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聯姻
作者有話要說:
晉陽是晉國上卿趙簡子封邑,趙家祖墳及祠堂所在,也是晉國名城之一。在城守董安于董大夫
的治理下,人心安定,百業興旺,路不拾遺,門不閉戶,一派安樂繁榮景象。陽春三月,百花
競放,蜂舞蝶飛,正是踏春的好時節,但此刻城郊的綠野阡陌竟是如此靜寂冷清,杳無人煙。
平日裏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少年公子,寶馬香車绮羅環佩的名門淑女何在?并那紛紛纭纭争看
熱鬧的百姓何在?一位失意徘徊的士子好奇地問身邊老丈,答曰:趙府。
天下無數的趙府,唯晉國晉陽城趙府是本尊。趙家祖上有功于周王朝,厲王失政時出奔到晉國
,數百年來趙氏在晉國日見興旺,根深蒂固,連晉君、公族也要忌憚三分,端的一呼百應,尊
貴非凡。現時趙家族長為趙簡子名鞅,與智氏,韓氏,魏氏,中行氏,範氏并稱六卿。
趙鞅夫人為舊公族祁氏之女,多年前去世,遺下一子一女。子即世子伯魯,年二十四,相貌儒
雅,品行高潔,為人重義輕利,有古賢者之風;女名雲蕭,人稱雲小姐,長于深閨,而聲名傳
揚于外,絕色絕貌,才藝俱精,更尊禮守節,善良可人,竟是世間女子的典範,世間男子的追
慕。
三月十八,雲小姐十八歲生日,晉陽城內名門大戶的公子小姐都受邀赴宴,城郊附近有頭有臉
的人物也多趕來,荒郊野地的春景如何比得上赫赫趙府的榮華,更何況可以一睹傾國傾城難得
一見的雲小姐。這一天,雲小姐還會乘車繞城一周,所以衆百姓也都待在家裏,只求車過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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睹芳容。
獨倚高樓,望不斷一重重屋宇,似海深的侯門。
韶韻樓地處趙府東北角,帶着很大一片園子,平日裏少有人來,最是幽靜不過,但此刻歡
笑聲閑談聲寒暄聲不斷,将那鳥語花香趕的無影無蹤。園中梅樹桂樹均不是開花時節,一樹綠
蔭默默遮擋着正午驕陽,那片桃林卻是不甘寂寞,燦爛地燃燒,如雲似霞,如火如荼。林旁有
小橋,橋下有流水,水中游魚度過嚴冬,不時躍出水面,落下,激起陣陣漣漪,仿佛在和煦的
春風裏滿心歡暢,又仿佛對憑空出現的如春風般宜人悅目的男女感到好奇。
衣着光鮮意氣飛揚的公子小姐,在春景宜人的園中盡情盡興,樂而忘返,三五成群,呼朋喚友
,高談闊論,低聲私語,結識神交已久的朋友,與心儀的女子搭讪,與老友交換各自的訊息,
不一而足。困了餓了,自有趙府仆役招呼周到。
紗窗半掩,一個綠衫女子斜倚窗臺向外望着,面色沉靜,讀不出喜怒,黑眸穿過眼前雍容和睦
的景象,落在不知名的遠方,若有所思。良久,收回視線,眼眸半閉,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
諷。身後鹦鹉撲棱棱飛起,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突變的氣質。綠衫女子輕皺眉頭,低喝道:“出
來。”
門推開,一個黃衫少女不甘不願走了進來,笑道:“不公平,雲姊,老是吓你不到。”綠衫女
子正是雲蕭,她頭也不回,微微笑道,帶着一絲無奈:“什麽時候才能改掉這頑皮沖動的性子
?難怪董世伯時常念你。”黃衫少女聽到父親名字,整容肅立,而後吐吐舌頭,滿不在乎道:
“改不了,本性難易。這樣才有借口‘長随雲小姐身側,學習名門淑女應有的風範氣度’啊。
”說完呵呵一笑,那後一句正是父親董安于的話,想起父親蹙眉皺額手扯胡須的樣子,便忍不
住笑出聲,至于是否有所不敬。并不在董大小姐考慮之中。
雲蕭也是一笑,轉過身來,董安于生性嚴謹,心計深沉,權謀機變,無雙國士,卻不料生出董
玉這般天真散漫活潑靈動的女兒。一年前董安于将女兒送入府中,的确有讓董玉受她潛移默化
的意思,但恐怕這位董世伯要失望了。随口問道:“你氣息散亂,适才遇到什麽事了嗎?”董
玉臉一紅,連連否認,雲蕭見這毫無心機的小姑娘破天荒臉紅,暗自稱奇,也不點破,一笑了
之。董玉急于轉移話題,見雲蕭手中捏着一張絹紙樣東西,一直不曾放手,便問道:“雲姊,
你拿的什麽,我可以看看?”
