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話
作者有話要說:
赫連羽心念急轉,那笑聲清脆婉轉,必是女子,不會有深更半夜亂闖的宮人,那一定是——
“雲蕭?”轉過身子,忽然怔住。一個長發披肩,素面白衣的仙子,手提一盞晶瑩剔透的水
晶宮燈,緩步從梅林走出。月色黯淡,水晶燈發出幽幽的光,映在纖纖玉手,清寂容顏,好
似冰雪化成的精靈。
“陛下造訪,不勝榮幸,雲蕭在此等候多時了。”夜風吹過,宮燈衣影輕搖,更顯回風拂柳,
楚楚動人。她微微一笑,便是世上最鐵石心腸的人也融化了。“請随我來。”
赫連羽迷迷糊糊追随着前面的身影,如在夢中。
曲徑通幽,青石鋪就的小路引向林中空地的小亭,亭上有張小幾,幾上一套竹制茶具,幾旁兩
張坐氈。雲蕭将燈挂在亭柱轉過頭來,款款笑道:“自制的菊花茶,希望陛下不要嫌棄。”
“不要叫我陛下。”赫連羽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沉聲道:“叫我赫連,或者羽。”雲蕭閃過
驚奇的神色,卻從善如流,微笑點頭。
兩人相對而坐,雲蕭倒入清水,點起爐火,用竹扇向着爐門輕輕扇動。神情專注,仿佛在完成
世上最重要一件藝術品。赫連羽從未有機會也從未有心情坐下來靜靜品茶,想不到開始就這樣
煩瑣麻煩,但他一點都不覺得無聊。
水晶燈下,對面的女子有種靜極生動的美,她的眼神沉靜,嘴唇緊抿,上身保持直立,如瀑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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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的發絲用一條金帶系着,随素手的每一次揮動微微顫動。爐火一閃一閃,他甚至看得清她小
巧秀挺的鼻尖幾粒細密的汗珠,白皙滑膩的脖頸間幾根柔和溫順的纖毛。這種美,讓人生出頂
禮膜拜的沖動,又忍不住想要擁在懷裏好好憐惜。
時值秋日,天氣轉涼,但仍有小蟲覓光飛來,徒勞地往水晶燈上撞。一只飛蛾飛來,義無返顧
投進爐火,兩人撲救不及,眼睜睜看着它被火焰吞噬,連最後的掙紮都沒有就化成一道青煙,
無影無蹤。
飛蛾撲火,赫連羽聽過這句漢家俗語,但此刻方感悟的前所未有的徹底。他就是那傻傻的蛾,
貪戀從未見過的光和熱,一頭紮進致命的火焰,連掙紮的餘地都沒有。蛾殒身于火焰,而他迷
失于雲蕭的美麗,從初見的那一刻。
水燒開了,奇形怪狀的霧冒上來。雲蕭放下竹扇,取過兩個青翠欲滴的瓷杯。先舀出一勺水,
燙了茶杯,棄去,從一個竹筒倒出幾個花骨朵,放入茶杯,緩緩注入開水。她的手很穩很定,
沒有一絲動搖,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清水如練如匹,飛入璀璨的瓷杯,開出朵朵遺世獨
立清幽淡雅的花。
花骨朵一點點綻放,終于完全舒展開來,在水中沉浮。夜風嗚咽,送來不知名的小蟲的唧唧聲
,遠方夜莺的歌唱聲,還有若有若無的清香。
赫連羽聞着沁人心脾的茶香,遲遲不忍舉杯,水中之花開的虛幻,開的寂寞,讓他這并非慣于
