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城
作者有話要說:
草原上說風就是雨,變幻異常,剛剛還是萬裏無雲,月朗星稀,頃刻間雷聲轟鳴,大雨傾盆,
天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在這萬物回避,只餘風雷雨電肆虐的夜晚,竟有人騎馬急奔。人
與馬的喘息聲,沖破雨簾聲,馬蹄擊地聲,水花濺起聲,隐在轟轟雷鳴和嘩嘩雨落聲中,幾不
可聞。一道閃電劃過,才看清馬上是一男一女,前後相擁而坐,面色蒼白,惶恐而決絕。
忽然一聲悲嘶,馬斜斜倒地,馬上人影縱出,落在不遠處。返身回來,馬兒已然氣絕,眼睛圓
睜,失去了往日的柔和與清澈,成股的水流下,不知是雨水還是臨終的淚水。男子發出一聲短
促的悲號,仿佛受傷的狼絕望的哀嚎。伸手合上馬眼,再不遲疑,抱起女子向前奔去。
方向早不可辯,只能憑感覺認準一方。逃,逃的越遠越好。不知過了多久,腳下一軟
,滾落在地,再無力氣爬起。四面八方都有雨,交織成沖不破的天羅地網。若不是這雨隐藏了
蹤跡,阻擋了追擊者的步伐,大概還撐不到現在,但終于走到盡頭了嗎?不甘心放棄,卻力不
從心,想要長嚎,卻無聲。
一只冰冷的泥濘的小手伸過來,他也伸出一只手,緊緊握在一起。仿佛可以聽到背後
魔爪逼近的聲音,他拼力将女子護在懷中,落的這境地,他無悔,要死就死在一起。望着無邊
黑暗中的來時路,他只覺坦然和筋疲力盡後的空明。
女子掙紮一下,說了幾個字,雨太大,他仔細一聽,隐約聽到“火,火”。順着女子
Advertisement
指的方向,他看到了遠方閃爍不定的燈火,雖遠且微弱,看不真切,但畢竟有火就有希望。也
許是追捕者的陷阱,也許只是旅人或牧羊人,總值得一試。
憑空生出一股氣力,男子拉着女子,跌跌撞撞向燈火處掙紮。
天晴無雲,連風都靜止了,歡樂的空氣洋溢在每個角落,皎潔的月娘感受到人間的熱鬧,
散發出靜谧柔和的銀光。平地上燃起堆堆篝火,幾百頭牛羊被宰殺,幾百壇美酒從窖中取出,
方圓百十裏的人都來了,盛裝打扮,載歌載舞。黑族族長舉行慶典,再大的排場都不為過。
正席上,黑族族長黑濤力和雲蕭居中,兩旁是族中長老和迎親的将軍。黑濤力舉碗說
道:“多賴雲小姐高明的醫術,使枯木又發新芽,我的小鷹黑炯明重新站了起來,這第一碗酒
讓我們祝美麗善良的雲小姐長命百歲。”人們紛紛應和。
雲蕭微笑舉杯,以流利的胡語回道:“祝我們的友誼如卡倫山般聖潔永存。”卡倫山位于
代國北部,高聳入雲,長年積雪,是代人心目中的聖山。衆人見她年輕美貌,醫術高超,已是
真心喜愛,見她喝酒爽快,又如此推崇聖山,更是佩服的五體投地,便為她水裏來火裏去也心
甘情願,決無二話。宴會達到第一個□□,人們争着向雲蕭敬酒,雲蕭來者不拒。
董玉尋着坐在角落靜靜喝酒的紀瑕,盤膝坐下,搭讪道:“真熱鬧,以前從未見過。”紀
瑕道:“不在熱鬧處坐,來這兒做什麽?”董玉撇撇嘴:“我聽不懂他們叽裏呱啦,又不會喝