雲蕭将那物事放入袖中,正要作答,卻聽外面樓梯一陣響,又有人上樓了。
雲蕭的神色忽然間變了,臉上的光彩使得沉郁的房間一亮,嘴角變的柔和,雖未笑,卻讓人感
到明顯的愉悅,眼波流轉跳動,滿是寵溺和驕傲。
跨門而入的有三人,領頭的是一個白衣白衫的少年,十五六歲,眉清目朗,一雙眸子黑是黑白
是白,純淨如藍天清泉,不帶一絲渣滓,年紀雖輕,卻有一種叫人安心的氣質。他正是趙簡子
幼子,雲蕭最疼愛的幺弟毋恤。
毋恤正在太學學習,此時見到多日未見的姐姐,未行禮就先跑到跟前,上下打量一番,才作揖
笑道:“姐姐未見消瘦,我可安心了。”雲蕭見他真情流露,心頭一暖,右手一動,便想如從
前般撫摸他的頭頂,忽覺不妥,順勢拉住他的手,說道:“弟弟又長高不少,用不了多久,就
要超過我了。學業可忙嗎?”毋恤道:“難不倒我。今日姐姐生日,介紹個當世英才給你,當
是生日禮物。”雲蕭含笑點頭,适才雖姐弟情深,忙着問候,卻也把另兩人看個分明。
一人墨玉錦衣,十八九歲模樣,劍眉星目,态度從容自若,不掩精明強幹的氣息。此人是舊識
,姓蕭名燦,周王畿大商人蕭家的二公子,以晉陽為本營,長袖善舞,囤積居奇,雖是商人,
卻周旋于王公貴族之間,極有手段心計的一個人。另一人卻未見過,白布麻衣,雖舊卻清洗得
幹幹淨淨,散發着一種憂郁懶散的滄桑,然而又有不經意的貴氣沖淡了與這富貴環境的格格不
入。連董玉又一次臉紅她也注意到了,為誰呢?毋恤蕭燦早已熟識,那就是為這陌生的第三人
了。
蕭燦上前行過禮,毋恤開始介紹第三人。紀瑕字子玉,齊國人氏,四海為家,文武雙全,識見
非凡。雲蕭望着紀瑕,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那雙充滿玩味複雜難辨的黑眸讓她心中一陣不安
,不由得敲起警鐘。
彼此年歲相當,談論起各地時事人情顯得義氣相投,董玉不關心這些,但破天荒沒有發聲擾亂
,只靜靜坐在一邊,眼睛眨呀眨,含羞帶澀,不知在想些什麽。毋恤提起最近代國使臣朝見晉
平公的事,代國是狄人的國家,一年前代國老王暴斃,長子赫連羽繼位,政局動亂,斷了蕭燦
往代國發展做生意的念頭,此時代國派來使者示好,毋恤便問蕭燦是否有意重新開辟商路,蕭
燦說情況不明,需從長計議,紀瑕則說曾到過代國一段時間,若有需要可助一臂之力。雲蕭本
含笑旁聽,不時簡短插入兩句,聽到代國和赫連羽,眼神一沉,随即恢複,忽見紀瑕意味深長
的望着自己,微微一笑,轉開了視線,落在毋恤身上,愛憐、寵溺、驕傲、惆悵,還有一絲決
絕,仿佛要把他深深刻在腦海印在心中。毋恤若有所覺,回過頭來,相視而笑。
過了一刻,毋恤等人告辭出門,董玉神思不屬地相随而出,雲蕭站在驟然靜下來的屋堂,抽出
袖中的絹紙,緩緩重讀一遍,靜默良久。樓下的喧鬧隐約傳來,春日盛宴仍未結束,她的宴席
卻要結束了。冷冷一笑,手中的絹紙化為灰燼,四下散開,像寒冬飄落的雪花。那絹紙上只有
四字:與胡聯姻。
“你也來問我為什麽?”黑衣男子濃眉上挑,挑戰似的望着對面老者,眼睛射出懾人的光芒。
“我對你言聽計從,可不代表你可以插手我的私事。”
“為王者沒有私事,他的一切都屬公事,包括婚姻、感情。”清癯老者不受他的影響,侃侃而
談。“不過這件事臣沒有異議,與晉聯姻是件利大于弊的事,可說是有百利而僅有一害!”
