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故人落雪
有的時候,你覺得時間過得很快。
有的時候,你覺得時間過得很慢。
有的時候,你覺得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覺。
殷落痕——不,該說是洛痕了——坐在水潭邊,折下身邊梅樹上的一枝梅花,将上面粉色的花瓣全部抖落在水裏。
他背後的亭子裏,斷鴻已經站了很久。
他知道斷鴻站在那裏,可是他不想過去。
“今天來的這麽遲,是出了什麽事嗎?”他只是坐着,遠遠地問了一句。
斷鴻遲疑了一下,慢慢地走過來。站在洛痕的身後,一躬身說道:“莊主上次說自己的武功已經很難有半分的進境,所以屬下最近為莊主搜羅了合适的爐鼎。您要不要——”
說來也是奇怪,莊主雖然死而複生終于出現了,可是性情大變,甚至也不再使用爐鼎了,只是苦修。斷鴻作為他的智囊,敏感地察覺到了這種變化,可是莊主還是那個莊主,給人的感覺極其熟悉,不過的的确确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裏。
在斷鴻等人看來,原來的殷落痕是那種絕對不會容忍自己吃虧的人,可是在幾個月之前的武林大會上,他竟然完全沒有還手,即便是在受傷之後也只是忍受——他們的莊主,大約遇到一些不一樣的事情了。
不過爐鼎什麽的……
殷落痕攤開自己的手掌,掌心躺着一枚冰冷的花瓣,臨近黃昏,天陰沉沉的,天邊的黑雲卷起來,陵越城似乎就要有一場暴風雪到來。
他閉了閉眼,淡淡道:“去看看。”
很多事情,他已經在這幾個月的相處之中了解得差不多了。
爐鼎什麽的,自然也是早就知道的。
嫁衣天訣之所以叫做嫁衣天訣,取的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的意思,其中很重要的一環就是爐鼎。
天訣以前沒有說實話。
他的那些男寵,都是爐鼎,而不是什麽擺設。
不過爐鼎使用的方法跟殷落痕所想的不太一樣,這點他也早就知道——他在了解斷鴻他們口中的爐鼎的時候,其實只是想到了“吸星大法”。
男寵的的确确是個掩人耳目的借口。
邪派,果然就是邪派。
天訣曾經養了那麽多的男寵,而且沒有在吸取完他們的功力之後扔掉這些人,是為了能夠長久地利用。難怪他說自己一倒所有的人都跑了,天訣的這種行為就像是抽熊膽汁,養着熊,等膽汁一積聚起來就開始抽取,這些爐鼎苦苦修煉出內力,卻要被天訣抽走——落痕山莊一倒,他們不推才怪。
洛痕站起來,走在斷鴻前面半步,問道:“驚風樓那邊聯系得怎麽樣了?”
這幾個月以來,洛痕山莊在江湖上掀起了一場意料之中的腥風血雨。
“落痕山莊”改名“洛痕山莊”,殷落痕也宣布自己改名“洛痕”,沒有人知道為什麽,可是整個江湖在一片動蕩之中已經深深地記住了這個名字。
正道與邪派之間的拼殺再也不留情,邪派充分展現了自己的殘忍,所到之處血流成河;洛痕山莊和萬骨門之間的争奪也接近白熱化。
因為之前洛痕山莊消失過一段時間,所以地盤損失了太多,現在強勢回歸,與正在擴張的萬骨門形成了巨大的沖突,相互之間的厮殺更是毫不留情。
比起跟正道這邊的沖突,洛痕山莊和萬骨門的沖突簡直說得上是驚心動魄和慘烈。
洛痕經歷過的事情不算多,可是樁樁件件都不算是普通,他本來不是什麽蠢笨之人,尤其是心境的改變賦予了他後天的冷血和冷漠,很少有事情能夠打動他的心。他能夠眼也不眨一下地讓洛痕山莊的人去送死,也能臉色也不變地直接下令滅掉萬骨門整整一個分壇。
洛痕不知道陸蒼茫是怎樣想的,可是他沒什麽感覺。
所有的鮮血和厮殺換來的,不過是圖紙上屬于洛痕山莊的三片翎羽,和畫上了紅叉的萬骨門的骷髅。
江湖就是為了這些無聊的東西不斷地厮殺争奪,無數人為了這些無聊的東西付出了鮮血,洛痕依舊只是無感。
就像是他第一次聽到爐鼎一樣,雖然自己沒用,卻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了不起了。
他一直在麻痹自己。
從來到陵越城開始就是這樣,只可惜了解他的人太少,幾乎沒有人看懂。
在局勢如此緊張的現在,也很少有人能夠探聽到洛痕的消息——現在“洛痕”這個名字,已經取代了陸蒼茫成為恐怖的代名詞。
洛痕不知道陸蒼茫是什麽感受,自從上次他将自己扔在地上丢給自己的屬下一封手函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了——同樣的,洛痕也沒去見過天訣。
