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洛痕山莊
他的眼神是空茫的,即便是身邊跟着許許多多的人,他也覺得自己是一個人。
殷落痕捂着自己腹部的傷口,看着自己身邊的幾個黑衣人。這些人的名字天訣都曾經告訴他,而且他之前在私下聯絡落痕山莊舊部的時候就已經認識這些人了。
這些落痕山莊的舊部也都看着殷落痕,他們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莊主竟然是這樣的容貌,雖然早就猜到自家莊主容貌必定不俗,可是眼前的這景象跟他們想象之中也差太多了——落痕山莊的莊主似乎一點也不像是傳說中那樣殺伐深重。
殷落痕的傷口沒人敢去處理,他只是一個人捂着,讓它不再流血。這具身體的自愈力很強。
每當有人靠近他,他的眼神就會轉過去,沒有人敢再靠近他一步。
于是舊部們都知道了,他們的莊主現在不想要任何人的靠近。
難以想象,他們就那樣大搖大擺地離開了正道雲集的四海城,還是在跟萬骨門以及正道人士進行了一場可怕的火拼之後。
他們現在是在郊外,官道上,衰草連天,遠方的棧道一直延伸到天邊,看上去很有一種蒼涼的感覺。
這樣深秋的景象,在殷落痕的眼中無異于死氣沉沉。
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覺得自己指縫間的鮮血都幹涸了,可是他還是沒有放手下來。
他不知自己身處何方,也不知自己經歷過什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如果真的能夠完全沉入這樣的狀态該多好?
忽然之間他就慘笑了一聲。
落痕山莊執法使冰二走上來,将幹糧奉到他面前:“莊主……”
殷落痕沒等他說完話,就伸出了手去,只是動作極其緩慢,他将那幹糧拿到手,卻沒吃,只是問了一句:“你們都覺得我無能嗎?”
他明明已經準備好了十成十的嫁衣天訣,只要手指一松,也許整個武林就能夠被他震撼,可惜他為什麽沒能夠出手呢?
留給他的,似乎永遠只是滿身的狼狽。
他自嘲地一笑,不等眼前這一群身上染血的落痕山莊舊部說話,就道:“自然是無能的。”
江湖是什麽?
天訣總是說他不懂,可是現在殷落痕懂了。
他已經不想去想,刺他一劍的那個人到底是天訣還是林雪藏了——那個人的眼神,真的很不像天訣。
如果那不是天訣?那是誰?
是那個已經死去的林雪藏?
那麽他的天訣去了哪裏呢……
落痕山莊舊部中的精英幾乎都還在,執法使雪二,桃三,雪四、棋五、明六,護法斷鴻、骨雕、犀照。這八人的武功放到整個武林都是頂尖的,有他們在,就算殷落痕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書生也不會出什麽事——除非是遇到在擂場上那麽恐怖的季不寒。
衆人正自沉默之時,遠方的官道上突然傳來一陣馬蹄之聲,所有人立刻警戒起來,似乎就要動手。
殷落痕也擡眼看去,那是一匹雪白的駿馬,四蹄卻是烏黑的,跑起來的速度極快,很快就到了衆人的眼前。
馬上拉着缰繩那人不是別人,玄衣雪發臉色冷肅,正是陸蒼茫。
這個人乃是幾乎與殷落痕齊名的大魔頭,他一出現就讓落痕山莊這些高手們緊張了起來。
殷落痕将那幹糧塞回給滿臉冰霜之色的冰二,冰二是個很冰冷的俊男子,跟雪四是雙胞胎的兄弟,所以一冰一雪,不過雪四為人要暖一些,不跟冰二一樣近乎不近人情。
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的手下別緊張。
陸蒼茫在衆人面前勒住缰繩,就坐在馬上,直直看向殷落痕:“洛痕莊主,可否移步相談?”
洛痕莊主?
殷落痕不知道為什麽有些感動,陸蒼茫這人——還真是……變态啊。
他站起來,“有何不可?”
他已經一無所有,除了這些不屬于自己的手下。
剛才的傷痛,他已經不想再觸碰,甚至根本不願意想起。
他向陸蒼茫走去,身後的屬下們皺着眉頭,緊緊地盯着陸蒼茫。
陸蒼茫眼睛一直看着殷落痕,看到他走近了,竟然直接伸手一撈将他抓上來,唇邊挂上一絲笑意,“借你們莊主一用,一會兒還回來!”
殷落痕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心裏早把陸蒼茫罵了個狗血淋頭,他身上還帶着傷,被陸蒼茫這麽一抓,傷口直接裂開,鮮血又流了出來。
陸蒼茫卻真像個瘋子,揚鞭策馬,直接絕塵而去。
後面一绛袍男子一甩手裏的鞭子就要追上去,卻被冷肅的冰二拉着,勸道:“桃三,咱們莊主似乎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莊主跟陸蒼茫的關系好像不是太簡單,咱們暫時不要插手。”
那绛袍男子正是冰二口中的桃三,他扭了扭自己的脖子,收起自己的鞭子,“那便等等好了。”
卻說殷落痕這邊,坐在陸蒼茫身前,卻是橫着的,根本坐不穩,胡天海地地颠簸了不知多久,終于停在了一處山坡上。
陸蒼茫就拉着缰繩,坐在他身後,帶着冷冷的笑意問道:“怎麽,一瞬間就成了殷落痕莊主,你的實力變化還真是讓人摸不透呢。”
“你到底要說什麽?”殷落痕被陸蒼茫這麽一鬧,總算是從之前擂臺戰時候的打擊之中緩了過來,只是語氣之中還是疲憊。
陸蒼茫那純黑的衣袍落在雪白的馬背上,看上去對比強烈,他眼下就是殷落痕雪白的耳垂,“你欠我這麽多,原本以為你是個窮鬼肯定還不了,現在我發現你是個萬戶侯,你說我要幹什麽?”