黑衣男子不置可否,一口飲盡杯中酒,老者繼續不急不緩道來:
“迎娶王妃,一則我王室傳承後繼有人,二則可以安定人心,穩固政局。迎娶外國女子為妃,
可以避免各部族争端。晉國與我相鄰,勢力強大,與晉交好,其餘各國就不敢妄動,趙氏主掌
晉國國政,位列上卿,若得趙助,亦是大為有利。只有一處弊端:迎娶趙氏女子,難免将晉國
、趙氏的勢力影響帶入我國,影響我國朝政。然我王英明睿智,自可将不良影響控制在最小。
”稍頓片刻,老者說出最後一句,“自古紅顏禍國者不可計數,望我王好自為之。”
黑衣男子無言,轉首望向窗外,藍天白雲間,有一個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容顏,她還會那樣彈
琴嗎?還會那樣笑嗎?梅林綠影清搖,風聲嗚咽,卻無一能解答相思。
一個小小的院落,幾根疏竹,一潭碧水,青石小徑直通正面三間平房,雖為簡陋,倒也收拾的
幹淨整潔。雲蕭的造訪,打破了小院歲月不驚的生活。
眼前的中年美婦,美豔依舊,比六年前更加光彩照人,歲月磨平了桀骜不遜的性子,多了幾分
柔和寬容,只眼角還殘留着些微不馴的痕跡,打眼望去,英氣逼人,讓人遙想當年英姿飒爽、
馳騁草原的少女。
“慧夫人,一向可好?”雲蕭率先開口相詢,低沉婉轉的聲音滿是真誠。
“托福,沒災沒病的。”中年美婦淡淡地說,并未感染對方的熱忱,心知這位玲珑剔透的雲小
姐不會無事登門,索性挑明了說,“我母子身受小姐大恩,得以茍活至今,衣食無憂。小姐有
事不妨直說,靈慧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我要嫁與代王聯姻。”看着中年美婦一愣,雲蕭微微笑道:“沒幾個月就要起程,慧夫人可
有什麽教我的嗎?”