他似乎與世隔絕地生活着,可是總有源源不斷的消息送到他的眼前來看。
他剛剛問了林驚風,斷鴻卻遲疑了一下。
“驚風樓的消息是查到了,可是林驚風的去向查不到。”
“驚風樓在陵越果然也是有分樓的。”至于林驚風的去向,那倒是不重要的,洛痕有感覺,林驚風現在就在陵越。
萬骨門跟洛痕山莊之間的厮殺實在太過慘烈,再鬧下去只能讓正道漁翁得利撿便宜。
陸蒼茫跟洛痕都不是什麽蠢貨,這種厮殺勢必進行一陣時間,可是絕對不會長久,萬骨門是吞并了邪派太多的門派,現在內部的情況很複雜,陸蒼茫需要一場血腥的厮殺做一場試煉,将實力弱的人直接削除,而那些他不看好的人,或者是隐藏的威脅,就會被他派去最危險的地方,最後一般都能借洛痕消除掉他們;而洛痕,則是需要用這樣一場血腥的厮殺來重振洛痕山莊的威名,而且因為是舊勢力重組,裏面招收了不少的新人,自然需要進行考驗和精簡,不合适的和有問題也會被洛痕消除。
有的時候,一場看似血腥慘烈的厮殺,不過是上位者為了自己利益而進行的一場游戲。
以前洛痕不理解,可是現在他沒覺得有什麽不好,眼光不一樣,什麽都不一樣了。
“爐鼎直接送回去,本座沒興趣了。”洛痕走到前院,看着路旁栽着的虬松,然後繼續走下去,話是對着斷鴻說的,“驚風樓在哪兒,你帶本座去。”
斷鴻俯首稱是。
陵越城很是繁華,即便是這裏有着兇名赫赫的洛痕山莊和萬骨門,甚至還藏着許多門派的探子,這裏的市集也依舊熱鬧。
不過因為現在是風雪之夜的前夕,所以街上只零星地亮着街燈,行人很少,他穿着那不變的藏藍的衣袍,行走在古舊的石板路上,這裏靠近江南之地,氣候溫暖,很少會下雪,不過奇怪的是一旦下雪,都是能夠封山的大雪。
斷鴻跟在他身後,擡首看着眼前人的背影,看着看着就停下了腳步。
洛痕覺得背後沒聲音了,停下來,轉身回望一眼,淡淡問道:“怎麽了?”
斷鴻心中一凜,連忙躬身告罪:“屬下走神了。”
“走吧。”洛痕沒介意,他只是看着街道的盡頭,風雪就要到了,不知道他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地上是不是已經鋪上了一層雪呢?
洛痕的大度在斷鴻的意料之中,他再也不敢多想,收斂心神專心帶路。剛剛……只是覺得在那零星的街燈裏,在黑沉的天幕下,在冷清的街道中,莊主的身影——太孤寂。
什麽時候,莊主成了這樣呢?
斷鴻想不通,也不知道。
眼前是一棟看上去很普通的小樓,看上去就像是普通的茶館,跟洛痕在四海城的時候常進的那一家差不多,他忽然之間就明白了。
四海城的那茶館,也是驚風樓的暗樁。
北風呼嘯,刮面而來,像是刀鋒切斷人的血脈,要留下最鮮活的熱度。
雪,終于開始下了。
洛痕走到這小樓前面的時候雪果然已經鋪了一層。
他站在樓下,擡手看樓上“客上天然居”的匾額,忽然想起了一副很有名的對聯——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
雖然不是很工整,但難得的是颠倒對。
樓梯設在外面,有二樓,不過風雪太大,天太黑,看不清樓上的情況。
斷鴻警惕地看着樓上,可是洛痕卻是渾身的輕松。
樓上忽然傳出一聲輕笑,“林某已經恭候莊主多時了。”
斷鴻險險就要動手,被洛痕一伸手給止住了,他揮手示意斷鴻退回去,自己慢慢地走上了樓梯。
一步一步,踏在還沒來得及消融的雪上。
“林樓主,果然還是在這裏。”
二樓忽然起了些亮光,像是有人吹開了火折子,然後點了燈,一開始過于明亮,後來突然就變暗了一些,然後柔和。
昏黃的燈光照過來,将樓四周掉下的雪花照亮,看上去竟然有些溫暖的感覺。
洛痕猜,那是林驚風給燭臺罩了燈籠。
他走上去,看到林驚風坐在火爐旁邊,爐上溫着一壺酒。
正是那風雅至極的紅泥小火爐,綠蟻新醅酒。恰逢這晚來天欲雪的時候,如何能不飲一杯呢?
林驚風這果然是已經等了他許久。
洛痕走過去,毫不介意地坐在擺着燈臺的案邊,盤了腿,安靜地看着林驚風。
一如既往是那鮮豔的紅衣服,在閃動着火光的小爐邊更顯得妖冶。他那狹長的狐眼微微眯着,眼縫裏一派的慵懶。
“大約,莊主想不到,咱們這兩個算得上是故人的人,能夠在這種場合再相遇吧?”
其實不是相遇,只是重逢。
洛痕手指指腹觸摸着幾案周邊的花紋,眼簾微垂:“我也想不到,林樓主會是殺死林德勝的真兇。”
雪,忽然就大了。
爐子裏的火光映着,又覺得熱。
冷熱兩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