惜花護花的人,也覺得摧殘它、折損它,是一種罪過。
“今天是我娘的忌日。”幽幽的聲音響起,赫連羽驚詫擡頭,看到對面女子側臉望着亭外,一
樹白花如雪似冰地盛開,周圍的梅還只有綠蔭,更襯得那白花清冷中帶着高貴。八月桂花開,
這是思雲閣中唯一一株桂樹,卻在梅林中落腳。
雲蕭舉杯起身,緩步走出亭子,走到桂樹前,跪下,傾杯,将茶水灑在樹根。赫連羽默默看着
她拜了三拜,起身,返回小亭,坐下,重新添滿杯子,不知該說些什麽。她低着頭,柔肩微微
聳動。她哭了嗎?他的心暮地一痛,是否該伸手抱住她,輕輕吻去她的珠淚?前些天一時沖動
冒犯了她,還推遲婚期,她一定在恨他,他抱她,她會不高興,會怪他唐突。不,也許她不會
怪他,否則何必邀他喝茶,講出她的心事?她是希望有人能安慰她吧。
患得患失,猶豫不定,遲疑着伸出手,快要觸到她肩膀,她卻擡起頭來,面色平靜。赫連羽忙
不疊縮手,衣袖帶過茶杯,幾欲翻下案去,手忙腳亂接住,茶水灑了一身,恍若未覺。
雲蕭嫣然一笑,抽出絹帕遞給他,重新斟了一杯茶。舉杯在手,卻不便飲,只垂眸望着那朵朵
載浮載沉的花,低語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波動:“娘生前最愛親手炮制菊花茶,前一年秋天選擇
完好的菊花經過多種工序炮制晾幹,将菊花上的露水和梅花上的積雪收集起來,待到來年煮茶
用。若不是如此周折,哪裏會有這般清極純極的茶喝。”
赫連羽邊細細啜飲,邊聽她娓娓而談,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
“十歲的時候,娘走了,我還有師傅,師傅泡的茶,總有股淡淡的藥味,像他的人。後來師傅
離開趙地,就是我泡給毋恤喝了。我嫌麻煩,總是拿現成的茶,用泉水煮來喝。弟弟是個聰明
乖巧的孩子,明知我偷懶,還是誇那茶是天上地下最好的。”
赫連羽看到她眼中突現的溫柔,明知她們是姐弟,仍是忍不住妒忌她口中的毋恤,也有些惺惺
相惜,再次的茶經她玉手一泡,也自然而然成為世上最好的,這絕無人反對。
“只有每年今日,我才會用雪水煮一壺親手炮制的菊花茶,在娘生前徘徊的桂樹林中自飲自酌
,權當祭奠。想不到來到代國也有桂樹,娘在九泉之下,不至于喝不到最愛的菊花茶。”
赫連羽有種罪惡感,是他使她離鄉別土,差點連亡母都不能祭奠。但聽她語氣并無抱怨,他脫
口問道:
“為什麽你不怪我使你身處異地,為什麽你不怪我推遲婚期?”而只說一些陳年往事,是因為
心中根本沒有他嗎?
雲蕭偏頭凝視,仿佛奇怪他怎麽會問這樣的問題。“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在家從父,出門從
夫。我為什麽要怪你,又哪有資格怪你。”
假話,又是假話,方才一番事,他都差點忘了這女子心機深沉,真假難辯,莫非今夜偶遇也是
她安排好的一場戲?愛意一消,恨意就占了滿懷,眼前的她依然美麗,卻再不能使他神魂颠倒
,如醉如癡。
他飲一口茶,好整以暇地說:“是嗎,若我想與你共度良宵呢?”玩心機,并不是她一人的專
利,只要擊中她的弱點,她就會現出本來面目。
雲蕭并未如他預期中臉紅,慢條斯理道:“可惜幾天前您親口放棄了這個可能。”
“滿世界都在傳言婚禮延期的事,如此大失面子,你也不在意嗎?”