慧夫人本是代國貴族之女,到趙家近二十年,是毋恤生母。因是胡女,習俗性情與中原不同,
又無娘家靠山,多受人歧視排擠,連帶毋恤也自小受兄長家臣的欺侮。虧的六年前遇着雲蕭,
受她多方維護,毋恤才能随其他兄弟一起習文習武,雖仍受排擠,卻無人再敢明目張膽欺淩。
慧夫人也被雲蕭安置在這所別院,衣食無憂,不受打擾。慧夫人如此境遇,多半是因為和親到
異族異地,存身彌艱,乍聽說雲蕭也要走她的舊路,怎能不驚,又焉能無感。略一沉吟,便明
白了雲蕭的意思,前往異土,能先了解一些情況總比一無所知誤打誤撞要好。當下就把代國風
土人情,部族分布強弱及傳統風俗等細細道來。
代國以狄人建國,尚武,民風淳樸,部族有黑狄,白狄,赤狄,青狄。青狄最強,居北,現為
代國王族;黑狄居南,離中原最近,受漢化較深;白狄居西,草原肥沃,物産豐富;赤狄居東
,地勢險惡,民風最是剽悍。四部族多有聯姻,以血統維系和平,如果平衡打破,會以武力決
出勝負,強者為王。王都無棣城,除王族居住外,其餘部族的年輕子弟也多在其中生活學習,
直到他們回族繼承封號。狄人男女分際不比漢人,女子一樣彎弓搭箭、騎馬放牧。每遇慶典,
百裏之內的人都聚在一起,不分男女老幼,縱情歌舞,喝酒吃肉,一連好幾天都不散去。
說着說着,慧夫人眼中現出悠然神往的神色,仿佛回到了無拘無束無憂無慮的大草原。雲蕭暗
自記下她說的資料,見她出神,也不打攪。
半晌,慧夫人驚醒過來,讪讪笑道:“代王王妃和我同出白狄,自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她
早幾年嫁入王宮,生一子叫赫連羽。之後不久我來到趙家,就再無聯系。你此去代國,見到她
,代我問好。像小姐這樣的人兒,她一定歡喜。”
“一年前代國老王暴斃,現在的新王正是赫連羽,”雲蕭遲疑着,“如果遇上老王妃,我向她
問好就是。”
三月底,雲蕭至晉國王都绛城,入宮參見晉君夫人。
光滑如鏡的青玉地板,厚重猩紅的純毛地毯,繡着精美圖案的五彩帷帳,口吐袅袅青煙的青銅
香鼎,王家氣派,不比尋常。仆役侍女被遠遠打發開了,偌大房間只剩兩個不同來歷不同地位
卻同樣美貌的女子相對。
“你知道嗎,這樁婚事是我促成的,王本想将你收進宮,我讓他打消了這主意,在朝堂上親口
答允了聯姻。代國,茹毛飲血的莽荒之地,赫連羽,弑父弑母的嗜血魔王,雲小姐,這可否比
得上你将我送入這金色牢籠,永世不得超生?”說着咬牙切齒狠毒陰沉的話,語調卻那樣輕柔
,仿佛一彎秋水,可以将人溶化,笑容那樣燦爛,仿佛一瓯蜜糖,讓人甜到心裏。三年宮廷生
活,讓她學到太多東西。
雲蕭也笑着,波瀾不驚:“多謝夫人美意。”
“我恨你,我一直都恨你,”雲蕭的淡然讓女子有些沉不住氣,她應該哭泣應該咒罵,只不該
如此一貫的意态悠閑,超然物外。該死的鎮靜。“你生來就什麽都有了,家世、地位、美貌、
名聲,可我呢,我不如你美嗎?你是天下女子的典範,人們都寵你,敬你,捧你,予取予求,
我卻只能寄身樂坊,看人臉色,強作笑臉。我虛榮,我愛慕榮華,我要不擇手段向上爬,站得
高高的,穿上绫羅綢緞,帶上珍珠美玉,讓所有人都羨慕我,不敢再瞧不起我。”聲音漸漸高
亢,引得門外侍者悄悄往進看,女子猛然停住,聲音轉而低沉。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你讓我選他和富貴,我選了後者,我不後悔,可我恨你,為什麽要我選
擇,為什麽?!”