酒,雲姊也沒空搭理我,所以找你聊天。”紀瑕沒回應,她只自說自話。
“剛發現那兩個人是黑族逃奴的時候,雲姊把他們關起來,我還以為她不打算管這件
事,或者幹脆要把他們交到黑什麽力手上呢,可雲姊治好了他兒子的病,那女子就不必殉葬,
那男子也不必因救她而受罰,還交上了黑什麽力這個朋友。雲姊的辦法可比我硬碰硬搶人好多
了。唉,雲姊貌美,聰明,思慮周密,精醫術,通胡語,心地又好,我是怎麽也及不上的。“
“你很好,”紀瑕插一句,“你有你的好,不必和任何人比。”
董玉眼睛一亮,頓時振作起來,期待地問:“紀大哥,你真這樣認為?”紀瑕點頭,
有一句沒一句地聽她叽叽嘎嘎開始新的話題。
真是一個天真的小姑娘,這麽快就将煩惱抛到腦後,心思單純,善良正直,和那人完
全不同。遠遠透過火光望望那人,迷離恍惚看不真切。即使沒有火光,又何嘗看的清楚?想起
那個約定,紀瑕搖頭苦笑,找不到她的弱點,他就沒有勝出的機會,但至今為止,他找不出一
絲破綻。玉兒說的都對,除了心地好這條,她不會付出無謂的好心,只會理智地權衡利弊。不
象玉兒這傻丫頭,他和她都算不得好人,她更狠,更絕情,他卻因一段執念受制于她。
仿佛有感應似的,雲蕭遙向他舉杯示意,紀瑕仰首灌了一口酒作為回應。
如果她治不好黑炯明的病,她會保護那兩人到底或是袖手旁觀以維護與黑族的關系?
明知答案,卻懼于求證,畢竟她兩者都保全了,不是嗎?
月亮将落,晨曦已起,宴會終于接近尾聲。表演角力的勇士退下了,拉琴演唱的歌手離開
了,偌大的會場東倒西歪躺滿醉酒的人。篝火将熄,偶爾發出劈啪的輕響。有人在睡夢中唱着
含含糊糊的曲子;一個迎親的将軍趴倒在桌,露出稚氣的笑容,雲蕭認得他叫原辰裏;另一個
将軍呼雅臺卻不見了,雲蕭望向遠處,迎親的軍士站的筆直,戒備森嚴,想必是他的安排。
黑濤力告辭回帳休息,雲蕭揮退侍衛,一人在草場周圍漫步,漸漸離開了一片狼藉的會場。
天空群星已淡去,依稀有幾顆星在苦苦掙紮,唯東邊啓明星正當發亮,讓西天殘月相形見
绌。呼吸一口清冽的晨風,心頭一凜,卻把一夜的疲勞都驅散了。
“狄人習俗果然與中原不同,但很盡興。”乍一開口,打碎了亘古的寂靜。
“你喝了很多酒。”後面的人停下腳步,語氣中聽不出喜怒哀樂。
“我配的醒酒丹很有效,別忘了我師傅是神醫秦越人。”雲蕭轉過身來,臉上淡淡一
層笑意,星眸湛湛發光,仿佛天上星辰落入其中。“這裏有幾個漢族商人,本來也要殉葬的,
不料逃過一劫。我們來代國人生地不熟,要有廣泛的情報,才能知己知彼,不至于受制于人而
不自知。商人消息靈通,有一個商人組織代為收集情報最好不過。”
“商人間諜?可行嗎?”為她大膽的想法吃驚,又為她胸有成竹的微笑所激,細細一
想,拍掌道:“可行。代國雖以狄人為主,漢族商人運來送往,互通有無,也是不可或缺,只
是長期以來不被重視,還處處受歧視壓制。若有王妃為他們撐腰做主,而條件只是送出随手可
得的消息,正所謂各得其所皆大歡喜,沒有理由不同意。”
“話雖如此,具體實施起來還有困難,我能依托的唯有公子,幫我,好不好?”
