出笑聲,有人用日本罵道:“愚蠢的馬路大。”
“馬路大?”季明晟連忙爬起來,又被人推着往前走,馬路大在日語中是原木的意思,他們為什麽會提到這個詞?
未知的恐懼緊緊地籠罩着他。
漸漸地,周圍就有了聲音,不止是士兵的發出的動靜,還有女人,孩子,以及遠處傳來的哭喊聲。
面罩突然被取下來,季明晟臉色發白,出的冷汗把頭發都打濕了,發着顫站在那裏,像只落湯雞。
和他一起來的,大概有三十人,此時面罩都被取了下來,一臉迷茫地看着周圍。
這是在一個很大的建築內,他們面朝着一棟三層樓的建築,建築呈“口”字型,即使現在是白天,裏面也開着燈。
還可以從二樓鋼筋隔開的欄杆裏,看到一間又一間的牢獄,裏面站的有人,往樓下看着。
十幾個日本兵拿着槍包圍着連城他們,下發的第一個命令,就是脫。
然而被綁來的大多是中國人,他們聽不懂日語,驚慌地像是待宰的羔羊。
被搶指着的瘦高個哭的稀裏嘩啦,兩腿顫顫,發出一陣惡臭。他被吓的失禁了。
日本兵兇狠地對他喊了一聲,晃了晃槍,幾十個人都亂了起來,哭喊着要回家。
季明晟連忙提醒他們,“脫,把衣服脫了就好了!”
他慌忙扯開自己身上的衣服,扒去外袍,還留着中衣日本兵看見他的動作,贊賞地看他一眼,用日語喊道:“脫光,一件不留。”
其他人求助地看向連城,“他們說什麽呢?”
“他讓我們都脫光。”
“不是要俺們的命?”這些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期待着季明晟的回答。
“沒有,他們只讓脫衣服。”季明晟呆滞着。
這次人群中的動作就快了許多,只要不是被殺,脫衣服又如何?
這些人動作很快,很快就變得赤/條/條的。
也有例外,季明晟不願脫,人群裏還有一個二十來歲抱着孩子的婦女,她緊緊抱着孩子,無聲地哭着。
場面僵持了一會,日本兵并沒有毆打她,也沒有強迫她脫衣服,而是讓兩個軍人把她帶走了。
有個老頭小聲提醒季明晟,“快脫吧,不然你要挨打了。”
諾大的廣場上,身穿黃褐色日本軍裝的軍人來來往往,路過季明晟等人時,看過來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堆沒有生命的貨物。
季明晟又看向二樓,鐵杆隔開的監獄裏,站着的那人腿部很細,肚子又很大。
他終究還是脫下了衣服,露出瘦的可怕的肢體。
季明晟個頭很高,站在人群裏鶴立雞群,卻又是這群人裏最瘦的。
兩個日本兵一組,一個負責檢查這些脫下衣服的“馬路大”,另外一個負責記錄。
季明晟聽到他們交談,“這個太瘦了,分到B組養一段時間。”
眼前的一切都顯露出詭異,這些日本人想要做什麽?
輪到他時,季明晟連忙用日語解釋道:“我和他們不是一起的,能不能放我離開,我是日本留學生!”
那兩個士兵對視一眼,其中一人跑到長官身邊,小聲說着什麽。
長官看看季明晟,揮揮手,檢查和記錄又開始進行。
這次他們不再搭理季明晟的解釋。
季明晟也被分到了B組,他和另外六個人,被日本人押送着進入大樓,進去的時候,身後又傳來卡車駛進來的聲音。
大樓裏靜悄悄的,走廊裏穿梭着身穿白色防疫服的工作人員,他們帶着防毒面罩,看不清他們的臉。
季明晟被帶到二樓,一進入二樓,就能聞到明顯的福爾馬林氣味,這氣味嗆的他有些不适,打了個噴嚏。
建築內部并不向外面看到的那樣逼仄,而是非常寬廣,二樓東側有軍人把守,用鐵栅欄隔開。
西側則是一排隔間,裏面有獨立的衛生間,看上去幹淨而舒适。
季明晟被分配到一個房間裏,這裏暫時只有他一個人。
他犯了毒瘾。
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只有季明晟一個人的房間裏,榻榻米上多了一個人。
他的雙手發黑,有幾節手指已經脫落,露出森森的白骨。
“這次再挑選三個人,換不同的溫度來做實驗。”
“是!”
傳來季明晟非常熟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