一擡頭,望進一雙滿是憐憫的眸子,咬牙怒道:“不要用那種居高臨下的眼神看我。你是天之
嬌女雲小姐,多少王公貴族青年才俊等你挑,我不甘心,不甘心。嫁到蠻夷之地,嫁給殺人狂
魔,我看你還怎麽神氣。”
“原來你這般恨我,”雲蕭幽幽一嘆,複道,“此去代國聽天由命而已,不過為夫人能在這王
宮多寵幸幾年,奉勸一句,莫将自己看的太重。人心叵測,各有各的打算,夫人若不看深些,
只怕被人利用了尚不自知。”
雲蕭告辭出來,得了許多禮物,其中一個小盒子是晉君夫人親自交到手上的。走在禦花園,打
開一看,是一對晶瑩剔透呈淚滴狀的碧玉耳墜。她送給大哥,她送給晉君夫人,想不到三年後
舊物重回手上。雲蕭沉吟片刻,取出來,随手抛進荷花池,頭也不回離開了。
代國使者朝堂提親,晉君當場允婚的消息早已在绛城傳開。雲蕭來到绛城,讓各種真真假假匪
夷所思的消息和評論傳的更加沸沸揚揚、鋪天蓋地,王公貴族也好,升鬥小民也罷,兩人相遇
必談代趙聯姻。
伯魯跟随父親在绛城,絹紙上的消息就是他送出的。雲蕭從王宮出來,被他接回趙府。
“小妹,對不起。”面對一母同胞,他只能吐出這幾個無力的字。
雲蕭眨眨眼,輕笑道:“怎能怪到大哥頭上。”最重儀表修養的大哥顯得心煩意亂,甚至有些
暴躁,可知對自己關心之深,心裏泛起一股暖意。
“你怎麽可以嫁給他,那個弑父奪位的野蠻人?!”伯魯搖搖頭,決然道,“小妹,只要你說
聲不願意,我抛開一切也要阻止這件事。”
大哥為人一向很好,很好,太好了。雲蕭正色道:“大哥,謝謝你。但是我願意,我願意嫁到
代國。”看着伯魯眼底深藏的無奈,微微一笑,“遲早要嫁人的,嫁遠嫁近嫁給誰沒有什麽不
同。”
“來绛城幾日,休息得還好?”堂上之人正當知天命之年,一頭烏發,并三绺長須,一絲雜色
都沒有,方字臉,倒立眉,一身正氣,不怒而威,語氣卻極柔和,滿是慈愛關切之意。這正是
趙氏族長,晉國上卿,當朝執政趙簡子趙鞅,也是堂下女子的父親。
雲蕭近五六年很少見到父親,乍上堂來,竟然有些陌生,只覺那高坐堂上威嚴赫赫的人雲裏霧
裏,看不真切。待聽得款款慰問,才恍然猛醒,兒時種種湧上腦海,如今父親雖清健依舊,卻
畢竟是老了。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心情激蕩,一時竟不能言。
趙簡子望着堂下亭亭玉立美貌不可方物的女兒,何嘗不是感慨萬千,昔日靈動可人的小丫頭,
如今已長成,而他也該老了。憶起亡妻和那段夫妻同游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心頭一梗,眼眶
已濕。
父女兩人一坐一立,上下相望,一時間心意相通,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一個使女上來送茶
,腳步雖輕,卻将兩人驚醒,拉回現實。
趙簡子輕咳一聲,溫言道:“坐。”雲蕭斜着身子坐下,臉上是淡淡的悵然。父女一刻的交心
,在豪門大家是如此難得,以前沒有,今後也不會再有。
“代王指名求婚,王上當朝指婚,實是趙氏一門的榮耀。趙家受晉不世深恩,又蒙王上賜婚,
雖肝腦塗地不足以報萬一。雲兒,你可明白為父的苦心?”