紀瑕見她如此信任自己,雖不知那誠意是真是假,也自感動,一口答應。又聽她說:
“那幾人中為首的叫田輔曾,你可以先和他商談。”
說話間,一輪紅日已從天際雲海中躍出,萬道霞光在雲蕭柔弱纖細的身影上鍍上一層
金邊,更顯風姿綽約,儀态萬千。紀瑕縱是走過千萬裏路,見過各色各樣的名門閨秀,小家碧
玉,更有數不清的青樓歌妓,一時間也看的呆了。
在黑族盤桓三日,迎親車隊又出發了,黑濤力贈送大批金銀珠玉,奇珍異寶,雲蕭象
征性收了幾樣,卻将那雨夜出逃的侍女和侍衛要了來。
十日後,一行人在距無棣城百裏處遇上迎接的禮賓官,此後五裏一迎,十裏一接,風
風光光進了無棣城。代王赫連羽沒有出現,據說去卡倫山祭神了。
無棣城最早可追溯到商朝武丁當政時期,其後多次毀棄,又多次重建,最後一次是周
厲王失政時,據今也有二百餘年,比晉陽城甚至比绛城還要老。背靠平山,面臨寧水,青灰石
的城牆長滿青苔,還有風雨剝蝕過的痕跡,雖有些破敗,卻堅固依然。城正中是王宮,王宮外
圍是大臣辦公的地方,王宮以東是王公貴族,各部族子弟的居處,也住有一般有身份的人,王
宮以西是平民百姓,工匠仆役的生活區,以北則是店鋪作坊的集中地,是無棣城最繁華熱鬧,
也最紛繁蕪雜的地方。
車隊沿青石鋪就的寬闊大道直入王宮,路兩邊人山人海,指指畫畫,大吵大嚷,只顧
好奇猜測打探,全無半分禮數。董玉看到滿街兇神惡煞奇裝異服的人沖着自己比畫大笑,叽裏
呱啦說着胡語,伸手就把車窗合上,捂耳做鬼臉,卻見對面座上的雲蕭微笑閉目,端坐不動,
好似不受外界影響。
馬車過了幾道門戶,在一道宮牆外停了下來,卻是已到內宮,閑雜人等都該止步。董
玉甫下馬車,先四下打量,王宮規模不小,但空曠有餘,精美不足,屋宇都舊了,裝飾很少,
如此簡陋粗鄙,如何能入董大小姐法眼,于是大發議論:“這也算是王宮嗎?連我家都不如,
更不要和我們晉國的王宮比了。”雲蕭一笑,正要開口,忽聽得一人以漢語作答:
“姑娘此言差矣。狄王以勇士為藩輔,以人心為宮室,崇尚自然,簡樸安民,是故人人樂
而效死。反觀漢人之主為圖一己私欲,建華宮,興土木,大勞民力,怨聲載道,宮室雖美,卻
與民隔絕,失了人心,哪裏有什麽值得誇耀。”
衆人循聲看去,卻是一個漢人裝束的清癯老者,身後跟一個青衣小童。董玉大是不服
,反問道:“你是誰?卻來教訓我。”雲蕭揚手制止:“玉兒不得無禮,聽幾句真知灼見有什
麽不好。”望進老人那雙充滿智慧精光湛然的眸子,她一字一句說道:“公孫先生,久仰大名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未料到雲蕭一眼看出他的身份,老人怔了一怔,行禮道:“謬贊,只不知小姐如何識
得老朽。”雲蕭宛轉一笑,輕輕巧巧清清脆脆答道:“方才一席話,自然只有代國國師,代王
以師禮事之的公孫先生您才想得到,說的出。”
雲蕭一行在王宮西北角的一處園子住下,園子匾額上龍飛鳳舞三個字:思雲閣。竟然
是漢字,技巧雖略有不足,筆意卻開阖縱橫,意氣橫飛,只不知是何人所寫。思雲閣占地極廣
,布局類似趙府,一例漢家風格,衆人見了,均有熟悉之感,想來也正因為此,才選了此處作
為準王妃的駐足之地。
第二日便陸續有大臣的眷屬來訪,都以鞍馬勞頓需要休息推辭了。第三日夜裏,雲蕭
閑閑看着一冊書簡,燭花輕爆一聲,把她從書中世界驚醒,擡頭一望,蠟燭只剩短短一截,董
玉趴在桌上,睡的深沉。雲蕭微微一笑,正待叫醒她回去睡覺,忽覺有些心神不寧。
起身推開窗戶,月光流瀉進來,帶着一雙漆黑發亮的眸子。院中有人。
隔窗三丈開外,有一個身着黑衣的男子,正向這邊凝望。只有一彎月牙兒,他的面容
背光,隐在暗處,看不大清,一雙眸子卻異樣的亮,讓人不能逼視。
赫連羽,雲蕭心中低呼,一定是他。宛若天生的迫人氣勢,久經戰場的血腥煞氣,在
如此安詳靜谧的月色下,也未變得柔和或有絲毫折損,方才的心神不寧,恐怕正是他不經意間
釋放的殺氣所激。
傳說中弑父弑母殺人如麻的魔王就在眼前,靜靜與自己對視,雲蕭有些恍惚,怎麽會
覺得那身影寂寞中帶有一絲溫柔?