雲蕭嘆口氣,忽然笑了,劃破一江春水,郝連羽雖心存戒備,仍是失神發怔。“不管你有什麽
理由,當衆辱我,我必報複,十年二十年,你總要提防才好。”将陰狠威脅的話說的如此宛轉
柔媚,雲蕭可算第一人。“但是,現在不說這些傷感情的話好嗎?我們有漫長的餘生共度,也
唯有你我同飲菊花茶。”
呵氣成蘭,淙淙私語,聽來如此蕩氣回腸,赫連羽還有何話好說?明知是個美麗陷阱,明知她
不愛他,只将他看作政治聯姻的對象,他也只能嘆口氣,咽下更多傷人的話。戀了六年的天使
是個虛僞做作的千金小姐,讓他有一刻的忿恨與不甘,随即發現打破她的自制與面具很有挑戰
性,如今他似乎離她近了一步,卻更加撲朔迷離,看不真切。她是個心思詭谲無心無情的妖女
,而可悲的是他陷的更深了。不為救贖,只想深切了解她,憐惜她,愛她。
離開思雲閣,赫連羽毫無睡意。雲蕭并不知道,對他來說,她是這血腥黑暗、死氣沉沉的王宮
裏唯一的期待和溫暖。無妨,畢竟六年等待,她終于來到他身旁,今生今世,他不會允許她離
開,他有足夠的精力與耐心等她愛上他,等她心甘情願為他停留。現在最重要的反而是另外一
些事情,他決定去夜訪公孫伯儒,該和他好好談一次了。
深夜無人處,情人私語時。銅盆中獸炭燃的正旺,屋內溫暖如春,充滿□□與暧昧的因子,引
人昏昏欲睡。男子半裸躺在蒙了虎皮的大椅,輕撫懷中女子光滑柔膩的背。女子如一只馴順的
貓,應着他每一下撫摸發出無意義的呢喃。她是爺最寵幸的姬妾,美麗、聰慧、善解人意,更
重要的是乖巧、識時務,才能在爺身邊待的時日最久。就如此刻,她知道爺看似閉目養神,實
則思考問題,萬萬打攪不得。
窗外一聲低響,男子雙眼倏地睜開,精光四射,女子感到他的肌肉緊繃,忙向旁邊讓開。男子
起身打開窗戶,一只黑鷹凝立在窗臺,熟練地取出鷹腿皮筒中一個小小紙卷,招招手,黑鷹無
聲展翅飛走,仿佛暗夜幽靈。
看了紙卷上的暗語,男子眼睛發亮,愈發銳利,如淬鋼的匕首,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随手
将紙卷抛入炭盆,一眨不眨盯着,紙卷燃燒起來,火焰一長,又複于低寂,終于不留一絲痕跡
。
坐回椅上,女子已端了盛滿葡萄酒的玉碗,侍立在旁。男子漫不經心接過,微一點頭,以
示贊許,女子順勢跪倒,蜷坐在他腿邊厚厚的毛氈。
遙遠的西域傳來的美酒,男子輕搖玉碗,欣賞燈下泛起的漣漪。如血的美酒,最易喚醒他體內
潛藏的野心。他不喜歡血腥,但有些事總要流些血才能有契機,也才能最終解決。
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打破草原清晨的寧靜,開懷大笑聲中不時夾雜着一二聲驚叫。一個紅衣女子
搖搖晃晃坐在馬背,要策馬前行。一個侍衛服飾的人在馬下,擔心地看着她,準備随時救護,
一邊指點要領,一邊安撫躁動不安的馬。
“鎮靜些,坐穩。”“拉緊缰繩。”“夾緊馬肚,不,不,不是踢,是夾。”“扶住馬鞍。”
“不要拽馬鬃。”
忙乎好一陣,馬停在原地,愛理不理,不時低頭叼幾根青草。女子一發狠,趁男子不注意,使
勁拉了一下馬尾巴,白馬放聲長嘶,前蹄躍起。紅衣女子被淩空抛出,尖叫聲突起,毫不遜于
馬的嘶鳴。“紀大哥,救命啊!”
男子縱起又落下,女子被穩穩接在懷裏。這兩人,正是紀瑕和董玉。
春搜,夏田,秋狩,冬獵,是法定的游獵大典,也是練兵選才的大好時機,各國都很重視,代
國是以游牧民族為主的國家,自然更加講究。今年的秋狩大典,雲蕭以貴賓身份出席,白明夷
、原辰裏及各王公大臣、部族子弟随行,浩浩蕩蕩來到距無棣城二百餘裏的圍獵場。公孫伯儒
、呼雅臺留守。
中原諸國習車戰,出入皆乘馬車,善騎馬的人不多,深門大戶的小姐會的自然更少。董玉纏着
紀瑕教她,才發生前面一幕。
董玉閉着眼睛,緊緊抱住紀瑕不放,好像吓暈了一般。紀瑕笑道:“沒事了,你松手,我放你
下來。”董玉這才放手,如夢方醒狀。一落實地,就向闖禍者興師問罪,手指在一旁吃草的大
白馬,數落道:“你啊你,這麽快就心安理得,知不知道方才差點兒害死我?多虧紀大哥救我
。”罪魁禍首打個響鼻,噴出一股白氣,懶懶斜睨一眼,仿佛在說:“什麽害死你,是讓你稱
心如意吧。”一人一馬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肯示弱。
紀瑕忍笑開解道:“好啦,不要生氣,天下好玩的多的是,少一樣有什麽關系。”董玉跳起來
,指着自己鼻子道:“紀大哥,你變着法子笑我笨,學不會騎馬是不是?”低下頭,“我知道
我比不上雲姊聰明。”紀瑕溫言道:“我沒有笑你,也不會笑你。你真的很在意學不會騎馬?