雲蕭湧上一陣苦澀,到底是父親,這麽快就恢複常态,聽着義正詞嚴忠肝義膽的表白,又有些
啼笑皆非。當下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回答:“父親,女兒知道。”
“代國地遠路偏,又非我族類,原是舍不得你,但情勢所趨,徒嘆奈何。你既為一國之後,母
儀天下,也算不得委屈。當前朝局錯綜複雜,範氏、中行氏與趙一向不和,多有沖突,智氏高
深莫測,難辨敵友,韓氏、魏氏也算不得一心一意的盟友。代國雖屬胡狄,軍功甚盛,不容小
觑。聽說代王赫連羽曾在智家做質子,幾年前代智交惡,回到代國,襲了王位。敵友之間,你
要多留心才好。”
“王上對父親并非全然信任,這才是心腹之患。”雲蕭冷冷插了一句。晉國朝政把持在六卿手
中,晉王權柄大為削弱,但畢竟名義上的威權猶在。雖一時動不了根基深厚的六卿,但難免某
日不利用某家打倒另一家。他自然樂見六卿相互間明争暗鬥。代趙聯姻,趙氏實力增強,卻何
嘗不會引起其餘幾家同仇敵忾之心。利弊強弱之間,端看各家手段如何,晉王卻等着坐收漁人
之利。
趙簡子一怔,也不去理會她話中頂撞的成分,一向知道這個女兒聰明伶俐,手段高明,卻不料
識見之深,竟能看破棋局,不禁大生惋惜之意。緩緩沉吟道:“你若為男,趙氏封爵便逃不出
你手,可惜......”
雲蕭走出房門,立于石階,仰首望天,天灰蒙蒙的,沒有一絲生機。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轉眼
看到遠遠牆角處孤零零一樹桃花。風吹過,點點落紅,竟是觸目驚心,又是那樣寂寥。
閃電撕裂天幕,萬物有一瞬間的閃亮,接着就是如萬馬奔騰連綿不絕的一串驚雷,大雨傾盆而
至。
從房間向外望去,雨霧迷蒙,加上夜幕掩映,真不知今夕何夕。立夏第一場雷雨,就是這樣大
的聲勢,午後開始,愈下愈大,沒有止歇的跡象。
雲蕭坐在早早亮起的燈下,聽着外面如注的雨聲和不時傳來的雷鳴,一針一線縫一件白色長衫
。久不動女紅,手有些生了,但她縫的專注,仿佛每一針都要做到完美。侍女都被打發走了,
她在這凄風苦雨的夜裏,形只影單的燈下,獨自享受即将完工的快樂。
“咣铛”一聲門戶洞開,一個人挾着風雨驚雷沖了進來,沖到雲蕭身前,突地止步。雲蕭見了
此人,卻似呆了,針刺手指出血也未察覺。來人渾身濕透,頭發狼狽地貼在額前,水珠順着面
頰成股流下,一雙清澈的眼睛炯炯有神,除了毋恤還有哪個?
雲蕭大駭,失聲問道:“毋恤,怎麽弄成這樣?”
毋恤不答,湛然的眸子灼灼盯住雲蕭,仿佛燃燒着不滅的火焰,啞聲道:“那消息是假的。”
雲蕭無言。
毋恤眼中的期盼熱切破滅,化成痛徹骨髓的悲憤絕望,大喝道:“姐姐,你說,你說那都是假
的,你說啊。”
雲蕭撇開頭,無力道:“毋恤……”
“為什麽?!你說過要守護我一生的,你騙我。”上前一步,想要扳過她的肩頭,看看不斷滴
水的雙手,終于放下。跺跺腳,轉身沖入無邊的夜無邊的雨。
雲蕭沒有阻攔,緩緩俯身拾起地上的白衫,上面有她滴落的指血和毋恤滴落的雨水,血跡水跡
混在一起,迅速湮了開來。趙家兒女沒有淚,只有血和水。
聯姻一事,有人同情,有人譏嘲,有人計算着利益得失,有人悲憤到情不自禁,而絕大多人只
是旁觀看熱鬧。她自己呢,她自己如何看待這樁婚約?無人知道,恐怕也無人關心。
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忙碌了三月,六禮将成,雲蕭将随代國使者起程趕往
代國,紀瑕以貼身護衛身份随行,董玉死纏硬磨,終于得償所願,作為貼身侍女随行,還有其
他家臣、仆役、侍女等約百餘人。喜事将近,趙府處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随行之人難免有
生離死別之感,卻無關大局。
雲蕭端坐在大紅帷帳,合府歡天喜地的喧鬧絲毫沒有感染這陰暗幽深的韶韻樓。大紅禮服,金
絲滾邊,胸口一只金絲織就的展翅欲飛的鳳,端莊中透着高貴。一張臉在烏發紅衣映襯下,愈
發沉靜煞白。
吉時一到,她就要走了,再無機會回頭,但對這生活過十八年的韶韻樓,竟無一絲留戀,待的
再久,也不過是過客,一旦離開,便是兩兩相忘。舍不下放不開的唯有弟弟。那天雨夜毋恤離
開後,便刻意躲着她,三個月中見不過數面,話卻是一句未說。毋恤真的這樣恨她,竟不來見
她最後一面嗎?