殷落痕的傷口流血流得厲害,他臉色早就蒼白如紙,現下更是擺的透明。
耳垂處忽然之間被含進一處溫熱之中,殷落痕渾身一顫,本來他是側坐在馬上的,經這一變故直接側身,反身直接一掌扇去——
“啪!”
響亮的耳光。
殷落痕目光冷漠地看着陸蒼茫。
“何時連陸門主都喜歡耍流氓了?”
陸蒼茫眼底一片暗沉,他忽然之間伸手捏住殷落痕的下巴,欺負他有傷在身,實力不能發揮,唇角一勾,笑道:“本座喜歡這樣,你能把本座怎麽樣?”
殷落痕剛想說話,卻發現陸蒼茫的表情一瞬間就轉冷了。
陸蒼茫面無表情,抓住殷落痕的胳膊和衣領直接将他丢下了馬,讓他落到山坡上,他就一手拉着缰繩高高地坐在馬上俯視他。
殷落痕痛得渾身發抖,整張臉都皺了起來,眉頭緊擰。
陸蒼茫始終只是看着,不發一言,看着他腹部那沒有處理過的傷口,随手掏出一瓶藥扔到他身上,就像是可憐一個乞丐一樣。
“可憐蟲。”
他丢下這樣三個字,表情是說不出的諷刺和挖苦,然後一扯缰繩,竟然直接丢下殷落痕策馬離開。
殷落痕看着馬蹄之後滾滾的黃塵,躺在地上,右手伸出去拿了那瓶藥,很漂亮的瓶子,就跟陸蒼茫當初交給他去毒殺林雪藏的那瓶子一樣漂亮。
他拿着看了半天,卻一伸手直接扔出這個瓶子,丢得遠遠的,也不知是落到了什麽地方砸到了石頭一類的硬物上,只遠遠傳來一聲脆響,大約是碎了吧?
暮色西沉,夜幕很快就要到來。
殷落痕躺在地上,忽然覺得要是這樣就算是死了也很好的。
什麽江湖,什麽陰謀,什麽算計,什麽情愛,通通與一個已經躺進棺材埋進黃土的人沒關系。
只可惜,那些都是幻想。
落痕山莊的幾位護法終于找到了他。
“拜見莊主!”
斷鴻,一身暗金色的長袍,跪在了他的身邊。
殷落痕擡手遮了一下眼,“你們來得很快。”
斷鴻是整個落痕山莊的智囊人物,平時就很沉穩,他看着殷落痕現在的狀況,終于還是做了決定:“莊主,您的傷勢不能再拖下去了,請恕屬下冒犯。”
都這個時候了還談什麽冒犯不冒犯的?
殷落痕知道自己還不能死,也死不了。他在斷鴻的攙扶之下坐起來,然後衣襟散開,露出那略顯得消瘦的上身。
傷口近乎貫穿,很深,不過沒有傷到太要害的位置,只不過養傷是需要很久了。
殷落痕閉上眼,斷鴻上藥的動作不用力,可是他很疼,滿頭都是冷汗。
“看到陸蒼茫了嗎?”
“回禀莊主,是他告訴我們您在這兒的。”不然他們還不知道找多久呢。斷鴻依舊沉着地給殷落痕上藥。
自家莊主,到底是為什麽會淪落到如今的這一步的?為什麽當場他沒有出手?這其中到處都是謎團,可惜現在一個也得不到解答,也許以後也不會得到解答。
斷鴻有些無奈。
身邊的骨雕和犀照對望了一眼,同時搖了搖頭。
殷落痕聽了那句話,沉默了一陣,才睜開眼說道:“他有留下什麽嗎?”
斷鴻一皺眉,莊主似乎知道得很多。
一邊銀袍的犀照遞上來一封拜帖一樣的邀請函,“這是陸門主留下的。”
那帖子右下角燙着黑色的骷髅頭,倒一向是萬骨門狂狷霸道的風格。
殷落痕接過來,打開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話:“陪本座血洗洗愁谷。”
殷落痕随手将這封帖子放下,唇角一勾,自語道:“他倒是記得清楚。”
上好藥之後,他整個傷口感覺好多了。
穿上衣服站起來,他在原地看了看天,這個時候夕陽剛剛沉入地平線,整個世界——乃是他認知之中的逢魔時刻。
一段新的征程從這個夜晚開始的時候開始。
殷落痕他們連夜趕路,一路召集舊部,彼時,落痕山莊重現江湖的消息已經完全震撼了整個武林。
他們的新總部在熄風城東邊的陵越城,這裏不僅是落痕山莊新的據點,也是萬骨門最新的勢力延伸的所在。
原本随着落痕山莊的消失而略顯得平靜下來的正邪兩道,因為殷落痕的死而複活和落痕山莊的重現而再生波瀾。
正在整個正道武林為此提心吊膽的時候,殷落痕已經到了陵越城新落痕山莊。
無數身穿帶有三片翎羽繡案衣服的落痕山莊下屬們在殷落痕踏進莊門的一瞬間跪下來山呼:“恭迎莊主回莊!”
眼前的這個山莊是如此熟悉,分明就和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依照天訣的指點一把火燒掉的一模一樣。
只可惜,物是人已非。
“山莊的名字,改掉。”
是洛痕山莊,不是落痕山莊。