我們繼續來,多練習幾次就熟練了。”
“好,再來,非學會不可。”樂觀的小姑娘鬥志昂揚。兩人相視一笑,同時望向遠方。那裏也
有一對師生,雲蕭這個學生顯然要聰明許多,她已能騎馬繞圈跑了。赫連羽跟在她身邊,狀甚
親密。
董玉一臉向往,低聲道:“代王和雲姊真的很相配。”
紀瑕正自出神,沒聽清楚她的話。“什麽,你剛才說什麽?”
董玉好脾氣地沒有計較,又說:“代王愛雲姊,雲姊愛代王,他兩人又一般的好看聰明,郎才
女貌,可不是天作之合嗎?
紀瑕失聲笑道:“郎才女貌屬實,相互愛慕則未必。你哪裏知道他們這些大人物考慮最多的不
是感情,而是——”而是政治利益。咽下已到嘴邊的話,以免給她過多的負面影響。
董玉卻堅持道:“我知道代王是愛雲姊的,我就是知道。他看雲姊的眼神告訴我了,他眼中只
有雲姊。”如她看他的眼神,而他卻視而不見。
真是這樣嗎?紀瑕失神自問。為什麽不可以?雲蕭是很容易被人愛慕的,不論是外表還是內在
,只是了解到她內心後仍堅持愛她,需要莫大的勇氣和能力。赫連羽屬于哪種?推遲婚期,只
為讓她先愛上他?雖然不合常理,确是唯一解釋。他和雲蕭都往政局人情想,越想越複雜,始
終無頭緒,卻不料單純的玉兒一語點醒夢中人。
赫連羽,高傲的勇者,他對他生出一種無關敵我的敬意,同時也為他哀悼,雲蕭是不會在意任
何人任何事的,除了遠在趙府的那個少年。與雲蕭的賭約他已放棄,接下來的事就當戲來看吧
。
雲蕭和赫連羽并辔而行,涼風習習,青草随風起伏,形成波浪向遠方播散。
“你學得很快,如果從小在草原長大,樂者的歌中一定會多個傳奇女英雄。”
“十幾年前,父親曾教過我騎馬,但後來只學駕禦馬車。我是沒機會成為放馬縱歌的女英雄了
,代王王妃可以形同草莽嗎?”
“只要你願意,有什麽不可以?我母親年輕的時候隐瞞身份,在草原上流浪,弓馬娴熟,豪爽
大方,性烈如火,快意恩仇。直到嫁為□□,每回圍獵,都不輸與人。我的馬技就是她教的,
那時我三歲,剛學會走路不久,被逼上馬,心裏害怕就松手,摔的鼻青臉腫,還得挨母親的鞭
子。”
“遙想老夫人風采,令人追慕。不過真看不出你還挨過鞭子。王位繼承人,誰敢打你?也只有
老夫人有這等膽識魄力。”
“我是不是聽到了幸災樂禍的聲音?哼哼,漢人書中有句話:笑人齒缺曰狗窦大開。傾國傾城
的雲小姐缺了兩顆門牙,是否美豔依舊,我拭目以待。”
“咦,有人笑你嗎?一定是你多心。”
“母親鞭子舉得高,落在身上卻不痛,就算疼的厲害,現在也記不得了。初到智家,也有人打
過我,不過後來都被我雙倍打了回去。現在只有我打別人,沒有人能打我,倒希望母親能回來
再打我幾鞭。
“我聽人說,代王治軍極嚴,卻不胡亂責罰,兵士都樂于從命。言必行,行必果,古之名将也
不過如此。
“治軍你也懂?”
“不懂,只閑來無事胡亂翻了幾本兵書。”
“你看的書真多。我有幾個問題......”
兩人談的投機,漸行漸遠,後來索性下馬,席地而談,忘了時間。旁人遠遠望着,也不敢去打
擾。回到營帳,已是日薄西山,夕照滿天。
夜間宴會上,雲蕭露了露面就離開了,只說連日奔波需要休息,但有心人會想到她的身份着實
尴尬。千裏迢迢來到代國,婚約依舊,婚期無望,只算是未婚妻,仍被模模糊糊稱為雲小姐。
只是很多人是在雲蕭一邊的。
她的美是打動人心的利器,風度教養俱佳,人□□理通達,有母儀天下的尊貴典雅,而不盛氣
淩人,有禮儀之邦的守禮矜持,卻不矯揉造作,人們對外國女子的成見很快被對雲小姐的喜愛
打倒。這樣的女子,最合宜作代國的王妃,王這樣的英雄,才配得上這尊貴的人間仙子。英雄
美人,豈非從古到今都連在一起?