忽然驚覺深夜孤男寡女如此對視不合禮法,即使他真是赫連羽,是她未來的丈夫,忙伸手合上
窗子,心中微微悸動,臉上有些發熱。身後有動靜,驚回頭,卻是董玉夢中呓語,沉睡依然。
松了口氣,心神漸漸平定。
細細思量,這赫連羽深夜來此有何用意?看他滿身風塵,可知剛從卡倫山回來不久,若要見她
,何不等明日光明正大按禮儀來,深更半夜逾牆私窺,實在唐突之至,不合一國之君的身份。
是胡狄沒有禮法,還是他本荒唐慣了,或者竟是存心戲弄,要看她笑話?卻又把她看作什麽人
?想起方才的失态,不由得惱怒起來。又思及代國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湧動,此來聯姻,
難免牽涉其中,也不知能否全身而退。這一切全拜他所賜。愠怒之外,更加一層怨恨。
沉思良久,忍不住再次推開窗戶,風清月明,竹影輕搖,哪裏有半個人影。于是那種種惱怒怨
恨都化作淡淡悵然,倒似做了一場大夢。
竟然逃了,郝連羽自嘲地笑笑,冷血無情百戰百勝的代王竟在一個女人面前落荒而逃。祭神儀
式一結束,就日夜兼程趕回來。曾經的笑顏是否依舊?曾經的星眸是否依舊?六年的朝思暮想
、牽牽念念早已讓那一刻的心動變得刻骨銘心,深髓入骨,更化成足以燃盡一切的火焰灼痛他
的心。
忍不住翻牆而入,卻在接近她的一刻生出莫名的怯意。六年前,她是天邊遙不可及的星,人間
繁華尊貴的花,如今,他真的有資格接近她,擁有她了嗎?三丈路,中間隔着長長的河,時光
的河,相思的河,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然後她出現了,窗戶後面,是宜喜宜嗔風情萬種的嬌顏。身後燭光搖曳,燭煙輕繞,她身上現
出一輪光暈,如煙似夢。天上的星星都掉進她的眼,那樣明亮,那樣神秘。明月的光彩,清風
的飄逸,都讓她奪去了。天地之間,惟有雲蕭。
忽然窗戶合上,天地失卻顏色,他的心也沉下去了。最後那個含嗔帶怨的眼神,讓他心慌氣亂
,手足無措,她生氣了?她怪他太唐突嗎?要不要去解釋道歉?越想心越亂,手越冷,竟有些
發抖,只好一走了之。
臨走回望一眼,那窗紙上的身影,輪廓雖模糊,卻更顯一種別樣的柔和。
天邊一彎月牙,發出青磁般深邃幽冷的光,襯得韶韻樓荒涼而陰沉。橋下流水依舊,橋上欄杆
卻顯破落,花圃中的花乏人照料,多已凋謝枯萎,野草倒是蓬蓬勃勃生長着。青石小路落滿枯
葉,踩上去,嚓嚓作響,時值深夜,萬籁俱寂,這聲音能傳出很遠,顯得很刺耳。他并不擔心
,這地方除了他,少有人來,尤其是這般孤寂冷清的深夜。
猶記得中秋夜桂花下猜謎賞月,猶記得冬至日寒雪中追逐采梅,猶記得春分時細雨中憑欄望遠
,猶記得夏日裏綠蔭下蕩飛秋千。一樁樁,一處處,都留下姐姐的音容笑貌,然而——一瓣桂
花飄落手心——她飄零胡地,再也回不來了。相見無期。
在樓前空地站定,影子拉得老長。再沒有人憐惜愛惜喊他毋恤,再沒有人親切寵溺叫他弟弟,
不會有人說弟弟長大會很有出息,不會有人說讓我守護你一生。為引姐姐注意,他故意跌入水
潭,可他再未做過第二次,因為姐姐呵護、震驚、自責的眼神讓他心痛。那以後他一言一行都