吉時到了,雲蕭緩緩起身,屋中央有一個白衣人影,毋恤終究來了。雲蕭望進他滿是掙紮哀恸
的眼,千言萬語,到口邊只化成一句話:“毋恤,風波險惡,善自珍重。”
毋恤欲上前,一個趔趄,絆倒在紅氈。及地的紅褶裙就在眼前,伸手可及。那裙擺遲疑了一下
,又向前移去,過去了,接着是長長的在紅氈上起伏的拖裾。毋恤伸手去抓,卻什麽都沒抓到
,什麽都失去了。
恍惚間有個聲音,溫柔而輕揚:你叫什麽名字?毋恤,無須憐恤的孩子嗎?你就跟着我吧,讓
我來守護你。急切擡頭,屋裏空蕩蕩的,沒有夏日午後的陽光,也沒有那個絕世驚豔,如陽光
般溫暖燦爛的女子,什麽都沒有。現時的公子毋恤,未來的上卿趙襄子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
晉代邊境,代國的迎親兵馬已在對面列陣等候。雲蕭走下馬車,與故土作最後的告別。蒼山如
海,夕陽如血,金黃色餘晖照着大紅的禮服和戰士的鐵甲,凄迷而肅殺,秋風回旋,平添幾分
蒼茫。
雲蕭跪倒塵埃,朝着晉陽的方向拜了三拜。走至車門前,忽然回頭一笑,雲淡風輕,天地失色
。“大哥,替我照顧毋恤。”
伯魯登上土丘,目送車隊漸行漸遠,消失在漫天煙塵中,最後,那一線煙塵也消失在天際,唯
見天高雲淡,大雁南飛。
雲蕭,雲蕭,不論何時何地,大哥祝你——幸福。
暮雲飛卷,一只蒼鷹在天邊盤旋,忽然一聲長鳴,沖向大地,刷地落在一個人的臂膀。一只手
伸過來,解下鷹腿上的小皮筒,取出一卷羊皮紙,必恭必敬交給身旁黑衣戎裝的男子。男子展
開掃了一眼,負手仰天長嘯。鷹受驚似地動了一下,斜眼睥睨,不解主人為何突然失态。黑衣
男子轉頭望它,黑眸如鷹般銳利,卻不掩溢出的愉悅興奮。瞧着鷹的神态有趣,哈哈大笑。一
揮手,又有人将皮筒綁在鷹腿,鷹便如箭般沖向天空,眨眼間消失在天際。
黑衣男子望向南方,一馬平川的草原在夕陽下染成金黃,風吹草伏,格外心曠神怡。那是迎親
車隊即将出現的方向,也是夢中女子要到來的方向。代晉邊境到無棣城,快馬十日可到,車隊
不緊不慢走,加上途中耽擱,二十日一定到。每一站都有專人傳信,以确保車隊安全抵達。雲
蕭,雲蕭,反複輕喚這個名字,仿佛穿越了萬水千山,見到了那地老天荒清極美極的容顏。心
頭激越、溫柔、惶恐交織在一起,反而成了無所憑倚的空落。
最後一線陽光掙紮幾下,終于落下,周圍景物一暗,空氣中帶出幾分寒意。平山頂上登高眺望
,山腳下的無棣城隐在濃霧中,若隐若現,城中央是王宮,一重重屋宇,仿若霧中怪獸,張着
大口,等待吞噬進入的每個人。黑衣男子打個寒戰,神色倏地一沉,目光陰狠而決絕。身後護
衛從始至終一動不動,如岩石般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