也有一些人例外,有打算送女兒或姐妹入宮的貴族,有頭腦頑固不化的老一輩,還有更多的暗
自仰慕草原雄鷹的妙齡女子。草原上好女子多的是,英明神武的王竟然選擇一個嬌滴滴、弱不
禁風的漢家女子,叫人如何心服?婚期推遲,讓這些人看到希望,明晨正式開始的秋狩大典上
,務必要王意識到,只有草原上的美女才适合作王妃。
清晨天蒙蒙亮,雲蕭被外面的喧鬧聲吵醒,出了帳篷一看,人們都朝馬廄指指畫畫,滿面興奮
的神色。雲蕭粗粗看去,馬匹多了一倍不止,不由得生了好奇之心。
外面的人越來越多,天色也越來越亮,太陽跳出地平線的一剎那,馬群迅速一分為二,其中一
群躍出栅欄,奔騰而去。雲蕭聽旁邊有人喊“野馬,野馬”。
野馬群的首領是一匹棕色雄馬,它站在一旁,等待馬群全部過去。紅色霞光裏,它長鬃及地,
穆然肅立,仿佛美麗的神祉。
雲蕭看得呆了,如此奔放不羁,充滿朝氣的生物。忽然雙目一凝,遠去的馬群中有匹領頭
的黑馬,她認得那是赫連羽的座騎疾風。他曾說過疾風是他馴服的野馬,現在它要歸群了嗎?
周圍也有人認了出來,失聲驚叫,但此刻再追已經太晚,絕無可能追上。
有人去追。一個黑衣人影從斜插出,似要截住馬群。野馬越奔越急,留下身後一溜塵土,很快
消失不見。眼見是追不上了。一聲雄渾悠長的嘯聲響徹雲霄,人們面面相觑,馬匹驚的狂躁不
安,四處亂撞。不到一刻工夫,一個小黑點在天邊出現,迅速接近,人們漸漸看清,那是一匹
黑馬,想來是疾風受嘯聲召喚而回。嘯聲未曾止歇,疾風以嘶鳴回應,一人一馬終于會合。那
人飛身上馬,朝營地返回。人們歡呼起來。
雲蕭知道那人一定是赫連羽,深厚的內力,高超的馬技,旁人或許也有,但與疾風深厚的感情
卻非赫連羽莫屬。晨光下,他縱馬飛奔的身影和氣概令人心折。
片刻間,疾風沖進營門,又直沖沖向着雲蕭過來,身邊的人忙不疊四下躲開,雲蕭直直鎖定馬
上的身影,靜立不動。疾風在她面前止步,順勢打着轉,騎士閃電般出手,将雲蕭拉上馬,抱
在懷中,低頭吻吻她的面頰,一提馬缰,又沖了出去。
營地上歡聲雷動,為英雄的王,為嬌美的王妃,為他們美麗的愛情。戰士加入進來,整齊劃一
的吶喊震耳欲聾,地動山搖。
飛,她在飛。兩旁的景物一閃而過,營地迅速拉遠縮小,人群的歡呼遙在天邊,能聽到的只有
呼呼風聲和她的心跳。一開始她不習慣,盡力拉開兩人的距離,但馬速太快,縱使她身懷輕功
也心存畏懼。風打在臉上隐隐生疼,變幻的景物使人頭暈,無奈中牢牢抱住他,頭貼上他的胸
膛,仿佛暴風駭浪中,撈住最後一根浮木。馬背颠簸起伏,風聲呼嘯而過,雲蕭在一方小小的
溫暖的懷抱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女不做夢,哪個少女不曾幻想過,一個英偉俊朗的英雄男子從天而降
,将她擄上馬,絕塵而去。雲蕭沒有。即使有,也是十多年前的舊事,早已被歲月忘懷。
她記得美麗優雅的母親在人後暗自飲泣,外祖父一族一夜之間都死了,連小孩子也不例外。那
一年,她六歲。她記得母親郁郁而終,冰冷消瘦的手撫摸她的臉:“孩子,要幸福啊。”最愛
她的人不在了,還會有幸福嗎?那一年,她八歲。她記得渾身藥味的師父殷殷握住她的手:“
師父有事暫時離開,雲兒,後會有期。”她知道那寵姬臨死前喝的藥中多了一味藥草,本身無