乖乖的,決不讓姐姐擔心。現在他的心也在痛,如針紮似刀絞,細細密密,讓他無法呼吸,又
有種深沉的無力感。一直一直都很乖,可姐姐卻仍是被奪走了。
有人走近,他沒有回頭。“毋恤。”大哥的聲音永遠溫和寬厚,除了姐姐,就只有大哥會關心
他,擔心他,會遑夜來尋他。
伯魯望着月下獨立的人影,孤獨,蕭瑟,形只影單,心頭湧上濃濃不舍。他生性平和淡遠,卻
不得不撐起趙氏重任,陷于無窮無盡的陰謀詭計,無止無休的爾虞我詐,滿心疲憊中,看到雲
蕭雲淡風清的微笑,毋恤純真無邪的雙眸,帶給他多大的鼓舞和慰藉,無人知道。雲蕭遠嫁,
只剩下脆弱易感的小弟,更值珍惜。只要他能重新振作,他願意做任何事情。
“一個月,姐姐走了不到一個月,韶韻樓就荒廢成這個樣子。”毋恤暮地開口,“絕豔一時的
雲小姐也快要被淡忘了吧。這世上的人心人情可真靠不住。”
伯魯正要勸他,卻見他負手向天,一字一句地說:“我祈求上蒼,上蒼保不住姐姐。我冀望于
人心,人心迅速将她忘懷。我只能依靠自己,只有變得最強,才能挽留時光,換回姐姐。大哥
,我要做世子,做上卿,做晉國最有權勢的人。”
毋恤轉過頭來,伯魯一驚,那樣明亮而灼熱的眼睛,清澈依然,無邪卻化做執着,這是一雙野
心熊熊燃燒的眼睛。緩緩道:“這是一條艱險而血腥的路,不能回頭,不能退出。”
毋恤正色道:“我不會後悔。大哥,幫我。”
伯魯沉吟良久,脫口道:“好。”如果真能回到從前,何妨一試?
第二日天明,雲蕭起床未久,就見董玉從外面沖進來嚷嚷,代王祭神回宮,不久會來造訪。雲
蕭不置可否,留心其他人的反應,均無異常,獨獨紀瑕向她微笑,目光閃爍,心中一凜,情知
昨夜的事瞞他不過。
近午時,赫連羽帶大批臣子侍衛來到思雲閣,雲蕭領着一幹人在門口迎接。
她怎麽會覺得他寂寞而溫柔?窄袖斜衽,長發披肩,只用頭環草草一束,傳統的狄人服飾。面
色黛黑,臉形偏瘦,刀劈斧削般線條分明,薄唇緊抿,鷹鼻兩側各有一條很深的紋路直通嘴角
,一雙黑眸如深不可測的潭,引人探尋,卻又讓人畏懼。體型并不特別的高大威猛,卻有種說
不出的強悍,讓人想到荒野的狼。如果有獵物出現,他會毫不留情地撲上去,撕成碎片,但決
不會毫無目的,也不會掉以輕心,而是深思熟慮,老謀深算。
荒野孤獨的狼,草原翺翔的鷹,高傲而孤寂,自由自在徜徉在自己的領地。她深深懷疑可有什
麽能拘束得了他。
身後的董玉輕推,她才猛醒自己的身份處境,暗惱一刻間的失神,忙一絲不茍行見面之禮。這
男子也許真如人們所說冷血無情,但他雄才大略,能信人用人,決非草莽,不知他真正心意前
,不能有半點掉以輕心。
赫連羽不喜歡這樣的場合情形,非常不喜歡。一舉一動循着禮節,卻透着虛假。眼前的女子典
雅高貴,溫順有禮,但渾身上下仿佛有種無形的隔膜,陽光明媚,卻反而不如昨日月下看的清
楚。無懈可擊的儀表,無懈可擊的禮節,如果對象不是他,她也是這般模樣嗎?心頭一陣難言
的煩躁,印象中的她清純靈動,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是她變化太大還是他一開始就看錯
了?那六年的魂牽夢繞又算什麽?在她眼中他是什麽,代國的王,未來的夫,抑或只是一個可
有可無的符號?