毒,卻最易激起其他藥的毒性,她也知道師父很難再回來,後會無期。那一年,她十歲。
看到太多,懂得太多,注定不會快樂。父親愛着母親,卻殺盡了她的族人;母親愛她,卻早早
舍她而去;大家族中陰謀鬼蜮的事太多,生生逼走無辜的師父。她用燦若春花的笑容掩飾冰寒
的內心,世上的紛擾糾葛,不過是一出出可笑的鬧劇,她選擇冷眼旁觀,旁人的和她自己的。
直到那個夏日午後,一雙清澈而迷惘的眸子照到她心裏。毋恤,不需憐恤的孩子,受盡屈辱卻
不懂怨天尤人的孩子,走進了她的生活,在她深結九重冰的心房留下方寸的溫暖。
她的命運還未出生就已注定,在黑暗冰涼的府邸孤獨地長成,嫁一個門當戶對的丈夫,或進入
王宮,或遠嫁異鄉,然後孤獨地死去。所謂感情,只是不切實際而毫無益處的幻想,實在的根
本的只有利益。她張開羽翼,将毋恤庇護得滴水不漏,無關善良,無關姐弟情深,只是在守護
她生命中最後一線陽光,守護心中唯一的溫暖。
然而她還是要走的。得不到想要的,守不住想留的,人生無奈,真真情何以堪。
她是一個無夢的女子。既然人們眼中只有利益,那就看誰的手段更高,将利益計算的更清楚。
白馬王子的夢只屬于清純幼稚少不更事的少女,與她是毫無瓜葛的兩個世界。
然而,這一刻,在急馳的馬上,在赫連羽懷中,一種異樣的感覺悄然而生。是感動,是激動,
是遠古遺傳下來的記憶在她體內複蘇,仿佛千百年上萬年,她就這樣被他抱着,一刻不停地飛
馳,直到現在,直到将來,直到海枯石爛,滄海桑田。這一刻,且放下身份地位,放下精心盤
算的利害關系,放下苦澀的甜蜜的回憶,靜靜體會飛翔的感覺,體會受人呵護的感覺,體會全
身心交付與人的感覺。
他的胸膛寬厚而強健,他的臂膀堅硬而有擔當,他的懷抱溫暖如春,他的氣息使人安心。緊貼
他的胸壁,聽着他沉穩而有力的心跳,她仿佛看到了兩人的血液在對方血管中奔流,彼此的心
跳趨于一致,終于同步跳動起來。
不知何時馬的步伐緩了下來,他的心跳卻加速,呼吸也急促起來。雲蕭正在恍惚中,赫連羽吻
上她的唇。不同于第一次的粗暴,這一吻克制而纏綿,唇舌交纏間,仿佛要訴盡千百年的苦苦
等待和戀慕。雲蕭覺得自己要被溶化了,渾身軟綿綿的,提不起一絲力氣。
馬停了,兩人翻滾落地,赫連羽下意識地以背着地,為她卸去下墜的力道。他的吻變的熾烈而
熱情,已是情不自禁。若說方才的吻溫柔如水,此刻則熾烈如火,別有動人心處。這火燒盡了
郝連羽的理智與自制,心裏只剩下懷中嬌柔的女子。雲蕭卻清醒過來,落馬的一震雖輕,但足
以喚回一向冷靜自持的神志。
夢雖美,終歸不是現實,不能長久,她終究不是潛藏的記憶中被擄走的女子,而是趙氏小
姐代國準王妃。以她的身份,豈能與人野合?當赫連羽将手伸進她的衣襟,雲蕭把他推開了。
赫連羽如遇當頭一盆冷水,勃然色變。不解她何以突然改變,憤怒她又一次将自己推開,恨她
始終不能接受他,愛他。多日相處,言語投機,真心相待,都是假的?身上的火焰沒有止息,
反而越燒越旺,更加重了心火。反正她心中無他,何必在乎她的心意,得到她的人,自然也就
得到了她的心。不,不能這樣,以她外謙內傲的性子,恐怕會恨他一生一世,他再也不能真正
得到她。若要用強,何必等到現在,更何必推遲婚期。
是非之間,赫連羽心中天人交戰,争執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