一伸手抓住她的皓腕,一拉,她就掉進他懷裏。不顧周圍人的吸氣與瞠目,他抱着她大踏步走
進思雲閣,走進寝室,揮退驚慌失色的侍女,才放下她。細看她的神色,沒有慌亂,沒有驚懼
,只有淡淡的惱怒和一如既往的冷靜。
雲蕭退開一步,沉聲道:“陛下,您失儀了。”
赫連羽放聲大笑:“有嗎?我以為我們是夫妻。”
“大婚之前就不算是。”
恨極她冷靜的公事公辦的口吻,走上前,擡起她尖尖的下颌,輕聲道:“結婚後就任我所為?
一場婚禮在我是輕而易舉。”
雲蕭偏過頭,腦中飛速盤算,他怎麽有如此舉動,哪裏得罪他了,或者他生就這般荒唐?以前
種種評估得推翻再來,這樣輕佻無禮任意妄為,能成得了草原雄鷹一代英主?沒被人再次發動
政變砍死是他暫時幸運。
“看着我!”有人低吼,雲蕭沒有錯過其中強抑的怒火,更加摸不着頭腦,當下為他加了兩條
評語:行事荒唐,喜怒不定。
回過頭,正對上一雙灼熱而莫測的黑眸,心中一驚,冷不丁被扣住後腦,雙手被牢牢鎖在懷裏
,一張唇覆了下來,柔長的發絲打在她臉上。
天崩地裂,電閃雷劈,萬沒想到一國之君竟會做出如此無禮舉動,一時怒火攻心,竟忘了掙紮
。直盯盯望進他狀若瘋狂的眸子,滿鼻不熟悉的男子氣息,混合着汗味、馬味和青草味,感覺
着他的唇狂野而粗暴地肆虐,頭腦一片空白,呼吸也停滞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鉗制有些松動,雲蕭用勁一掙,掙脫出來,大口喘着氣,臉漲的通紅,雙
手放在腰側,松了又緊,緊了又松。忍,忍——如果他不是代王,如果他不是未來的夫婿——
赫連羽也微微喘氣,看着眼前怒火燒紅的臉和充滿殺氣的眸,心底有種輕松的感覺,第一次,
她洩露了真性情,雖然是憤怒,而且忍得很辛苦。一瞬間,他有了一個決定。
“沒有婚禮,”他輕輕笑着,看着那雙美麗的眼睛由憤怒轉為驚詫,“婚期延遲了。婚禮之前
,我要先找到一樣東西。我美麗的新娘,你能找出來嗎?”
雲蕭花很長時間領會的話中的意思,赫連羽已經離去好久了。瘋子,他是個瘋子,且不說昨夜
私闖思雲閣,且不說今日行為無禮失常,單說他毫無緣由推遲婚禮,就只能得出這個結論。他
不知道這婚姻不是一二人的事,而事關兩個國家的友好與敵對嗎?他不知道若被有心人挑起,
這會成為兵禍甚至亡國的引子嗎?什麽英明神武,什麽深謀遠慮,他,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
子。
“你瘋了。”白明夷和公孫伯儒都是城府深沉的宰輔,嘴上不說,眼神卻明明白白顯示出這樣
的訊息。呼雅臺張口欲喊,看看前面兩位,忍了下來。原辰裏則直接大呼小叫起來:“王,你
瘋了?雲小姐不好嗎?”被其他三人一瞪,忙閉口低頭,兀自小聲嘀咕:“我覺得只有她配得
上王啊。”
白明夷和公孫伯儒對視一眼,白明夷沉穩開口:“王,是否重新考量一下,這可能會影響到代
晉的邦交,更會惹惱趙氏與主婚的智氏。”
赫連羽正色道:“雲蕭是我的妻子,也是代國的王妃,但不會是現在。”掃視一眼衆人,意态
決絕,“此事到此為止,你們不必過問。”
婚禮果然推遲了,而且遙遙無期,但又不同于毀棄婚約,讓人摸不着頭腦。雲蕭美豔動人,待
人謙和,更兼出手大方,賞罰分明,是故王宮中人仍是盡心巴結,希望能盡早看到雲小姐正式
成為王妃。
“公子如何看這件事?”無棣城上下都在議論紛紛時,雲蕭也向紀瑕請教。
紀瑕一改往日懶散的笑容,沉吟道:“我想了好久,實在想不出他這樣做的理由。就算代國再
強盛,也沒必要出爾反爾,招惹晉國這個強敵,二來,此時的無棣城并不若表面的太平,動搖
人心對他有百害而無一利,還有重要一點,”他停頓一下,泛起一抹微笑,“如小姐這般絕色
他不動心嗎?難道他另有心愛女子?代王身邊連一個姬妾都沒有,是否另有癖好不得而知。傳
聞很多,可信的幾乎沒有,不過可以肯定有我們不知道的理由,代王不是瘋子,也不可能突然
發瘋。小姐,那日他和你說了些什麽?”
“婚禮之前,我要先找到一樣東西。”輕柔蠱惑而狂妄的聲音回響在耳邊,憶起當日被他輕薄
的情景,雲蕭的心開始混亂,搖搖頭,努力把不相幹的東西排出腦外,沉思道:“找一樣東西
?我不懂。他有什麽目的,又想得到什麽?”
紀瑕看着雲蕭垂頭沉思,秀眉微蹙,想她苦思政局,卻毫不在意自己的婚姻,心中說不上是佩
服還是憐惜,或者還有對赫連羽的些微同情,就算兩人大婚,雲蕭會有幾分心思在他本人身上
?她會是一個盡職盡責淑雅高貴的王妃,卻不會是一個知心知情的好妻子。只是代王要求的也
不過是前者吧,政治聯姻本身就是一種手段,意義大于實際。
正暗自慶幸自己不必擔負這等身不由己的責任,聽得雲蕭開口:“以不變應萬變。”聲音一如
往日的胸有成竹,冷靜自持。“不管他的理由何在,我們靜觀其變。暗中密切關注無棣城局勢
,卻不要輕易涉入。公子閑來無事,不妨帶玉兒出去走走,這丫頭天真莽撞,喜動厭靜,最易
惹是生非。”抿嘴笑笑,似有些無可奈何,“還好她肯聽公子的。”
“我哪裏惹是生非啦,雲姊背後說人家壞話。”董玉闖了進來,不依不饒,看到紀瑕在旁邊,
忽然臉紅不語。雲蕭看看兩人,笑道:“哪有說你壞話,請紀公子多陪陪你不好嗎?”董玉又
是一陣笑鬧,方才堂上沉重的氣氛被沖淡了。
月黑風高,有人連連避過守衛,輕車熟路翻入思雲閣,向雲蕭寝室走去。這黑衣人不用說正是
赫連羽,此時他正暗自咒罵,明明可以名正言順軟玉在懷,偏他推遲婚期,逼自己淪為翻牆入
戶的小賊,夜夜私闖,只為靜靜在她窗前立一會兒。時間長了,宮人有所察覺,卻連鬼影都抓
不到,想着衆人大驚小怪卻束手無策的樣子,他不禁一笑——撲哧——忽然身子僵硬。
他的笑無聲,是戰場上養成的本能,剛才笑的另有其人,在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